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会真皱着眉,打量城上:“我阎家只担心再来一回当年的围城,虽我当初年纪小没亲见,但料想不是小事,夫人既可在此亲守,我也可为夫人往西去搬回鹘援兵。”
舜音意外地看她两眼,安抚般笑了笑:“虽是好事,但回鹘援兵还是太远了,敌军却近在眼前,就近的援兵只能往中原去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阎会真以为她不放心:“眼下西面没有来敌,路上是安全的,夫人不必担心,这也是我阎家长辈交代的,不是我一时兴起。”
舜音见她说得认真,想了一下,只好道:“阎家既有此心,那就协同守军固守西城门吧,西面暂时安全,若有事,也好随时接应。”
阎会真仔细记下,应了一声,才总算没再往下说了。
舜音走上城头,上面擂鼓仍响,远处天际黯淡,拖拽着尘烟,是巡视的队伍在与混入的残部人马交手。
尚未看见穆长洲亲率的人马,她往东北向看,便知他已先往那里去了……
凉州城外三两交战仍在继续,兵马却并未急着赶去清剿。
一支五百轻骑悄然出关,直奔向一片崎岖不平的莽原。
风一吹,原上矮草起伏,像是随时会从草下冒出隐藏的人影。
穆长洲环视四周,辨认了方位,一手从马背上拿起弓,一手抬起,倏然一落。
“唰”一阵亮刃轻响,胡孛儿一马当先,猛冲了过去。
后面轻骑立时跟随扑进,直往前冲杀而去。
声音响起的瞬间,四周不平的沟壑洼地里,茂密草底下,如同被惊动了一般,倏然钻出一群一群藏匿的兵卒,像是被用力掀土翻出来的一般,慌张又匆忙地拿起兵刃来抵抗,身上甚至还穿着凉州制式的戎装。
轻骑快马却已毫不留情地杀进,槊尖挑去,惨嚎四起。
从这里往东,他们可以翻山混入商路,再凭借一样的汉民相貌,熟知的凉州情形,混去凉州城外围。
虽然艰险,可他们竟也甘愿为了外敌去厮杀自己人。
一名斥候飞快打马奔来,近前报讯。
穆长洲勒马外围,耳中听完,点一下头,眼睛始终盯着厮杀场,倏然策马出去,驰至后方,张臂搭弓,接连射出两箭。
正中两个想要逃出的残部副将,二人前后摔落下马,喊都没喊出来。
他勒马回身,轻骑过处,残部余兵已经跪倒了一片,纷纷告饶。
胡孛儿“呸”一声:“内贼最可恨!告饶也不会留你们!”骂完喘气奔来他跟前,“没看见那婆子!”
“也快现身了。”穆长洲目光扫过四下,“除尽便走,回往城外清除混入的残兵,尤其是往中原的路径。”
这里端干净了,那些混入的不过少数,就好办了。
胡孛儿马上回头安排,领人回返……
报战的鼓声稍停,凉州城中却已静得快没声息。
舜音站在城上,细细理着各处送来的消息,知道真正的战事还没开始,但随时就要来。
“夫人。”一名斥候悄然接近,低低报上新探到的情形。
舜音看过他口型,眉心稍拧,没表露出来。
外面,兵马游走,忽而整肃起来。
她凝神望去,看见胡孛儿打马而过的身影,才知他的兵马已经赶回城外来清除残兵。
几乎同时,就见她安排送信往秦州的斥候快马而去。
尖利的笛啸声早已停了,四处拖拽的尘烟也逐渐远去,直至消散无影,被凉州兵马逐杀碾尽了。
舜音心头微松,眼里远远看见玄甲凛凛的身影快马驰来,披风翻飞。
她立即下去,刚到城下,穆长洲已策马入城。
他下了马,大步走来,站到她右侧,低声说:“这里一除,他们应该就要动了。”
舜音当然明白,那些残部不过是两面大军眼里的蝼蚁,拿来袭扰纠缠凉州兵马的手段,眼下被就此清除,动静也许还没传去双方大部,但也藏不了太久,或许马上就会压进。
那才是真正的战事。
她看了看左右,想着斥候刚刚报来的情形,压低声:“恐怕他们仍有兵马在调动。”
所以他们的兵马可能还会更多。
话音刚落,听见一阵缥缈不清的沉闷号角声。
舜音不确定地抬头。
一名兵卒自城外快马奔来:“西突厥大军推进了!佐史正严守关口!”
顿时城头又擂响鼓声,比先前急促万分。
城上守城将领匆忙奔走,呼喝安排,守军脚步阵阵响起。
舜音心头不自觉扯紧,手被穆长洲一把抓住。
“你仍守城中,继续与我互为策应,小心。”他松手要走。
舜音反手抓住他手指,下意识跟近一步,借着披风遮挡,抵近他身前,眼紧盯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穆长洲身稍转,挡着她,一手悄然揽在她腰上,低声说:“有你与我策应,先前的事不会再有,届时你也来接应我。”
舜音松了手。
穆长洲低头,动着唇,无声又说一句。
她眼一动,脸色忽缓,点点头。
穆长洲笑了下,走去翻身上马,看她一眼,疾驰出城。
瞬间后方兵马皆去,城头鼓声愈发擂响,通报大战已来。
天阴将暮, 风呼卷过北面横亘的关城。
沉闷的号角声停了,高竖的黄金狼头纛却已遥遥挥向关口。
轰隆马蹄声踏来,西突厥大部已直直压近。
先锋在前, 足有两部之众,皆是持轻盾, 持细弓的骑兵队伍。
两部首领用突厥语高喊下令, 当先一阵漫天箭雨, 直射向关城之上。
城上只竖起了一排草人,后方拦起一排铁盾,避过了弧落而来的箭矢,却并未反击。
西突厥两部先锋见状, 立即再进,直逼关城大门。
倏然城上人影显露,关城守军似凭空多出一倍,张弓满射。
猝不及防一阵箭雨迎头落来,敌军先锋瞬间受创, 有的反应过来也没来得及举盾, 摔落马下。
顿时下方首领呼喝后退,整兵防备。
穆长洲在关城上摆一下手, 守军齐齐架弓防范。
先前他特地下令按兵不动, 关口也没有增防,便是在等这一刻。
对面大军必一早就留意着关城,以为此处防范薄弱,果然重兵压来时很轻敌,竟敢如此直扑关口。
天眼看着昏暗下来, 一名斥候飞奔上关城,到他身后低低报上几句:“夫人送来报讯……”
双方领战首领原先皆不露面, 现在才探知情形,西突厥为可汗亲自率军,吐蕃则为手握实权的大相。
穆长洲盯着远处那杆狼头纛,下方隐隐露出了垂辫戴帽的可汗身影,果然是举国前来的阵势。
他转身下令:“吐蕃就快一并攻来,传令兰会二州,援兵即刻调动。”
张君奉领了军令,匆匆下城去安排。
斥候得讯而去,回报城中。
几乎同时,外面的狼头纛一摇,西突厥大军又再度攻来,马蹄震踏冲近……
天刚黑,东城门开了一半,方便往来斥候报信。
一行人悄然钻出,往外而行,脚步杂乱急切,仿佛是偷跑出去的,肩上还搭着包裹。
跑出没多远,暗处荒野里忽而钻出三两人影,直朝他们而来,用汉话与他们招呼:“你们都是跑出来的?城中如何了?”
一行人走了过去,看着都是普通百姓装束,却忽然动手,肩上包裹一落,自其中抽出兵刃,直袭向问话的几人。
舜音站在城上,很快,之前出城的一行人返回,扔下包裹,除了外衫,皆是斥候。
其中一人登上城头,向她报:“夫人推断不虚,果然已有敌方斥候接近,皆自吐蕃而来,本留了活口问话,但对方早有准备,自尽而亡,只从他们身上搜出些东西。”
双方交战,派出斥候是必然。舜音本以为揪出他们要颇耗些功夫,没料到对方已如此急切,被轻易一吸引就露了头,那只能证明对方大军已急切万分。
斥候将一件铁爪一样的器具送到眼前,是抓冰的工具。
舜音心一紧,西北之地开春缓慢,很多地方还冰冻着,这样的东西是他们攀援过冰潜入用的,吐蕃的兵马一定也能混入。
“总管已下令调动周边几州的援兵了?”她问。
斥候回:“是。”
舜音细想一下,快步下城:“将我所说消息回报总管……”她边下城边说了几句,继而吩咐,“马上通知南城门戒备,吐蕃一旦攻来,那里最危险。”
守城将领跟来,抱拳:“陆刺史已带官员守在那里,眼下城南民心尚稳,特地叫人来禀报夫人,请夫人安心。”
舜音脚步才停。
下一瞬,忽然一阵闷响传来,仿若从遥远天边传来的一般,听不真切。
紧跟着遥遥传来擂响的鼓声,她转头循声望去,正是自南城而来。
“报——”一名兵卒快马来报,“吐蕃大举攻来!正轰击关城大门!”
果然来了。舜音立即看向城上的守城将领:“快!”
穆长洲早已吩咐过,守城将领毫不迟疑,调兵支援南向……
连续几日,不见日升,唯有风急云沉。
夜色又降,北面关城上火光熊熊,四处弥漫着一股火油味,关城外的树木都被烧去了一片。
连续攻到今日,此刻西突厥的大军刚退,还不到一个时辰。
斥候在身边来了又走,穆长洲手里握着弓,站在城上,脏污的披风早已除去,盔甲在火光里映出冷光。
那日舜音给他送来消息,吐蕃斥候已潜入,除了陈兵关外,必会在其他地方混入兵马,而后互为呼应,大举攻来。
附近小道都已被他切断,西突厥和吐蕃如今消息难通,却仍能各在一边强攻不止,且毫不分兵,只攻凉州。
难怪是一副早有计划之态。
胡孛儿自后走来,喘着粗气:“都安排好了。”
“南向如何?”穆长洲问。
张君奉快步走近,回:“吐蕃仍在强攻!我们南面人马已快不够,兰会二州援兵按军令往南向深入,明早可至。令狐拓的甘州兵马急行迅速,今夜就能到了。”
穆长洲点头,眼紧盯着关外远处黑乎乎的大部暗影:“他们也在防范援军到来,连续几日无果,今夜攻势忽急,定是他们一早定下的猛攻之时。按吩咐行事,即刻便动。”
胡孛儿立即下城,城上的火把随即灭了两支,关口一暗,关门微开。
一串的黑影在他的带领下,自关内陆续牵马而出,摁马悄声,钻山绕行而去。
穆长洲在上方看着动静,直至下方那些人马全都出去,走下关城,翻身上马。
静静等了一瞬,关门陡然大开,他当先冲出,身后跟上浩浩荡荡的兵马。
霎时马蹄声急响,直冲向西突厥的大部。
敌军在暗夜里只以冷食休整,不过刚缓疲乏,没想到他们竟会突然杀出,且无旗无鼓,忙呼喝着起身上马。
穆长洲率人如风掠至,冲击上前,抽刀斩杀了一人,立即折返。
几乎同时,敌军后方也受到了冲击。
是胡孛儿先前带出去的人马。
暗夜里突来此举,犹如准备充分的一击,敌军各部纷乱,仓促应战。
层叠敌军中央的围帐里,可汗怒声大喊,各部才又迅速回稳。
穆长洲却已率军往回奔出,胡孛儿也自侧面一击就走。
敌军大部挥杀追赶而来,迎头一阵强弓劲射,箭矢直中马腹,前马摔倒,被后马踏过,不禁拖慢追速。
顷刻人马俱回,关城紧闭。
外面轰隆马蹄声杂乱至停顿,似略有迟疑。
穆长洲勒马停住,胸膛剧烈起伏,看一眼刚推着关上的大门,迅速下令:“趁这间隙,回援南向!”
两面外敌他早已暗中盯了多年,也很清楚他们也早就盯着自己,方才突然杀出又急回,西突厥可汗只会以为他精于算计,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然而重兵在前,纵有迟疑也不会太久,这间隙稍纵即逝,必须要快。
话音未落,他便已驰马往南。
张君奉早按命令率人等候在前,立即随他策马而去……
城下屋舍里,舜音只草草清洗了一下手和脸,走出门去,听见南面轰击关门的闷响似越来越清晰了,甚至连厮杀声都已能听见。
城周左右都是穿梭的兵马,守城将领们更是奔走不断,对她在此早已习惯,无人多问。
舜音来回走了几步,右耳里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攻击动静,算着时日。
按急行军算,斥候往秦州搬来救兵,最快也要再有两日,但两面敌军的架势不容再等。
他们之前刚从长安回来,两面就已压来,可见也早就等不了了。
但周边援军就快到了,所以看攻势,今夜可能就是最危急之时。
“夫人!”一名斥候策马疾冲而来,捂着左臂,竟已带伤,“吐蕃又增援了兵马!关口就要被攻破了!”
舜音心一沉:“粗观兵马增了多少?”
“至少一倍。”
舜音立即上马,缰绳一扯,疾驰往南。
这样的架势,不像是针对一个河西,更像是针对整个中原王朝了。
南向一片火光,城外不时传出几句下令,马匹飞奔而过,是将领们在分头清除混入的吐蕃兵马,抵挡关口攻击。
舜音快马驰到南城门附近,迎面奔来几匹快马,马上的都是官员,惊骇未定地拦住她。
“总管夫人,不可往前了……”
轰然一声巨响传至,犹如巨雷猛撞,四下都静了一瞬。
舜音勒马转头,看向火光冲天的夜空,右耳里已听见铺天盖地的厮杀声。
眼前又飞快奔来一名斥候,向她抱拳:“夫人,关口刚破,吐蕃兵马往南城门杀来了!”
舜音定了定心,迅速理着思绪,她还要与穆长洲策应,必须镇定,手指紧抓着缰绳,飞快说:“不必惊慌,总管必有动作,马上传讯,东城门外也要布防,吐蕃兵马定会绕往东侧,以断援兵来路。再赶去最近的西城门,通知守城将领派人绕行往东,接应后续援军,以免援军被吐蕃拖住。”
斥候立即带讯而去。
舜音还未再扯马往前,面前已奔跑涌来守城兵马,严密拦在了道上。
远处的攻击,却似更激烈了……
西城门上安然无事,却也早听到了南城动静。
整座凉州城安稳没多久,又被惊动,惶惶不安的声音一阵一阵,自城中各处传出。
总管早有过吩咐,守城之际,得夫人命令就等同总管命令。西城门上的守城将领一接到斥候送来的报讯,马上安排人出城绕行,去等候接应援军。
阎家人也都在城上守着,派出了几个子弟,随同出城。
最后出城的人却是个女子,穿着胡衣,罩着披风,领了两个随从。
是阎会真。她在城上听到消息便跟着下了城,也无人阻拦她。
阎家自然对凉州附近都很熟悉,绕路接应不过小事。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大概是因为刚才南面的攻势前所未有,更别说北面还有一个西突厥也是重兵压城。
谁都看得出来,眼下已是最艰险的时刻。
阎会真心里忍不住紧张,坐在马上一路左顾右盼,本想仍往西去搬回鹘援兵,但想起舜音的交代,改了主意,还是跟随往东,向中原方向而行……
夜色里,凉州骑兵如利剑破风,直冲南向。
要往东过时,便已听见了南向的巨大动静,几乎震动四野。
穆长洲握紧弓,稍抬手,示意后方骑兵留意,吐蕃兵马杀进来了,那便也会往东而来。
骑兵顿时亮槊戒备,俯冲而去。
前方马蹄阵阵,果然冲来了身裹皮裘的吐蕃兵马。
然而未等他们缠上来,东城门方向忽杀来了两列凉州兵马,先行将这些吐蕃兵马缠住了,守城将领当先摇火示意。
张君奉在后惊喜道:“这里竟已布防过了!”
一看就知是舜音的策应,说明她没事。穆长洲心里微松,一夹马腹,策马更快:“直接过去,你领人往城中驰援,其余人随我驰援南面关口。”
张君奉当即分领兵马而去,驰向南城门。
南城门下激战正酣,城门被猛撞着,随时也将破开。
城上守军还在抵挡,吐蕃兵马却源源不断,今夜像是已将全部兵力都投入这一城之下。
攻城之时,甚至用死囚俘虏以血肉之躯做盾,杀来之势近乎疯魔。
陆迢让其他官员先走,自己还没来得及退去,转头寻到角落里的女儿,匆忙道:“快往后退,去寻夫人!”
他方才已听到舜音的声音了,虽隔着守军,但听她在指挥固守各处街道民舍,依然镇定。
陆正念是先前见战事不对,出来寻他的,不想刚来就遇上吐蕃破关而入,连忙随他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