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等到此时,终于听见动静,转头北望,心中一振,立即回头:“出城清敌!”
守城将领早已等候在城下,城门一开,当即带领守军奔马出城,杀向周围。
又来一阵鼓声,伴随着逐渐清晰的厮杀声。
舜音转头往南,声音似是来自南面关城,应是令狐拓也一并反击了。
只片刻,四处都传出了兵戈之声,杀声震荡。
斥候不停奔来又走——
“禀夫人,兰会二州援军已至吐蕃后方。”
“秦州援兵已至西突厥大部后方。”
“令狐都督已领兵杀出关城……”
连日消耗他们至今,终于等到此时。
舜音耳中全是四面传来的鼓声,嗡然烈响,快听不清奏报,心中如弦紧扯,抬头看一眼天,又看一眼北面,手指捏紧,等着最后的消息。
风过关外北原,吹开厮杀的血腥气。
重重敌军阵中,西突厥可汗压着怒火,一声接一声地下令,自马背上看去,却见关城之内仍有守军奔来,遥远四处已传来激昂鼓声,终于觉出不对。
如此正面迎来,定然是援军已至。
可汗呵斥,又高喊出一道命令:“杀向关城!”
对面阵中,一杆大旗竖起,上面飘扬翻飞着清晰的一个“穆”字。
穆长洲立马旗下,正等着这命令,一见他大军撕扯着要往关城杀去,立时挥手,手中缰绳一振,驰马冲去。
轻骑左右随行冲出,直扑向阵心,挥去长槊,为他杀开一道缺口。
穆长洲纵马直奔狼头纛,故意抽刀一晃而过。
可汗大惊,即使被左右团团围护着,也忍不住要扯马回避,刚刚坐直,转头又来一箭。
前侧一部首领当即落马。
穆长洲回身一箭,正中其心窝。
“后退!”可汗先前被他所伤刚愈,谨慎万分,立时用突厥语大喊。
穆长洲收弓奔出,立马回望,后方已来大股尘烟。
“秦州来援!秦州来援!”远处兵马故意重复高喊。
奔往后方的西突厥各部骤然凌乱,连可汗稳军的高喊都被盖了过去。
穆长洲趁乱张弓,瞄向阵中,一箭射出,立即搭箭再射。
人影晃动,可汗周围始终防范严密,他一箭射去,马上有人挡去,不妨紧跟着又来一箭,忙又有人扑挡,却还是射中了可汗肩头。
可汗当头摔倒,阵中一片慌乱,赶忙拖其上马,却已来不及回避后方压来的援军。
前后皆是烟尘弥漫,看不清来了多少人,也不知杀出的凉州守军有多少人。
敌军大部自乱阵脚,昨日还是来势汹汹,现在阵前失将、各部离心,转头便开始各自冲杀……
北面报战的鼓声忽又激烈,如士气如虹,振奋人心。
舜音在城头上仔细听到现在,如有所感,立即下城,踩镫上马,直出城门。
一行斥候随她快马奔出城,后方还紧随着护行的弓卫。
几乎同时,忽有兵马自城外南向冲来,伴随着呼喝喊杀声。
舜音自马上回望,是一队吐蕃兵马冲了过来。
但紧跟着,便追来了一列清剿他们的凉州兵马。
一群穿着皮裘的吐蕃兵马前方,却有一个身穿胡衣的妇人身影,在马上朝她疯狂冲来:“总算出来了,你休想走!”
舜音当即扯马避让,隔着挡去的斥候与弓卫身影,看见对方扭曲的脸。
竟然是刘氏,她身上胡衣脏污,形容憔悴,一条胳膊僵着,只一手抓着缰绳,还未上前就被追来的凉州兵马缠上,在兵马阵中左右躲避。
舜音冷眼看着她:“拿下。”
到现在才见她现身,原来是藏身去了吐蕃阵中。
凉州兵马顿时扬兵攻去。
刘氏似已癫狂,躲避在阵中,还朝身边的吐蕃兵怒喊:“快攻入凉州!快甩开他们攻进去!这河西十四州是我的!”
吐蕃兵马与凉州兵马混战之中,无人理会她,喊杀声盖过了她声音,马匹也冲撞她去阵后。
远处似有震颤之声,隐隐而至,听不真切。
舜音转头寻找,看向东面,一回头,却见刘氏在阵中惊惶地躲过了凉州兵马砍去的一刀,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又打马朝她冲来。
“这都怪你,怪你和姓穆的!”刘氏狰狞怒吼,“我本该是大凉国皇后……”
兵马还未迎去,话音戛然而止,一箭飞至,直中她眉心。
紧跟着又是一箭,贯胸而过。
刘氏双目圆睁,猝然跌落马下。
吐蕃兵马猛然攻向箭来处,竟然直接在她身上踏了过去。
舜音怔然转头,看见远远持弓奔来的玄甲身影。
两列快马轻骑自他左右身侧抢先冲来,齐整抽刀,疾挥杀去,直直碾退试图冲近的吐蕃敌兵。
舜音回了神,立即策马而去。
穆长洲快马奔近,一勒停,下了马。
舜音跟着勒马,刚下来,已被他伸手一把接住。
她几乎听不清远处杂乱喊声,低低喘息:“我来接应你了。”
穆长洲盔帽已除,盔甲沾血,手臂用力一收,揽住她,喘气说:“我没事,安然无恙回来了。”
舜音紧紧抵着他身前玄甲,终于定了定心,却又蹙眉,看向城下厮杀处:“还未退敌。”
“会退的。”穆长洲说,“最后一支援军就要到了。”
舜音心中一动,记起临走前他特地留的话:别忘了我还递了奏折,还有一支援军。
忽然想起刚才的动静,她转头东望。
穆长洲紧揽着她,看向东面:“已能听见动静了。”
昏沉暗下的天色如被割开一线,天边似有乌压压一片潮水推来,先是隐约的震颤,继而是齐整的马蹄声,平稳渐至,越来越清晰。
厮杀着的吐蕃兵马被轻骑杀去后方,仍呼喝不断,下一刻仓皇后退。
城头上忽又擂响激昂鼓声。
浓云低压,大风漫卷,浩荡大军自东而来,一路飘扬旌旗,舒卷着,露出清晰的龙纹。
两侧身披重甲的禁卫持戈压阵,马嘶喑喑,所过之处带起漫天烟尘。
当中一顶华盖之下,露出跨马而来,明袍在身的人影。
舜音惊讶地看向身旁,他上奏之时,竟做了这样的安排。
穆长洲紧盯着那里,侧脸平静,如已等多年。
最后的援军,是天子亲率王师。
第一百零五章
王师稳然而来, 却一路毫无风声,直到此刻快至凉州城前,才扬展龙旗, 举起华盖,犹如天降。
后方还跟随沿途各州护行的兵马, 无边无际, 愈显声威。
未至城下, 大军已停。
军中没有御驾车辇,帝王只乘马而来,当先勒停,不再往前。
后方大军却已调动, 几名朝中将领分率兵马而出,挥旗策马,一路往南,一路往北。
天将黑下,四下却毫不停歇, 奔过的马蹄声接连不断, 远处厮杀声又起。
城头上再擂响战鼓,不觉已成赫赫庄严之声。
舜音只觉连这也是安排好的, 帝王一来, 大军即动,毫不停顿,看一眼身旁,穆长洲依旧平静,只站在原地。
直到面前奔回轻骑, 来报城下外敌已清除干净。
他才开口说:“传讯各处,天子亲率王师退敌, 命各方及时送报战况。”
轻骑立即散开,朝四处策马奔出,一路高喊:“天子亲率王师退敌!天子亲率王师退敌!”
一路重复着,随风送向各处。
北面很快奔来快马,张君奉疾驰在前,冲过来就道:“西突厥各部皆被重创而退,又有中原大军赶来支援了……”
穆长洲返回时,西突厥各部就已受创在退,只点了下头。
张君奉是因新去支援的大军才来报的,紧跟着就听见了那阵轻骑的高喊,扭头朝东一看,一见最前面华盖贵马的情形,睁大双眼,立刻下马,整衣跪倒。
胡孛儿紧跟着打马而至,大嗓门地喊:“北面稳了!”刚喊完就看到了远处情形,呆愣住,被一旁的张君奉拽了一把,赶紧下马跟着跪倒。
南面一支兵马正驰向此处。
最前方的是令狐拓,离了一截停住,刀未入鞘,满面尘灰,看着穆长洲,报上战况:“吐蕃后方受挫,现大部援军赶去,已致敌退……”
话一停,他也听见了远处的高喊,转头看向东面,才知大部援军从何而来,下了马背,朝东跪下。
城头守军匆忙出城,清扫去城前厮杀过的痕迹。
除了赶去支援的王师大军,各处都陆续有抗敌的副将带领兵马赶来,城中也涌出了各个城门上守城的将领和守军,每一支都马腿裹尘,甲胄沾血。
到了东城门外,每一支都朝东跪下。
远处厮杀声渐弱,城头燃起火把,四方战鼓又渐次擂响,传递退敌讯息。
再无战况送至,舜音看了眼身旁。
穆长洲将一手持着的弓搭上马背,揽着她的那只手轻轻一带,松开,往前走去。
她在后稍顿,又缓步跟上。
华盖终于往城下而来,年轻帝王跨马而来的身影逐渐清晰,直到停于城门前。
城上守军也接连跪下,四下寂然无声。
穆长洲一步一步走至马前,玄甲随步轻响,背对城门,垂首下拜:“臣穆长洲拜见。”
舜音跟在他左侧,敛衣拜下。
眼前明黄袍摆一闪,一手虚抬了一下。
舜音顺着抬手起身,看见帝王已经下马,就站在穆长洲面前,清俊温和的脸上似有些讶然,又似有些恍惚,隔了一瞬,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多年不见,终有今日。”帝王说,“你已全然不似当年。”
穆长洲站直,目光幽然沉定,没有言语。
帝王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巍峨高耸的城门,上面的凉州二字不知浸染了多少风雪,收回目光,又看向他:“今夜入城,众军整歇,明日再行正式拜见。”
穆长洲垂首,退开:“请陛下入城。”
舜音跟着让开。
立时城上城下,愈发无声,多年以来,这片土地第一次恭迎帝王亲临。
华盖轻移,帝王坐上马背,随着缓踏的马蹄,进入城门……
战场被赶来的王师大军接管,两边敌兵先被反击受创,又遭这新到的援军压来,疲惫难抵,一退再退。
西突厥各部早已带着受伤的可汗慌退,如今更是连夜遁去近百里。吐蕃大军先退,仍剩残余兵马负隅顽抗,等到中原天子御驾亲征的消息传遍各处,四面凉州兵马士气大振,协同王师合围而来,对面大相才终于放弃,连夜吹号急离。
舜音睁开眼,面前是软褥罗帐,一时间竟没回过神,坐起身,才想起先前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昨夜返回府里已经很晚,穆长洲与她走入府门时,皆是浑身衣污沾血,府里一众随从侍女都惊讶万分,似乎谁也没想到,艰难抵抗了多日的战事竟反攻大胜了。
等听到外面传来帝王率军亲征的喊声,更是个个震惊难言。
她披衣起身,看见屏风外走入的身影。
穆长洲周身清理一净,身着袍衫,正看着她,刚下战场一夜,声音还微有嘶哑:“等你睡够了再起。”
舜音记起今日还有正式拜见,整衣下床:“已经睡够了。”
穆长洲才走近:“那便准备走吧。”
昌风早早就在府门外候着,手中捧着一只锦盒。
府门前是刚刚备好的车马。
许久,穆长洲从府里走了出来,回身等着。
舜音跟着从门内走出,一身襦裙庄重,挽着披帛,细致绾发,见昌风捧着锦盒,不禁问:“这是做什么?”
穆长洲忽然抬眼看了看府门前的匾额,垂眸看她:“面圣之前,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舜音迎上他目光,点一下头……
所有赶来的中原大军都没有入城,只在城外驻扎暂停。
赶去支援的秦州兵马自北面关城而回,也一并停留城外。
封无疾得知帝王亲至,赶进凉州城时,城中已经一片安定,没了战鼓声和奔马声,白日的大风吹过,似将先前弥漫的血腥气也都吹去了。
帝王虽已入城,却没有半点兴师动众,甚至只停留在官署,没有入住任何别苑行馆。
封无疾赶至官署外,下马走入院内,只见众多将领官员都已聚来,几乎人人面朝着前方禁军守卫的大厅,看起来个个神情意外,又隐隐带有振奋。
他站在一旁,脸上正经,心中暗自欣喜,料想此番聚在这里,是要论功行赏了,他阿姊是总管夫人,穆二哥是总管,必然是赏得重中之重。
刚想完,外面几声马嘶,紧跟着有人自外走入。
穆长洲袍衫整肃,身旁跟着舜音,一同走了进来。
后方跟着双手捧着锦盒的昌风。
院内众人立即转身抬手,朝他见礼。
张君奉和胡孛儿站在右边,昨夜惊讶之后,今日只剩喜色。张君奉是觉得大事终究成了,胡孛儿在惦记会有何赏赐,搓着手,都想上前来问了。
令狐拓身罩软甲,站在左侧,见礼之时,终究也抱了下拳,没有别话。
封无疾一见到他阿姊便想上前说话,却见她已朝自己看来,只好忍住。
确认他无恙,舜音冲他点头,便随穆长洲往前去了。
厅门前的禁军随即高声传话:“宣凉州总管、夫人觐见。”
大厅之内安静非常,帝王身着明黄圆领袍衫,端坐上方案后,一旁只随侍一名禁军,连内侍也没带。
穆长洲走入,刚要掀衣下拜,帝王已出言阻止:“不必了,你明知今日见你,不是为了正式拜见。”
他直起身,垂手而立:“陛下是为了臣的奏折。”
舜音一如既往在他左侧,刚要跟着拜下,也停了,只默默听着。
帝王手中拿着刚送至的战报,看完之后起身,缓步走近,停在他面前:“朕已如你奏折所请而来,战事后续皆会交由朝中处置,这是朕多年前欠凉州的援军。”
穆长洲语声温沉,一片平静:“奏请陛下亲征,并非只为当年旧事。河西已被推离中原多年,如今王师到来,是向天下宣告国中捍守此地的决心,向百姓昭示有王朝荫护,此后河西心向中原,敌寇才不敢肆意强犯。”
帝王道:“朕明白你用意,你将什么都布划好了。”
穆长洲说:“陛下既明白臣的用意,现在便是将奏折中其他奏请一并兑现之时了。”
厅中忽而静了一静,帝王沉吟不语,语气如对旧友:“这样对你未免不公,我应为你昭雪。”
穆长洲竟笑了一下,声低在喉中:“没做过的事才叫昭雪,割下父兄头颅,隔绝中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诸事黑白难辨,即便事出有因,我也确实做了,又何需昭雪。”
舜音右耳听见他低低的话语,心微微一扯,见他稳然不动地站着,才忍住了。
穆长洲忽而掀衣拜下:“请陛下准我奏请。”
舜音什么都没说,只敛衣,跟着下拜。
帝王默然站了一瞬,似细想了一遍,终于点头:“准奏。”
只片刻,外面众人又听到禁军的高声传话,宣人入厅。
张君奉和胡孛儿皆在其列,连忙整衣进去,胡孛儿尤其激动,直捋胡须。
紧跟着被叫入的,是甘州都督令狐拓。
几人入厅拜见,起身时看见帝王立于案前,一脸肃色。
一旁站着穆长洲和舜音,却看不出什么神情。
帝王示意几人起身,温声开口:“此战之后,两面外敌受创,河西十四州平定,诸事需另做安排,众将官当论功行赏。”
胡孛儿眼神发亮,又忍不住要搓手了。
帝王接着道:“按凉州总管穆长洲上奏,佐史张君奉、番头胡孛儿,皆为铲除前总管府叛国敌贼立下汗马功劳,当按功封赏。凉州诸营将士,凡除敌保国有功者,一律以功论赏。”
张君奉立即拜谢。
胡孛儿跟着拜倒,喜上眉梢。
帝王脚下走动一步:“另,河西十四州之上设防御观察使,以监督各州军政,防拥兵僭越,御外患敌情。甘州都督令狐拓一族忠烈,刚正忠良,擢升为河西道防御观察使,此后河西诸事,可直报朝中。”
令狐拓诧异地看向穆长洲,张君奉和胡孛儿也面露惊色。
穆长洲脸色却毫无变化,也没看他一眼。
令狐拓站了一瞬,才想起跪下谢恩。
帝王停步一瞬,才又说:“待战事之后,除去凉州总管之位,改凉州镇军大总管为凉州行军大总管,从此以后,非战时不设。”
几人愣住,全又惊讶地看向穆长洲。
穆长洲转头朝外说:“送进来。”
昌风垂头躬身,捧着锦盒送入。
他掀开锦盒,里面是凉州总管的印信,手往前虚推一下。
昌风直送去前方,交给禁军。
穆长洲说:“印信奉还,待战后稳定,凉州总管便不再为常职,只战时而设。战时总管统调十四州兵权,共御外侮,余时卸任,由防御观察使协同十四州外防侵犯,内防僭越。最高军政大权,一概交还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