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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春舟(熙桃见果)


等了一会,殿内的一侧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布裙荆钗的身影正提了一桶水进来,手里拿着抹布,看样子是来擦地的。
那不是别人,正是赵婕妤。
云舟叫了一声:“阿娘!”然后奔过去,一把抱住赵婕妤哭了起来。
她孩子似的大哭了一场。
“旎旎,别哭,往好处想,本来以为,咱们定是活不成了,便是能活也是要被发配为妓,如今只是没入奴籍,做个寻常下人已经是万幸之至了。”
赵婕妤搂着云舟,唤她的小名。
赵婕妤来自大魏属国南兹国,因南兹臣服于大魏,所以国中士人常有入京中为官者,她的父亲就是六品文官,所以赵婕妤才得以入宫侍奉魏帝。
南兹国因在边陲,地势多山林河流,气候潮湿,所以民间风土民俗与中原多有不同,“旎旎”是南兹女子常用乳名,大概是美丽的小姑娘的意思,在宫中,这是只有云舟最亲厚的人才知道的名字。
云舟抓着母亲的手,看着拧脏抹布时磨得通红的虎口,眼泪止也止不住。
赵婕妤安慰她:“旎旎,我是妃子,你是公主,我们平日里养尊处优是因为生到好人家,但是谁又说过生在富贵人家就应该一辈子富贵?天生贫苦人家的孩子干惯了活,就应该一辈子吃苦?我们又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应该有服侍别人这一天呢?”
云舟抽噎着:“我只是不想见阿娘受苦……”
赵婕妤温声道:“阿娘更不想见旎旎哭呀。”
云舟不说话了。
母女安静对坐了一会,赵婕妤郑重对云舟道:“薛尚宫之前告诉过阿娘,说你病的很严重,现在已经好多了,翻一翻过去的史书就知道,当年大魏夺前朝的权时,是怎么对待前朝皇族的?活着的尚且要关押牢狱,任意轻贱,病了的更是早早拖出宫去等死,如何还能给人养病服药的机会?旎旎,你要知道,你如今的处境并不寻常。”
云舟也知道,自己的待遇与旁人不同,晨霜和刘娘娘都已经出了宫,不知发配到哪一户北燕贵族家里为奴为婢去了,而自己被留在了宫里不说,连她的阿娘也留在了宫中。
赵婕妤觉得奇怪,因为云舟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过自己和北燕渤阳王之间的那一点渊源,但云舟心里清楚,是萧铮故意这样安排的。
至于他为何这样安排,她说不准,看萧铮对她的态度,是恨屋及乌,因为憎恨她的父皇所以对自己也是态度冷漠,极尽嘲讽,或许他是想留一个魏帝的女儿在眼前,慢慢的愚弄报复,享受胜利。
没过一会,薛尚宫便在门外催促,短暂的相聚结束了,她只得从慈航殿出来。
薛尚宫同她走了一段,有事情转去了尚宫局,云舟独自返回暂居的承天殿值房。
她走在夹道里那高高的宫墙之间,忽然有一种茫然无路的感觉,如今的她,主不主仆不仆,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她还身处在一直生活着的宫墙之内,但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还以为自己是主人呢,单在路中间晃!”一声很刺耳的嘲讽从身后传来。
云舟回头,看到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宫女,正不屑地看着她。
一朝落难,有人雪中送炭,就一定有人奉了新主便要把旧主踩到尘埃里心中才舒坦。
云舟看她穿一身宫女衣裳,想到刚刚母亲的话,不想和她交恶,转过身去要走。
谁知那宫女不依不饶,几步上前来拽住她的袖子:“还摆什么贵人的臭架子,如今还不是没入了奴籍?听说慈航殿里还进过男人?怕不是残花败柳,连奴婢也不如了!”
云舟一把挥开她的手,这时忽然有个人影奔过来,拦在云舟身前,愤然道:“蕊娘,不过去了承天殿伺候几天,就这样飞扬跋扈起来了!”
来人是小钗。
那叫蕊娘的宫女冷笑道:“她如今也不是主子了,你还给她当狗?”
小钗气道:“你这样的东西,狗都不如!”
蕊娘眼睛一竖,就要动手,两人争执起来,正混乱着。
薛尚宫的声音忽然响起:“渤阳王殿下回承天殿,马上经过这里,你们两个还不快闭嘴,想死吗?尤其是你蕊娘,再胡言乱语,小心殿下拔了你的舌头!”
渤阳王三个字就代表这宫中的铁律,蕊娘与小钗,登时噤若寒蝉。
果然,如薛尚宫所言,片刻后,萧铮的轿辇就经过了这处夹道。
薛尚宫等四人忙避在一旁垂首行礼。
那高高的辇座到几人近前时停了下来。
萧铮向下瞟了一眼,目光落在云舟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只见她垂着眼睛,很乖顺的模样。
他忽而道:“竟忘了宫里还养着闲人,暮云舟,明日便到承天殿侍奉茶水。”
云舟虽从小在宫中生活,但她是被服侍的对象,并不知道要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宫女。
萧铮让她第二日便去奉茶,属实强人所难,但云舟不想让薛尚宫为难,只好硬着头皮去学那些宫女的规矩。
只是薛尚宫对此似乎不太上心,她想临阵磨枪,薛尚宫不肯派人教她。
承天殿的奉茶宫女一共六人,每日三班,日夜轮候。
夜里当值最是辛苦,蕊娘现在便当夜值,本来她是觉得夜里有勾引渤阳王的机会,一旦成功,便可飞上枝头,特意要换夜里当值的,但熬了几个夜才发现,夜里几乎是见不到渤阳王的,还不如白天接触的多。
所以,当她知道云舟和她同为奉茶宫女,便找到了薛尚宫,巧言讨好,要让云舟顶她值夜的活,她自己当白日的值。
薛尚宫同意了,蕊娘欢天喜地地出去,薛采仪一个人在屋子里陷入了沉思。
她自认不是一个坏人,但伴君如伴虎,她亦在魏帝身边侍奉十几年,也绝不是一个圣人。
云舟的母亲赵婕妤虽然一向对宫人和气有礼,但并未给过薛尚宫什么大恩惠,薛采仪原本也没有必要去照拂云舟。
只是敏锐如她,感受到了云舟与渤阳王之间的一些不同寻常。
一开始,便是因为太医院相熟的御医透露给她,云舟的汤药所费之贵重,而渤阳王对此并不在乎。
萧铮为人沉默寡言,并不好揣摩心思,薛采仪想要继续在承天殿站稳位置,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试探君心。
所以她便顺水推舟,答应蕊娘的请求,将云舟安排在夜里送到萧铮的面前去,看看会发生什么。
夜里的安神茶,凉了会伤脾胃,所以不管贵人喝不喝,都要整夜温在茶炉上,不能断了火。
云舟执一柄小扇,坐在炉前昏昏欲睡。
远离暖阁看茶炉,偶尔能打一个小盹,算做轻松。
只是半夜过后,一起当值的莲绣来与她交换位置了:“一直是这样的,轮着歇一歇,后半夜我歇,你到前边去吧。”
说着,接过了云舟手里的小扇。
云舟只得起来,不情不愿的往暖阁里去。
她不是怕累,而是不想见到暖阁里那个人。
萧铮还未就寝,殿中还亮着烛火。
他在下棋,自弈。
云舟静侍在那架屏风外,听棋子落盘之声,下了好一会,似有胜负了。
随后便传来萧铮的吩咐:“收了吧。”
云舟上前,走到棋盘边上,入眼便是黑白两子的激烈战场,此局,黑子胜,白子败。
萧铮于前朝每有难决之策时便下棋,他正闭目养神,听见宫人走近,随后传来分拣棋子之声,忽然想起,白日里并没有看见过那个小公主。
他睁开眼,看向来人。
云舟穿着淡蓝色宫女衣裳,绾双鬟髻,比上次见时面色要红润些,像芙蓉花的颜色,十分娇美。
云舟目不斜视,只管收了棋子,微微福礼,转身要走,听萧铮道:“那枚玉佩为什么不留着给自己求些东西?用来救了别人,自己以后若有难,可就没机会求我了,不觉得可惜么?”
云舟回身,垂眸道:“回殿下,不可惜,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当年做的事,就是害了大魏,虽然殿下觉得大魏早就该亡,但我是魏人,该有些忏悔的心思,我并没有没资格为自己求什么。”
萧铮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打量她说话时的姿态。
虽然低着头,又瘦弱的可怜,但脊骨挺直,是不卑不亢的样子。
待她说完,萧铮起身道:“服侍我更衣就寝吧。”
语毕,站起身很自然的抬起了双臂,等她上前伺候。

第7章 、更衣
因萧铮常在夜里处理公务,下人们怕他眼睛不适,所以承天殿的灯烛燃的格外多,此刻烛火盈盈,同时在两人眼中跃动。
云舟看着萧铮等待服侍的动作,怔在当地。?0?3?0?0?0?8?0?1
一个月前,她自己穿衣还需人服侍伺候,如今,竟有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站在她面前要她服侍更衣。
云舟不动,回道:“殿下,我是奉茶宫女。”
萧铮长久征战,一年中相当多的时候都和将士混迹在营房里,并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清贵公子,所以吃穿住用都没有特意讲究太多。
晨间由宫女来伺候衣饰,晚上他常要静思一天种种事宜,嫌宫人在殿中吵闹,令他心烦,睡前一直都是亲自沐浴更衣,并不叫人伺候。
所以蕊娘连续数天夜里,一直被打发在暖阁外头,连萧铮的面都没见过,她这才要求换回白天去,由暮云舟来干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但估计蕊娘怎么也没想到,云舟才值第一个夜就被要求近身伺候。
萧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就想让这个前朝公主好好当一回宫女。
他觉得眼前这个人要是在他眼前忙起来,身上就有一种活气,像静水起微澜,更有趣味,于是便想支使她,看她动起来。
他沉下声道:“奉茶宫女又如何?宫女的存在就是让本王舒心高兴,本王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父皇的宫女们平时也这么顶撞他吗?”
魏帝最喜享乐,生活奢靡,对吃穿住用的要求极其苛刻,宫女内监稍有不甚便要受到鞭笞或杖刑,更曾有宫女被他酒后亲手活活打死。
所以这宫里的旧人们都是惊弓之鸟,以为天下的主子都一样,加之萧铮威名在外,宫人们怕他比之魏帝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怒之下会直接提剑斩人的脑袋,所以一举一动,格外谨小慎微,像蕊娘那种已经是最大胆的人,人后如何性子嚣张,但在萧铮面前也无非只敢多说一两句话罢了。
云舟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听话地上前去帮他脱外袍。
贵族衣饰颇为琐碎,层层叠叠,装点甚多,加上男子衣袍又在很多地方与女子不同,所以云舟一时无从下手。
正心下焦急,忽然目光落在萧铮腰间所系的那枚白色玉佩上。
正是自己归还的那枚白玉双鱼佩。
总算有一件熟悉的物件,于是云舟的手便探去他的腰间,十指纤纤,灵巧的将那玉佩的丝结解了,用手托好,放在一旁盛盘之内。
接着便要解腰间玉带。
云舟很瘦,她自己的腰不盈一握,所以平日里小钗给她系腰间的绣带都是图省事,站在身前手臂环过去将袋子一系便完了。
云舟一时未深想,也学小钗直接伸手去到萧铮腰后。
然而萧铮是成年男子,他是什么身量?哪能与自己和小钗一样?云舟手伸了出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将他环抱住了,手臂登时僵住。
一抬头,便对上萧铮的眸子。
他正低头看她,狭长的眼中有些微打量的神情。
这人该不会以为自己在投怀送抱……
云舟骤然收回手,低下头,转身绕到萧铮身后去了,脸上是掩不住的仓皇而逃的窘态。
避开萧铮的目光,心下稍安,然而耳尖发热,定是红透了,云舟忍不住心下懊恼。
萧铮倒颇有耐性,也不催促,看戏似的。
云舟从后头给他解腰带,可偏偏缎带在腰后盘成吉祥扣,系法繁琐,云舟没有见过,试着解了两下怕系了死结,不敢轻易下手。
萧铮就感受着背后的一双小手,在自己后腰左扯扯,右拽拽,动作很轻,小心谨慎,但似乎不得要领。
于是他挑眉道:“你们魏宫的规矩,宫人伺候不当,要责十杖。”
云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话,吓了一跳,手上一颤。
她见过受杖刑的宫人被人拖拽着带回寝宫值房,那衣裤上都洇着大片的血迹,可以猜到受刑的地方是如何皮开肉绽。
光想一想都觉身上发疼。
萧铮听见身后传来吸气的声音,知道她畏惧了,嘴角泛起一丝非常淡的笑意。
然后他自己的手绕到身后去,手指轻轻擦过云舟的指尖,扯住一根系带,边缘的一扣解开,整个复杂的结全部顺滑的松脱。
萧铮将玉带取下,搭在木架上,回头看了云舟一眼,道:“还好我不打算沿用你们魏宫的规矩,不然像你这种笨手笨脚的宫女,现在就得拖下去打得不能起床。”
他看她缩起的柔白的脖颈,目光停住一瞬,道:“好好学着,起码衣服要会脱。”
“是,谢殿下宽仁。”云舟立刻福礼。
然而萧铮似乎觉得她生疏的伺候很有乐趣,接着将手臂一展,又吩咐道:“继续。”
腰带一去,便是玄色外袍,外袍里是靛紫色锦袍。
再脱下去,就是白色中衣。
层层的衣服褪去,轻薄的布料再也掩盖不住男子侵略性的气息,眼前的人越发有一种压迫感,让人不敢细看。
云舟只得垂着眼,目不斜视,转身将紫袍挂好,偷偷长松了一口气。
她福了一礼,便要正式退下,再次听萧铮道:“铺床。”
云舟终于控制不住脱口而出:“你……”
萧铮凝眸看她:“我什么?”
云舟心中一惊,立刻将到嘴边的话咽了,移步走到床边去铺床。
宫中的床,褥子,枕头,被子,铺设摆放,放帘落帐都自有一套规矩。
云舟依着嫔妃的规矩推测着,将床铺布置了,床帐中的熏香也换过,心中觉得没有什么问题,然后朝萧铮道:“请殿下就寝。”
人得先躺下,才能落帐。
萧铮躺在玉枕上,看着云舟,只见她持着床帘上的金钩,只等他闭眼睛,他忽然开口:“本王知道你头一天伺候人,心中不忿,我劝你最好忍气吞声,不要想着趁机行刺本王。”
说完,他闭上眼睛。
在同一瞬间,两层帘子被唰的一下放下,那金钩磕在床柱上,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一点礼仪也无。
萧铮睁开眼,在帘内无声地笑了。
云舟退到阁外,那种倔强之色敛去,她望着窗外的月色,抬手拭额,发现刚才放帐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刚才的一言一行她都带有存心地试探,她故意小小的踏出一点边界,看萧铮的反应,发现他似乎并不是一个严苛的暴君,他显然忽视了她的一些不合规矩的行为和言语,可见他放她在身边,不是为了要一个合格的宫女,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乐趣。
这试探若失败,她今日的表现恐遭一顿刑杖,所以云舟虽然现在松懈下来,但心里还是有一点后怕。
不知是不是换了熏香的缘故,萧铮很罕见的做了梦。
梦里,他被魏帝派人追杀,身上受了伤,逃到了朱雀门外,躲进了一辆空马车。
那马车是内宫娘娘们去城外道观祈福的车驾。
他躲在座位帘下,不一会,听见有老嬷嬷的声音:“公主请上车。”
随后有人脚步轻轻踏上车来。
车厢的门帘被掀起,风吹进来,带入一阵香风,让萧铮隐约觉得熟悉,但他无暇想其他。
当时的他满心里只有紧张与戒备。
萧铮侧身而躺,在女子上车的一瞬间,透过帘子流苏的缝隙,看见那公主带着帷帽,遮掩了面目。
公主身量十分清瘦,她被扶上车,坐在主座,脚上那双白色绣鞋无意间向后一退,不小心踢到了萧铮的身体。
那绣鞋明显僵住了。
萧铮满是鲜血的手迅速握紧了剑柄。
“公主,听说北燕的世子欺君犯上,陛下下令抓捕他呢。”小宫女的声音传来。
萧铮的剑已经缓缓出鞘。
然而主座上的女子什么也没回答,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小宫女见她不接话,便吩咐马车出发了。
萧铮确定,那位公主发现了他。
至于她为什么不说话,他更愿意去揣测最差的情况,那就是她向外做了什么暗示。
所以在马车行出一段后,萧铮积蓄力量打算暴起逃离。
就在他要动作的时刻,那公主忽然哑着声音说自己被颠簸的头晕目眩要到路边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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