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铮看着她小小的头顶:“你若冲着我也罢了,但我不允许你报复大妃。”
云舟抬眸,看着萧铮道:“我若使心机要报复谁,也定是因为先被深深伤害,甚至危及性命,殿下的意思,就是大妃会先害我。”
萧铮沉默片刻,道:“我不能保证。”
云舟的心,异样的酸涩,她无声冷笑:“殿下多虑了,我不过一介奴婢,如何敢谋害大妃?恐怕若大妃因我出了什么事情,殿下会亲手活寡了我。”
说完,云舟又深深行了一礼:“奴婢告退。”
奴婢二字,像一把剑,刺进萧铮心里。
或许是过去的相遇,她身上那种美好而矜贵的气质太过深入人心,萧铮不愿看她被打碎了脊梁骨的样子。
他不愿意让她跪,更从来不让她自称奴婢,纵容她在他面前不守礼法。
但现在,过去那一段随性平静的日子,恐怕不会有了。
“我会保住你。”萧铮对着云舟的背影说了一句。
云舟离去的身影顿了一顿,然后她转过身来,裙摆波动,风将她的声音送进萧铮的耳朵。
“奴婢感激涕零。”
那日不欢而散之后,云舟称病,向薛尚宫告了几日假。
而萧铮在她本该当值的时候也不叫其他人轮换过来,只叫徐勿进来伺候。
但是徐勿一个内侍,端茶倒水,研墨点朱,自然没有红袖添香的乐趣,萧铮整半日都蹙着眉。?0?1l?0?2?0?9
案上传来轻微一点响动,是徐勿换上茶水,上好的碧螺春,馨香浮动。
徐勿少在屋里伺候这些,所以格外警醒,见萧铮一抬眸,连忙殷勤道:“殿下还要什么?”
以往的午后,政务疲累时,云舟来换茶水,抬眼就是她那清雅秀丽的小脸,如今一抬眸换成徐勿的短胖脸盘,对比有些明显,大煞风景。
萧铮支额:“你站远些,在这里十分扰人。”
徐勿简直冤枉死了,他站在旁边,除了方才之外一声没吭,如何就扰人?这位爷竟连气也不让喘?
以前在军营,都是他打点起居,那时也没见大殿下嫌弃他呢。
心里委屈,面上可不敢露,他赶紧退后几步,隐到柱子后头去了。
过了一会,萧铮又不知想到什么,干脆将徐勿遣了出去。
他唤了玄羽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玄羽的一身黑衣,道:“给我准备一套这身衣服。”
云舟告了假,但其实并没有真的生病,她只是不想见萧铮。
值房狭小,长时间待着,心境也不阔朗,她收拾了一下,打算去双鸢阁看看。
宫中没有妃嫔,双鸢阁这些日子只有简单的打扫,并不精细,许多地方都蒙了灰尘。
云舟见四下无人,将门窗关紧,过了一会才重新打开,她坐在窗边榻上望着庭院。
小时候自己常常和晨霜在这里奔跑玩闹,依稀间,愉悦的笑声仿佛还回荡在庭院里。
她好想念晨霜,好像救晨霜出来与她重聚,可是她现在指望不上萧铮。
萧铮对她的喜欢,就像喜欢一只小猫小狗,心情好时宠爱纵容,心情不好对她提出的请求也是视而不见。
他明知道她想离开这里,想和母亲去南兹国,但是他不允许。
而自己要不要去求和,要不要去卑躬屈膝,起码哄得他高兴,将晨霜从奴籍中解脱出来?
云舟心里乱极了,她趴在窗边,埋首在臂弯之中。
直到日落西斜,她才起来,整了整鬓发离开。
出得双鸢阁,云舟走了几步,总觉得有些异样,仿佛有谁在看着自己,但回头寻觅,并没有人。
云舟继续低头走路,行至一处宫墙夹道,忽听有人唤她。
“前边那位姑娘。”
云舟回头,见到一位矜贵公子站在身后不远处,笑盈盈的。
云舟认出此人,行礼道:“见过岷山王殿下。”
来人正是萧铮的胞弟,岷山王萧锐。
萧锐人不似其名,身上一点锐气也无,他悠闲地走近,道:“那日宴席,多亏姑娘救我兄长。”
云舟道:“奴婢不敢。”?3?5l?0?2?0?2
萧锐笑道:“在我面前不必谨言慎行,如此紧张,本王向来不拘小节,可不是那动辄挑人错处耍威风的人,尤其是对美人。”
说完怕她不信,居然做了个鬼脸。
纵然他五官俊秀,挤眉弄眼也还是颇滑稽,云舟忍不住低头笑了。
萧锐见博得美人一笑,脸上颇为高兴,反对她作揖道:“今日不能陪美人多聊,只能先告辞了。”
云舟福礼作别,待萧锐走远才转身前行。
这位岷山王的性情与他哥哥可真是大相径庭。
想到萧铮,云舟就心里发沉,忍不住叹了口气。
回到值房,遇见春锦去打水,云舟便也提了水桶和春锦一起去。
云舟自小没干过活,身体又弱,一桶水拎的颇吃力。
回来敛了要洗的衣裳,坐在地上搓洗,手上的伤口还没好全,力气使大了撕裂开,血珠子流出来将盆中的水染红。
云舟第一反应不是手疼,而是迅速把衣裳从盆里拎出来,怕着了颜色。
从前的衣服都归浣衣局洗,她从来不知道要保持露出的那一寸衣领和袖口雪白,需要多么辛苦。
旁边的春锦见了连忙去房中拿药,给她包扎。
“你那衣服我一会顺手给你洗了吧。”春锦说。
云舟摇头:“不用,放那吧,明天我再洗好了。”
月色下,两个少女轻轻絮语,矮墙后一个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夜色离去……
大妃因病着,专心养病,并没有再提过要见云舟,一段时日里,都相安无事。
这一日,荻珠端了煎好的汤药送到大妃榻前。
大妃喝了一口,紧蹙起眉头:“真是苦。”
荻珠笑道:“知道大妃好甜,厨房早做润怡汤了。”
大妃这才笑了,说道:“你倒机灵,我正想北燕这口。”
想了想又道:“你吩咐下去,这汤也多做些,分给宫人们尝尝,如今这宫里也该有些咱们北燕的习俗才是。”
荻珠答应着正要退下,又被大妃叫住,遂又转回身来。
大妃喝着药,若有所思:“荻珠,你亲自送一碗去,给暮云舟。”
荻珠一怔:“那奴婢需要在汤里……”
大妃摆手道:“我才认了她服侍铮儿,难道转头就去投毒不成?不过送与旁人一样的,只不过……”
她将荻珠召到近前,附耳交待,荻珠听了,领命而去。
润怡汤是北燕的传统小吃,是一些红枣,蜂蜜,其它的甜果子熬制而成,上至宫廷,下至草民,都常喝此汤,口味甘甜,老少皆宜。
膳房将汤熬好了分送到各宫去,承天殿的那份由新顶上蕊娘的秋蘅端来。(/紅/樓/渎▽//傢/)
她先奉了一碗到萧铮案上,放汤时,手迟疑了一下,临时又换了另一碗。
这小动作落没逃过萧铮的眼睛,他审视秋蘅问道:“另外一碗是谁的?”
秋蘅不敢看萧铮的脸,低头道:“大妃娘娘说,喝这甜汤不拘贵贱,要与宫人同乐,奴婢已经喝过了,另一碗是云舟的。”
说到这里,云舟正好办完差事入殿来。
这些天,她都不愿与萧铮说话,进门的时候听外头人说发了汤,正口渴,便直接走到案前,行礼后将秋蘅手上托盘里自己那一碗拿走了。
秋蘅现在本不该当值的,萧铮有些奇怪。
他又问道:“你自己亲自取来的吗?”
秋蘅回道:“是宁和宫荻珠姑姑送来的。”
云舟端着汤,还未绕过屏风,忽然手上忽然受了一道击打,疼痛之下,那汤碗翻倒,汤水全洒了。
细看地下,是萧铮将手上的毛笔掷了过来,砸翻了她的碗。
云舟惊怒回头,看到萧铮的面色冷如冰霜,手甚至微微在发颤。
秋蘅吓得立即跪下。
“滚出去。”萧铮冷道。
秋蘅逃也似得出了殿。
云舟从没见过萧铮这副样子,他此时的情绪,比起愤怒,似乎更像一种恐惧。
云舟惊疑道:“难道这汤里有毒吗?”
萧铮不与云舟多说,只是召了御医过来。
然而,御医验了碗底的残汤,结果并不像萧铮所想,这不过是一碗寻常的甜汤罢了,并无异常,更无投毒。
萧铮遣退了御医,但脸色并没有缓和,反而像是被激发了某种深藏的痛苦。
云舟忍不住走近他身前,声音放得柔缓:“殿下,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吗?”
第23章 、贪心
这样的萧铮让云舟想起很多年前月下的那次相遇,当时,她不自觉被他孤独舔舐伤口的样子吸引过去,想要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慰。
现在,她又一次忍不住靠近了他,待她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握住了萧铮微微发抖的那只手。
还是那只手背上有刀疤的手。
云舟下意识想要松开,又犹豫不决。
可没等她动作,萧铮已率先将手收回,不去看她的眼睛,只道:
“没什么,你先退下吧,不叫你不要进来。”
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
云舟手心忽然一空,动作僵了一瞬,没有再说什么,依言退下。
萧铮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殿内,他熄灭了所有的灯火,打开窗子,看着天际悬挂着的,一弯锋利的上弦月。
“玄羽。”他低声道。
身侧黑影一闪,玄羽立在萧铮身后,他一身黑衣沐在月光下,影子般沉默。
萧铮轻叹一口气:“你偶尔会想起阿月吗?”
玄羽低头,无波古井般的眼睛里少见的浮现起波纹。
他的声音带些喑哑:“有时会想起我们小时候。”
萧铮望着清冷的月色。
人都说弯月如勾,可能只有他会觉得,这上弦月像染血的刀。
那一天夜里,在魏都的长街上,在魏帝的暗中阻挠下,他找不到救命的大夫,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吐了半身的血,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一天,也是上弦月。
冰冷的月亮照在长街上,把阿月稚嫩的脸照得灰败。
“阿月小时候就说等我继任了大君的位置,要做唯一的御前女官,这样身份多贵重,以后可以找一个好郎君,只是她喝了那杯酒,再也没机会挑一个喜欢的郎君了。”
玄羽垂下眼,道:“阿月不会后悔。”
就是无怨无悔的这份忠心,才更叫人心痛。
阿月在宫中长大,五岁在萧铮的宫中做宫女,因性格开朗,被萧铮挑在身边伺候,那时的乌鹊营还没有组建,玄羽只是萧铮的伴读。
他们三个孩子一起长大,阿月虽是宫女,但实际上就像这两个人的亲妹妹。
玄羽那时候常常调侃阿月,说大妃没有女儿,她不如去求求大妃,认她做干女儿,萧铮就成了她哥哥了。
阿月总是道:“家人是心里有,不必在乎一个称呼。”
后来,他们又一起来到了魏都。
直到魏帝失去理智,妄图直接毒死萧铮,赐下一杯酒到世子府。
喝,就会死,不喝,就是抗旨。
僵持之下,阿月突然冲了出来,夺过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不是世子不喝,是奴婢以下犯上。”
来送酒的内侍,毫无怜悯的看了阿月一眼:“抗不抗旨可不是你说了算。”
阿月毒发,萧铮抱着她,找遍了魏都,没有医馆敢为他开门。
最后,他抱着她走在街上,阿月痉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哥。”
然后,那只手永远的垂了下去。
那时的萧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只是把阿月冰冷的身体交给玄羽,然后一言不发朝魏宫走去。
他提着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取了魏帝的首级,明日祭在阿月的坟前。
最后还是玄羽阻止了他,玄羽说:“一剑杀了魏帝,未免太便宜了。”
萧铮在魏宫前止住脚步。
没错,杀了他有什么意思?
魏帝那么在意他的江山,那他就夺了他的江山,就算死,也要让他死的毫无尊严!
隔着厚重的宫门,魏帝在承天殿享乐,他服用了炼制的仙丹,自认为在云中访仙问道,内侍的回复他都听不见。
直到魏帝略微清醒些,才主动问道:“他死了没有?”
内侍知道魏帝自从服食仙丹,行事已经毫无章法,但他只是一位捧着,道:“北燕世子有个忠仆,替他把赐酒喝了。”
若往常,此事也便罢了,魏帝只是折辱威胁,并不真打算至他于死地。
但那一日,他白天才看过奏报,说探子探得北燕在秣马厉兵,恐有反心,加上仙丹药效未退,魏帝失去了理智,他将怀中的美人狠推到一旁,额上青筋暴起,怒吼道:“那狼崽子是反了!给我以谋逆罪诛杀!”
当禁军开始搜捕萧铮的时候,他和玄羽已将阿月葬了,他们分头逃跑,萧铮甩掉了一队追兵,负了伤,然后藏进了云舟的马车。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萧铮的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
但玄羽还是回话了:“殿下是在说云舟公主吗?”
萧铮终于回头,沉默了一会,道:“阿月死了,我尚可以找魏帝算账,可是如果她死了,死在我母亲的手里,我要怎么办?”
玄羽不言。
萧铮终于还是下了论断:“是我太贪心了,最开始当我知道暮云舟就是救我的人,我就不应该将她留在我的身边,我前日跟着她,发现她过得并不好,但现在也不是给她安排的合适时机。”
玄羽低声道:“我觉得,大妃只是怕魏女成为皇后,怕殿下亲近前魏一派,若是将其封为寻常妃嫔,或许不至于此。”
萧铮摇头:“在进入魏都见到她以前,我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果可以,我想扶持一个魏女做皇后,安天下魏人的心,但这注定是危险的,那个做皇后的魏女虽然有皇后的尊荣,但也要面对整个北燕派的仇恨,随时可能殒命,就像今日母亲拿那碗汤提醒我的那样,所以当初那个见过两次,有一点好感的云舟公主更适合安全地待在我的后宫里。”
萧铮转过身:“可是她们是同一个人,如果让她同时承担皇后的位置和我的感情,那几乎等于送她去死,也许,放了她才是对的。”
玄羽少见萧铮在情感上有这样的挣扎和犹豫,开解道:“云舟公主当年定的亲,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还不是在深宅大院里过一生,她也并无抗拒,臣想,或许是殿下想的太悲观,她未必不乐意在宫中做一个宠妃,殿下倾心于她,那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帝王之爱。”
萧铮忽然微笑了一下:“你说刘家三郎?那是个富贵闲人,暮云舟是个较为闲散的性子,平淡和美的生活她或许会接受,但做我的妃子,会平淡吗?难道你忘了,父亲宠爱的那位魏妃失去他的庇护之后怎么样了?”
萧铮不知忽然想到什么,他慕然转身看着玄羽:“你倒是提醒了我,这世上确也不止一个刘家三郎……”
此刻的,宁和宫里,正熏着治心痛症的草药。
大妃刚刚喝过汤药,侍女奉上山楂馅料的糕点:“娘娘,压压苦吧,御医说山楂开胃,吃两口酸的,待晚膳时便能多用些。”
这时,出去办差的荻珠从外头回来,大妃将一众侍女都遣了出去,问道:“如何?”
荻珠对大妃道:“承天殿的宫女被那魏人尚宫管得严,只有新来的一个叫秋蘅的被我威逼利诱愿意送汤去,她出来说,殿下有些失控,把那碗汤给打翻了,后来又叫了御医去验毒,想来,大殿下是能明白大妃的意思了,还有,那个秋蘅的胆子很小,她出来哭哭啼啼给我磕头,说只这一次,以后不敢再给我们办事了,横竖都是掉脑袋,不如一头碰死。”
大妃笑笑:“没关系,在铮儿身边下眼线,只会惹的他心烦,不必再找她了。”
大妃说着,似乎想到什么令人唏嘘的往事,叹道:“阿月那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很是讨喜忠心,铮儿视她做亲妹妹一样,她被毒死在大魏的事,是铮儿的一道疤,提起来定能让他好好想想,要怎么安排暮氏女。”
说完,大妃撵着手上的珠串,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问道:“荻珠,你说我对铮儿是不是有点太狠心了?”
荻珠忙道:“娘娘,您可不能怨自己,您保的可是咱们北燕人的荣耀,岂能心软呢?况且大殿下能为一个魏女真恨自己母亲不成?他定能理解您一片苦心的。”
大妃深长地叹息:“不触到痛处,他不知道做帝王是要付出代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事事都随他的心呢?正所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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