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无疾看着她领着两个随从走远了,又摸了摸肩,转头就见城门下有马车驶了出来。
不知是哪个城中的百姓马车驶了出来,车夫驾着车,直往东去,也许是去祭扫祖坟了。
后面一截,还有一行人马,封无疾看了两眼,差点就要迎上去,又按捺住了。
认了出来,后面有他阿姊的马车。
天色更暗,就快天黑一般。
胡孛儿领着一行人开道,军司府的马车在后,直往此处而来。
一近前,人马分开,胡孛儿领着大半人马,没有停留,直接就往东继续走了。
剩下一小半人护送着军司府的马车停了下来,在周围列了一排,如同遮挡。
车帘掀开,舜音自车中下来。
封无疾一喜,连忙迎上:“阿姊!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也不回信给我!”
舜音自然不好将总管府的事告诉他,转头看向阎会真离去的方向,出城时她自车中看到了。
穆长洲跟在后面,从车中出来,顺着舜音的目光,同样朝那边望了一眼,看向封无疾的眼神却多了丝兴味。
封无疾看看他,也顾不得礼节招呼了,匆匆解释:“无妨,我看她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应该不会将见过我的事到处说。”
舜音也无心多问,看一圈左右,低声说:“不必在凉州停留,尽快返回,到长安后,人要亲自送去圣人面前。”
封无疾重重点头:“阿姊放心,圣人下了令,中原自会有人马接应,只要安稳入了中原即可。”说完转着头找,“那狗贼呢?”
舜音朝东看去。
封无疾跟着她往东看,忽而反应过来,是前面那辆车,原来那不是百姓马车。
穆长洲说:“胡孛儿会随你同行,他有我手令,往前还会再增派兵马,直至进入中原。”
封无疾定了心,虽说要跟那混账番头同行,可至少稳妥,看他两眼:“穆二哥费心。”
穆长洲温声说:“我也不是外人。”
舜音不禁看了过去,他眼已看来,目光与她如若有似无的一缠,又转开。
封无疾正看着他们。
舜音立时收心:“快走。”
封无疾又看他们一眼,翻身上了马,将要走,又抓着缰绳停了停:“阿姊,等着长安的好消息。”
舜音怔了怔,点头,实在太久没有过好消息。
封无疾不再耽搁,打马便走,往前去追胡孛儿一行了。
人已彻底看不见身影,舜音才反身上了马车。
外面,穆长洲吩咐了几句,掀帘而入,刚坐近,车就往城内驶动。
“祭祖已毕,我该回那里去了。”她说。
穆长洲没作声,车中忽而安静,透入的光越发黯淡,彼此都像浸在暮色里。
直至车驶上大街,人声喧闹,遮盖了车辙声。
他忽然说:“贺舍啜与总管府勾结并不久。”
右耳边热气一拂,是他说话带出的气息,舜音点点头:“我已想到了。”
总管府那幅画上的时间是三年前,三年前尚且还戴着那块玉出来,就不可能太早送人,所以与贺舍啜勾结,不可能远过三年前。
何况处木昆部来袭凉州时也是真有入侵之势,可见当时联结并不稳,大概那时不过才刚刚勾结上罢了。
穆长洲低语:“贺舍啜是为了可汗之位才四处联结,而总管府,只是为了夺我权势,夺权不成,就想除了我。”
舜音看他一眼,冷声说:“如此行事,他们当初又何必用你。”
穆长洲似笑非笑,眸光浮动,有了嘲讽意味:“自然是不得不用我。”
舜音不禁看住他。
车继续往前,人声渐远,在往城北的总管府去了。
穆长洲薄唇微动:“所以,当初封家的事,并没有总管府的参与。”
舜音当然明白,若总管府也参与了当初封家的事,就不可能选她嫁入凉州了,他们岂会选一个仇人安放在面前。
封家的仇人,是贺舍啜和与他勾结的中原之人。
她思绪一顿,看他:“你想说什么?”
穆长洲说:“即便如此,你还要再入总管府?”
原来转了一圈是要说这个。舜音盯着他,脸色渐淡:“你莫不是在试我?”
穆长洲眉眼一压:“我试你?”
舜音声低在喉中:“试我只会为了封家的事冒险。他们不是封家的仇人,但要杀我,便也成了我的仇人。也不知是谁说我不是累赘,竟又再提。”
车外已安静,不知多久,坐在外面的胜雨抬声报:“夫人,快到总管府了。”
舜音动了一下腿,转身正坐。
腰身一紧,穆长洲手臂环住了她,收到身前。
舜音撞回他怀里,抬眼看见他扯紧的下颌,抵着他的胸口立时起伏不定。
一时像是回到了那日他偷偷入总管府见她的时候,那日就觉出他带着不快,只要不快就会亲她分外用力,如有狠劲,要让她铭记一般。
穆长洲贴近,鼻息拂在她脸上:“以前怎没发现你这般固执?”
舜音唇几乎要碰到他的,稳着呼吸,故意说:“嗯,我一直这样,少时也这样。”
穆长洲骤然想起过往,她少时冷淡矜贵,自认和他不是一路时确实很固执,竟笑了,忽而一手伸入她衣襟,在她怀间塞入什么,裹着绸布,细直薄削的一条,冰凉地贴在她胸口。
他笑一敛:“不管他们是否会真对你下手,带着,被发现了自有我处理。”
舜音瞬间察觉出来,是她的匕首。
车一晃,停了。
胜雨不高不低提醒一句:“夫人,到了。”
隐隐传来城头鼓声,行将宵禁。
穆长洲低着头,一手抚过她心跳处,动了动唇:一天真是短。
舜音呼吸急紧,看着他唇形,只觉这双唇随时都要落下,莫名难熬。
忽见他头又低一分,薄唇在自己唇上扫了过去,顿时一阵酥痒,似扫去心底。
她一咬唇,蓦地抬起手臂,攀住他肩,凑去他耳边低语一句。
穆长洲身一顿,她已抽手,掩着衣襟,探身出车。
脚步声远去,先快后缓。
等穆长洲手指挑开道帘缝看去,她已走向那道正门,抚了抚衣裙,端庄地走了进去。
他松开手指,抬手抚了一下微皱的衣襟。
刚才她在耳边说:“你分明也很固执。”
他牵了牵唇,隔着帘布朝那座森森府邸又看一眼。
这般境地,他还不够固执,已经足够忍耐了。
第七十三章
祭祖之后, 时日入冬,便一天一天地冷起来了,西北风呼啸而来, 盘旋过城中,渐次凌厉。
后面再没了其他时节事务做理由, 自然也就没了离开总管府的机会。
刚至卯时, 舜音起了身, 臂搭一件厚披帛,离开那间住处,缓步走去总管府的外廊上。
没了再出去的机会,再入这里, 一待就是大半月之久。
这么久,她却已逐步摸清了这里的一些情形,近来几乎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起身。
每天的这个时辰,除了伺候她们这些女眷的少数侍女外,总管府里的其他下人都会大量往内院奔忙。
她推测, 大概后半夜至清早是总管头疾发作次数最多的时候, 因而人手都集中去伺候总管与刘氏了。
刚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在府中走动观望。
一列兵卒远远经过, 脚步声齐整冷肃。
舜音停步, 依着朱红廊柱,目光望去,是镇守总管府的精兵。
一列四十人左右,沿途巡视着,竖穿过府邸, 自南向那道巍峨的正门往后方的北大门而去。
她在心里默默计着时,目光遥望向北, 往北大门处似有人手在忙碌,却不知在忙什么。
之前这些精兵并没有像这般巡视过,许是北面有什么要务,只是外人不得接近。
片刻之后,又一阵齐整脚步,另一列兵卒巡视而过。
按计时算,前后间隔只一盏茶的功夫。
待两列巡兵一过,舜音便转身往回走,如同只是早起随意出来转了一圈。
贪多易惹来注意,一天只探一点,连日下来,也积攒很多了。
回到住处,才少许功夫,便有侍女送来了清洗热水和朝食。
外面很快传出动静,其他女眷也都起来了。
舜音时间卡得刚好,遣退侍女,独自在客房中梳洗理妆,一如平常,顺带将连日来所探得的情形又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一手抚在怀间。
那柄匕首被穆长洲改过了,原本就细直,现在刀柄改得更薄,柄上缠绳,方便抓握,贴身隐藏也少了不适。
好在没有用得到的地方,连日以来,她们真就只是在此帮忙,一切分外平静。
除去那次有意撞上她的试探之外,甚至可以说总管府对她们伺候细致,无微不至。
“来了这里多日,许是要结束了,这几日该加快了。”外面忽有女眷声音在说。
舜音听了个大概,走去门口,往右侧身,稍稍开了道门缝。
“正是,再不快可要赶不上总管寿辰了,只是那绣活太难,没见过那般纹样,委实难绣……”
几人说着话往外走了,应是先行去忙了。
舜音听着她们声音远了,才开门出去。
天边尚是青白色,日光未露。
陆正念站在转弯处,挨着一丛绿至近墨的半矮花树,绞着手,望着天,一如既往地不与别人多话。
舜音出了住处庭院,刚好看见她,知道她是在等自己,这些时日下来都习惯同来同往了,走近问:“你在看什么?”
陆正念看向她,又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在算日子,上次回去祭祖,听我父亲说了总管寿辰之日,算着也快到了,我们应当很快就能出府了。”
舜音立时想起刚才听见的谈话,原来如此,一边走去左侧,低低说:“都这么久了,是该到了。”
祭祖前就待了多日,回来后又到至今,前前后后,加一起都快在此耗去一月,按理说也早该到了。
她心底暗忖:既然事就快结束,说不定刘氏又会找她……
陆正念跟着同行,忽说:“我看夫人却不急,每日在这里待着都很安稳,只是人似乎瘦了一些。”
舜音淡笑:“没有,许是天冷了,休息不好。”
在这里怎么可能休息好,虽知总管府不会在这里莽撞害她,但也不可能毫不设防,连对吃的都谨慎,她每日吃得少,大概是这缘故,才清减了一些。
快到那间大厅外,一名侍从迎来,躬身道:“军司夫人,先前回礼已选得差不多了,今日请夫人帮忙,接一下送入府上的贺礼。”
舜音停步:“这是总管夫人的命令?”
侍从道:“是。”
舜音只好转身随他改向,看见陆正念在旁干站着,似不想入那厅里去,说:“你随我一道吧。”
陆正念忙跟了过来。
侍从引路,去了府上前院。
前院左片皆为公务议事之处,临近议事厅旁有一间偏厅,被辟了出来摆放各州下官送入的贺礼。
舜音走进去时看了一圈,一只一只长短大小的礼匣已在厅中东边堆满一角,有的甚至是以箱装来。
她回头问侍从:“你先前说回礼已选得差不多了?”
侍从回:“是,只等总管夫人来定。”
舜音忽而想起那些画像,几不可察地拧了下眉,难道那些也准备做回礼?
侍从忽而出去了,接了份礼进来,高声报:“张佐史贺礼至!”
舜音自厅中案头上拿了记录的礼册,往门外看。
张君奉并没有进来拜见,只在外面站着,问:“能否求见总管?”
侍从放下贺礼,出去回话:“总管尚未起身,总管夫人也无暇,由军司夫人在此接礼。”
舜音猜他是借着送礼来观望这里情形的,有意走去了门边。
张君奉朝她身上飞快看了一眼,略略抱拳道:“那便有劳夫人代为呈礼。这贺礼中有胡番头的一份,他刚在外完成军务返回,来不及入府,托我带来。”
舜音听明白了,胡孛儿已完成军务回来,那无疾押着贺舍啜入中原应很顺利,这是在报信。
一定是他让带来的消息。
舜音点头,捏着礼册,回身嘱咐:“稍后记入册中。”
陆正念就跟在她身后,眼睛看着外面。
舜音跟着看出去,张君奉已告辞离去,清瘦修长的身形一闪,直出前院,侍从跟在后送行。
她再看身旁,陆正念的目光仍未收回,眼神一眨不眨,似入了神。
舜音一愣,猛然想到什么,口中低语:“难道你中意的……是他?”
陆正念似被她声音惊醒,顿时看过来,一张脸忽就红了,结巴道:“我、我……”
她平时总是怯生生的,太不惹人注意了,也只舜音这般总留心四处的眼睛能发现她的眼神。
仔细一想,以往见她盯着穆长洲看时,都不是他一个人,身边还有胡孛儿和张君奉跟随,难怪她说没有多看过穆长洲,余下的眼神是冲着张君奉的?
“我还以为你中意的是……”
陆正念忙又解释一回:“没有!军司那般,我可不敢……”
舜音意外:“你怕他?”
陆正念看了看她,脸上燥红未退,慌忙接过她手中礼册:“我、我来替夫人记。”
外面侍从送人返回了,舜音停了话头,随口问:“军司府的贺礼可送到了?”
侍从答:“尚未见到。”
舜音瞥一眼坐去案旁忙碌的陆正念,“嗯”了一声。
几乎话音刚落,又有人来了。
舜音以为又是哪位送贺礼的官员,抬眼却见来人一身胡衣金饰,分外夺眼。
是刘氏。
她脸一定,垂眼见礼。
陆正念连忙也自案旁起身见礼。
先前在说什么,顷刻都抛去脑后了。
刘氏领着一群侍从侍女进来,扫了一圈,坐去了上首:“我还以为你该坐在这里接礼,怎只站着呢?”
舜音稍一抬眼便迎上她目光,话自然是对自己说的:“我等来此帮忙,岂敢安坐。”
刘氏笑笑,朝陆正念挥一下手:“你去吧,我得空了,与军司夫人在此接礼即可。”
陆正念畏缩告退,一路埋着头出门走了。
舜音不意外,得知这里事情快要结束时,便想到会有这样的时刻。
刘氏指一下座下胡椅:“坐吧,一时半刻也没贺礼再来。”
舜音依言走近,坐了下来。
侍女奉来茶汤,热气袅袅,倒好似此处一派安宁平和。
刘氏似也平和,摆两下手,遣退了厅中其他人,与她单独说着闲话:“这些天辛苦你们了,总管头疾反反复复,我需时刻照料,若无你们在这里帮忙,这寿宴怕是都要摆不成了。”
舜音一如既往地少话,此时此刻,只需装作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听她说就好了。
刘氏端着茶盏抿了一小口,放下时,又说起了别的:“我见你来了这些天清减不少,莫不是胃口不好?”
舜音没料到她会说这个,心中暗紧,显然她一直叫人留意着自己在府中的变化,如之前一样回:“天冷了,睡得不好,兴许是衣裳穿少了,我自己倒未觉出清减。”
刘氏打量她脸,细细端详着:“脸色也不好,看来憔悴了许多。”
舜音心绪转得飞快,回得也快:“总管夫人照顾总管已太过辛劳,我这点小事不足挂念。”
刘氏道:“你在我府上,我岂能不闻不问?对了,你这月的月信可有到?”
这前后两句几乎毫不相关,舜音一怔才回味过来她问了什么,几乎是凭直觉说了反话:“到过了。”
刘氏问话时几乎已倾身往前,听到回话,又往后坐正,脸上表情变了变,慢慢笑出了眼褶:“可惜了,我还道你这是喜讯。以往总管妾室有孕时便这般模样,还未害喜,人倒先疲劳憔悴许多,我当你也是如此。”
舜音心底一沉,袖中手指忽的一蜷。
“你既说到过了,那便到过了,这也做不得假,若真有孕了,迟早也是要显怀的。”刘氏笑道。
舜音盯着自己的裙摆,心里紧了,口中却说:“是。”
刘氏看着她,声调忽而拖长了一些:“说起来,你嫁来凉州也够久了,怎还未有动静?我膝下无一子半女,这总管府里冷清,你若有了孩子,常常带来,不也热闹许多?”
舜音心中愈发沉坠,甚至森然泛寒,垂眼说:“是我不够争气……”
外面总算有人来送贺礼了,侍从高唱了来访官员,双手托着礼盒呈入。
刘氏摆了一下手,似是泄气,不再说了。
侍女跟着走来,又来案头茶盏中添了茶汤。
碧绿的茶色里飘着香料气味,一阵一阵地往鼻间飘。
舜音却觉不出一丝气味,心似堵在了咽喉,忍耐着起身说:“有总管夫人坐镇,我不可在座接礼了,于礼不合,请容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