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也不等我吗?”
萧铮缓步踱过来,意态悠闲,也不等云舟回应,自顾自在饭桌边坐了,说道:
“宫中新添了北燕的御厨,晚膳有一半北燕菜色,你尝尝可吃的惯?”
双鸢阁乃是云舟自小住着的闺阁,萧铮在此处一副主人姿态,给她介绍起菜色来了。
云舟还有些不习惯,她问道:“殿下为何到这来了?”
“不欢迎我?”萧铮问。
她惦记晨霜的事情,所以态度比昨日柔缓些,邀他道:“我还没吃呢,一起尝尝吧。”
说着执筷给萧铮布菜。
云舟如今不是宫女,所以也不再是宫女装扮了,她只挑些过去自己的衣裳里颜色素净低调的穿,又做回那种矜贵娇柔的装扮,一如当年月下相逢时的样子。
萧铮看着云舟的侧脸有些微的恍惚,仿佛自己还是做世子时候,但不过片刻就清醒过来,自己若还是世子,怎么可能在公主的闺阁登堂入室,对坐而语。
“你与岷山王每日也是这样一起吃饭吗?”萧铮问。
云舟抬眼看他,发觉萧铮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岷山王府生活的细节。
果真是对她不闻不问的。
云舟心底莫名升起一点委屈的情绪,但很快被她压下来,她只是含糊的应了一声。
萧铮看她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再往下问。
两个人吃了饭,撤下时,云舟碗里的米都没怎么动。
萧铮终于又问道:“怎么了?是北燕的菜不合你的胃口,还是我昨天说与你听的话让你心事重重到食不下咽的地步了?”
云舟从椅上起身,在桌旁向萧铮庄重福下一礼。
“云舟愚钝,不懂殿下心中的宏图大业,但若殿下肯帮我救我的姐姐,云舟愿听殿下的驱遣,这皇后无论有多危险,云舟都肯做。”
“你昨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萧铮问。
云舟自然不能说实话,她撒谎道:“不,今日有人告知我姐姐如今的处境,我也是一时情急,才想着与殿下交换……”
萧铮盯着她半晌。
“暮云舟,我承认我自私了些,但你也不必把我想的如此无情,如果我只是要一个魏女做皇后,你有三十多个姐妹,我为何非你不可?你就不肯相信,我对你的安排,是出自我的真心吗?我想给你的不是危险,不是烫手山芋,是世上最尊贵女子的身份,是唯一能与皇帝并肩的位置!”
这番剖白令云舟愣住了,她一时分不清这话里有几分真。
萧铮看着她,忽而叹了口气,道:“过来。”
说完他拉起云舟的手,带她来到书案边。
云舟手中被他塞入一支毛笔。
萧铮立于她身后,拢住她,覆上她执笔的手,带动着,写下一个字——胤。
云舟听到自己耳后传来萧铮低沉的嗓音,薄薄的耳廓感受到微微的震动。
“我不要大魏,也不要北燕,我要开辟一个新的王朝。”
“你不相信我的真心也罢,我们做个搭档也好,暮云舟,我掌玉玺,你掌凤印,我们一起建立一个大胤王朝,你愿意和我一起试试吗?”
虽是云舟执笔,但那纸上的字是萧铮的字体,笔力遒劲,金钩铁划,字如其人,笔划交错之间,隐有金戈交击之声。
他握着她的手,干燥而有力,指腹上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那微微的粗糙感摩擦着她纤巧的指节。
云舟望着那个胤字,心跳忽然变得很快。
一个新的王朝代表着什么?
无数乱纷纷的念头在云舟心中涌动而过,激起澎湃的浪花。
大胤的诞生,代表在大魏湮灭的同时,北燕也不复存在。
那代表着一切重新洗牌,代表着仇恨的覆灭,代表两国的融合,代表出身的平等,代表长久的和平……
原来这就是他对天下的憧憬,魏燕合一。
云舟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在萧铮的臂弯中转过身,急切想要确认自己听到的话语。
萧铮低头,眼睛轻轻眨了一下,唇角微勾,渐渐收拢双臂,几乎将云舟整个搂进怀中动弹不得。
轻启的唇齿声音微哑:“胤代表延续和传承,北燕人与魏人之间的倾轧,我希望在胤朝可以不复存在。”
云舟的脸被迫贴在萧铮的胸口,一开始有些发僵,但慢慢的,她抬起一只手,虚虚的落在萧铮的肩膀上,轻轻的回道:
“我帮你。”
她终于对萧铮的安排,消弭了抵触。
萧铮道:“这回该有胃口了吃饭了吧?”
他拉云舟回去坐下,吩咐宫人重新上菜,云舟简直被迫着又吃了半碗饭。
她小口喝着鱼汤, 听见萧铮道:“你姐姐怎么了?急得你什么都肯答应。”
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大高兴,似乎耿耿于怀云舟方才那种勉为其难与他交易的态度。
救晨霜无论如何要过萧铮这一关,大魏的公主和妃嫔们是燕军入皇城后, 萧铮亲赐给众人的, 与普通买卖的仆人不同, 且对方是地位颇高的庆国公,就算她可以使些计谋,但最终没有萧铮点头也是成不了事的。
狐假虎威, 最好还是那只老虎先点过头才行。
方才二人算是讲和了, 气氛正好, 她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于是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求殿下助我救我姐姐。”
萧铮一时不知她要怎么个救法, 他最不喜云舟卑躬屈膝之态,一见她跪, 本能一把将她掺起, 语气不由得重了些。
“起来说话!”
云舟不妨他呵斥这一声, 吓了一跳, 但看他神色缓和, 不似生气, 便复又坐下, 将晨霜的事情与他说了。
萧铮听了, 果然皱起眉头。
晨霜的事情倒不是什么难题, 按寻常时候不过一句话的事, 但此时情况有些特殊。
先不提他已经从萧锐那抢过一次人, 就算他不顾自己的脸面,此事也仍然不妥。
今天他为了云舟去见了大妃,迫母亲退了一步,对于北燕贵族下一步本该行安抚之事,如何又再出面去抢人妾室,且是他的舅舅。
云舟知道他有顾虑,于是连忙道:“殿下不便出面,我想便由我去将局面搅的混乱,然后殿下来替我做个和事佬,帮我拉一点偏架就好,旁人也不好全怪在殿下头上的。”
云舟说这话时,眸中星光跃动,看起来十分机灵,表情又带些祈求示弱之态,两相结合,格外楚楚动人。
萧铮的心里像被羽毛掠过一般痒痒的。
他忍不住抬起手,手指背贴上云舟的脸蛋向下滑过。
之前在马车里,他曾经吃惊这脸蛋的柔软滑腻,在此刻,他又第二次被惊艳了。
萧铮慢慢俯过身,两个人的脸庞越来越近……
云舟的手隐在袖中轻轻抠着指尖,但她没有动,盛满秋泓的一双大眼忽然眨巴了两下,开口:
“殿下说话字正腔圆又声音朗朗,我听得清楚,殿下不必俯就我的身高。”
这话听着是恭维体贴,实则是委婉地让他不要凑那么近。
云舟说话时那轻蹙的眉尖上分明沾着几分促狭。
萧铮剑眉一凛,他微微偏过头,漆黑的头发从肩头玄色衣料垂落,嘴角停在了她脸庞寸许,偏过头,改为附耳说道:
“在这双鸢阁里且让你过几天逍遥日子,待你住进凤梧宫,你耍的小聪明,本王非要一分一分的讨回来。”
他说得咬牙切齿,像在讨论一只咬过他的兔子是要用煎、炒、烹、炸哪种方式端上餐桌。
云舟耳朵被低沉声线震得发痒,她紧张地轻轻吞咽了一下,只做听不懂那言语背后的深意,再次向他确认道:“殿下会帮我的吧?”
萧铮无奈,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云舟心里一松,露出笑容来:“殿下可要说话算话。”
她头上斜插一支步摇,小小的垂珠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和笑意里蕴起的波纹相互呼应着,将周身淡淡的甜美一圈圈扩大,直荡进人的心里去。
小钗再被唤进来时,发现屋内只有云舟一个人,萧铮已经走了,她惊讶四顾:
“我以为殿下会留在这里。”小钗过去镜台前帮云舟卸晚妆。
云舟将镯子褪了,道:“他不会在双鸢阁留宿的,以后晚上备我一个人的用物就好。”
小钗小心翼翼道:“公主,你是与殿下吵架了吗?是不是为着在岷山王府的事?”?0?1?0?0s?0?1
小钗虽然未通男女情窍,但也知道,男女之间常为第三人闹争执,宫中的妃子都是为皇帝找了旁人侍寝生气,换过来也是一样,自家公主嫁过旁的男人,渤阳王定然也要闹的。
云舟听了,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她遣退了旁人,只留小钗在侧,把在岷山王府里的事细细对小钗讲了,讲完说道:
“这个岷山王,真的是个很单纯的人,只是我不愿意和他圆房,一直装病骗了他,心里真是有些过意不去呢。”
小钗瞪大了眼睛,像在听话本子似的,叹道:
“公主你好厉害,可是……为什么不与殿下说清楚呢,万一殿下心里有芥蒂,你们岂不是要经常为此吵架?”
云舟接了花水漱口,然后坐到榻上去,拥起被子,拍了拍旁边叫小钗也坐:“他将我送人的时候想不到吗?他凭什么生气?气死活该!”
小钗连忙道:“你和殿下真的是因为这个吵架,所以殿下走了?”
云舟否认:“不是,他倒是没提过这个事情,他不提我也不提。”
小钗听了,半喜半忧的:“可是,公主不是说,殿下想要立你为后?那前朝那些老头们,肯定要因此骂人的,想当初咱们大魏的皇后娘娘,只是曾经被退过亲罢了,就要被说德不配位,若不是身为左相的女儿,恐怕也当不上皇后了,公主真的不跟殿下解释?”
云舟看着小钗,忽然觉得,连小钗好像也有些懂事了,这番话说得不像之前那样傻乎乎的了。
她摸摸小钗的头发:“我既然已经被送过人,还能怎么解释的清呢?这世间最难的就是自证清白,尤其女子,与其辩驳我是清白之身,不如就将错就错,若我能当上皇后,那在我之后,便不会有女子被因此诟病,以至于婚姻难成,因为她们的娘家大可以辩驳,那暮氏女子做过旁人妾室尚能做开国皇后,我家的女儿凭什么因为一点小事就叫人看轻?”
小钗肉乎乎的小嘴微张着,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喃喃道:“公主,你有点像个皇帝。”
“什么?”
小钗摇头:“说不上来,就是公主说这些话,像皇帝说的话道理那么深……”
云舟忍不住笑了:“你可不许出去胡说,不然我要被问罪了。”
小钗昂起头来:“公主放心,我在外边嘴可严了。”
双鸢阁中主仆二人,一言一语,温馨宁静,而宁和宫中此刻的气氛就显得凝重。
大妃一想起白天萧铮来为那暮云舟说过的话,就觉得额头青筋直跳。
“早前是儿子办事糊涂,但如今木已成舟,人我反正已经要回来了,若她还死在宫里,世人未必觉得是母亲干的,定觉得是我强取豪夺,草菅人命,于儿子的名声大有坏处,如今天下初定,尚有暗流未平,我被传成昏君,岂不是助长反贼的气焰?母亲若为我着想,恐怕还非得容下暮云舟不可,就是不知道母亲对儿子如今这皇位到底重视不重视?”
大妃气得手腕发颤,最终还是忍无可忍将手中的药碗掷在地上,哗啦一声,药汤四溅。
“这孩子自己干糊涂事,我不容成了不为他着想,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真是叫那女人迷昏了头!”
荻珠连忙叫人来收拾,上前劝道:“大妃虽生气,但何苦糟践自己身体。”
大妃与萧铮谈话时荻珠并不在侧,她以为大妃只是在气暮云舟的去而复返,于是又说道:
“奴婢去打听了原本在北燕伺候过大殿下的一个侍卫,说是大殿下曾无意说过,当年他从魏都九死一生逃回来的时候,曾被一位公主所救,想来就是那暮云舟,两人必是有前情,她是自恃对渤阳王殿下有恩才敢如此猖狂,勾引得大殿下从亲弟弟手里抢女人。”
这话也将萧铮说的不大好听,大妃登时怒道:“闭嘴!”
荻珠自知失言,立刻噤声,不敢言语了。
大妃闭目顺气,缓了一会才道:“你不明白,这哪里是宠爱一个女人那样简单,我总觉得铮儿现在的态度很危险,可能他连北燕也不想要了。”
荻珠听了大惊失色:“奴婢愚钝,北燕也不要是什么意思,大殿下他不登基了吗?”
大妃摇头,不愿解释,只道:“此事关乎北燕派何去何从,我得细想想,现在铮儿身边只有那一个女人,正在他心尖上热乎着呢,先暂且顺着他。”
这话荻珠听得一头雾水,好好的,怎么大殿下不想要这江山了?要和那暮氏女远走高飞不成?
大妃此时吩咐道: “你去收拾东西,我要出宫去颐山休养,待登基大典时再回来。”
荻珠心里一沉:“大妃是向那魏女认输了?”
大妃抚住额头:“不是认输,是暂避锋芒,青茵那边有消息吗?”
荻珠回道:“青茵郡主来信说她也生了一场病,待好了再来。”
大妃不耐烦道:“这孩子怎么也变得磨磨蹭蹭的,叫她不必再想和锐儿的事情了,立刻南下,直接去颐山见我。”
荻珠犹疑道:“娘娘,青茵郡主是真的心仪岷山王殿下吗?”
大妃道:“铮儿在大魏那三年,青茵和锐儿走的很近,我看她是对锐儿有心,后来铮儿回来,她也是个懂事的,就不再和锐儿往来了,她是我们选定的未来皇后,就只能嫁给铮儿。”
“大殿下这几年只顾着征战,还不知道青茵郡主出落得越□□亮了,再加上小时候的情分,自然要从那暮氏女身上分分心的。”
荻珠顺着大妃的话说着。
南部的都城渐入深秋,此时的北燕已经能看到一点冬日的影子。
王府里的居室都换了厚门帘,一有人来去便带入一阵凉风。
冕图青茵案头的烛火此时便被那一股凉风搅动得明灭不定, 她停笔抬眸,见是自己的丫鬟换了新手炉来。
“奴婢觉着书房的碳火不如寝室里暖,小姐要不回去写吧, 又不是没有桌子, 您风寒才好, 别再受了凉。”丫鬟思玉将手炉放下劝道。
但她知道,劝了也不过是白废嘴皮子,自家这个郡主, 自小是个有主意的, 她若不想动, 谁也劝不得。
果然,冕图青茵像没听见似的, 继续写着字。
思玉只好往炉里添碳,心想着这北风吹的紧, 专从窗缝往里灌, 书房的门窗定是没有寝室里修的好。
若说房屋, 冕图部的王府在北燕可以说数一数二了, 但若与大魏的皇宫比, 肯定是远远比不上, 自家郡主也不知怎么想的, 大妃叫她去做皇后都不见她高兴。
思玉添了炭, 百无聊赖, 偷偷瞧自家小姐。
冕图青茵生的极美, 一张脸若盛夏草原百花盛开那样艳, 因为太艳美,叫人第一眼看着,总是先觉得心惊。
“郡主,大妃那头催了两回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南下?”
思玉实在是看不懂猜不透自家小姐的心思,干脆直接问个明白。
冕图青茵终于写完了一封信,正在封蜡,抬眸瞥她一眼:“就这几日吧,父亲也在催我了。”
思玉一听,高兴起来,她对新都很好奇,天天盼着去瞧瞧,小姐一直不大爱去的样子,她心里可急坏了。
“小姐呀,奴婢怎么瞧着您不大高兴呢?大妃说了,让您去是准备让您做皇后啊,那可比北燕大妃还要风光呢!”
冕图青茵神色淡淡的:“谁说我去了就能做皇后?我怎么听说铮哥哥身边有个魏女受宠的很,大妃要不是没把握,何必急着催我去?”
思玉不以为然:“渤阳王殿下坐拥江山,身边有宠爱的女子还不正常?老大君的魏妃那么受宠还不是只能做贵妃?咱们北燕什么时候让魏人做过皇后?”
冕图青茵一笑:“魏人?你这傻子是不是忘了萧氏的祖宗和暮氏是亲戚,论血统,他也有一半是魏人,咱们这些部落被萧家人管着,年头多了,还真以为就是一体的?”
思玉吓了一跳,忙道:“小姐可别胡说,咱们北燕人就是北燕人,如何还分那么清?”
冕图青茵瞧她那胆小的样子,不再搭理她。
过了一会,思玉试探问道:“小姐,你不愿意去,是不是因为心里喜欢的不是渤阳王,是岷山王呀?”
“萧锐?”冕图青茵秀眉微敛,没人提她都快把那富贵闲人忘了。
不过,萧铮在大魏那几年,她确实和萧锐走得近,也不怪人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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