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掀帘出去,又停了停,对车内的陆正念道:“你好生返回,代我向陆刺史问好。”
陆正念跟着探身往外看,还真看到路边停着军司府的马车,真够巧,小声道:“那夫人慢走。”
舜音点头,特地叮嘱了总管府的车夫要小心送人,才转身走去路边马车处。
城中比往日忙碌,四处是忙于去寺庙和河道祭祖的百姓。
舜音到了车旁,提衣登上,掀帘而入,一顿,又悄然放下帘布。
一只手伸来,拉她过去,一把揽住。
不是穆长洲是谁。
舜音一下挨着他坐定,身抵着他胸膛玄袍衣襟,就要将那一处挤皱,心头紧跳,没出声。
穆长洲一手揽着她,一手挑着帘布往外看,路人行人如织,马车不得多停,总管府那辆车已然驶过去了。
他放下帘布,才说:“比我想得要快。”
舜音低声说:“你在此等着,不担心被人看见?”
穆长洲屈指在窗格处敲了两下,车立即驶出。
他垂眼看她,贴得近,声也近:“放心,我都安排过了。看来闲田之事给总管打击太大,他近来头疾反复,越来越重,如今总管府所有事都在那位总管夫人一人手中,她没有三头六臂,已难兼顾。”
总管府留人的当晚,他便召了张君奉入府,知晓了大概情形,后来去府上借拜见总管的名义见她,也未能见到总管。
舜音想起临走时看见侍女来报总管情形,刘氏当时皱眉,似有不耐之态,难怪直到今日才在她们帮忙之处现身,大概总管真的是被这头疾困扰了太久。
眼前穆长洲手一动,自怀间摸出什么,放在她手中。
舜音垂眼,是封信,信封上是秦州二字。
“无疾寄来的,好几日了,刚好你不在。”穆长洲说。
舜音立即展开,看时日,信只比她晚了两天到凉州,大概封无疾那次送行她之后,刚回就立即写了这封信来了。
信中依然是密语,她飞快看完,心已落定。
送去长安的边防情形果然得到了圣人重视,虽然算不得精细,但对于数年不明河西情形的帝王而言,已是莫大的收获。
有此大功,封无疾的请求自然也就得到了应允。
穆长洲看着她脸:“若我没猜错,应是获准了。”
舜音拿着信,点点头,心思已飘远,一直等着这日,真来了,却又好似不真实。
穆长洲拿了信过去,低声说:“我只看通大概,无疾准备赶来提人,我已自行做主让他赶来,按最快的行程算,就这几日该到了,昨日没到,也许今日就会到。”
时机正好,他是有意安排了这个全城人出动的日子。
舜音想起那块玉石,忽而说:“我要去见一下贺舍啜。”
穆长洲手揽在她腰后,稍稍收紧:“祭祖之日,倒也合适。”
车继续往前,丝毫没有停顿。
外面大街上人声始终喧腾,有许多胡人在奏唱,不知是哪里的祭祖方式,若非胡笳哀哀,几乎感觉不出是在思亲。
一大阵一大阵的诵经念佛声在城中回荡,善男信女们像是在跟着僧侣们走动念祷。
只偶尔有淡薄的纸焦味飘入,才可能是少数人还在用汉俗,焚去纸钱寒衣。
渐渐的,外面安静了下来,似是越走越偏了。
快一个时辰,车停了下来。
穆长洲松开揽她的手,先出了车,一手抓着车帘说:“下来。”
舜音跟出去,双脚站定,转眼四顾,本以为马车会驶向凉州大狱,不想这里竟是一座寺院,看位置并未出城,就在城东一角。
河西之地佛风太盛,以至于凉州城中也有不少寺院,但她只关注兵事城防,也并未注意过这城东一角还有座寺。
连门额处的寺名也潦草,只两个字:东寺。
穆长洲转头吩咐:“去准备,我与夫人稍后就在此祭祖。”
胜雨忙领了几个随从入寺去了。
穆长洲回头看一眼,往里走:“跟着我。”
舜音触到他眼神,突然会意,跟上他脚步。
寺院占地不广,既无高耸佛塔,又无巍峨庙宇,也难怪从没注意到过。
香火也并不旺盛,只有寥寥往来僧侣,四下隐隐传出诵佛之声。
穆长洲走在前,穿过几座佛殿,越走越偏,直至一处佛塔前,径自推开厚重大门,迈步走入。
舜音跟进去,一眼看到里面佩刀站立的兵卒,竟足足围了三圈,微微一惊,便知自己猜对了。
穆长洲看她一眼,走去正中佛龛后,衣摆一掖,俯身掀起什么,“哗啦”一声响。
舜音跟去,地上已揭开一道方口,有木梯在其中,延伸而下。
穆长洲一言不发地往下先走。
她立即跟上,直到塔底,一片幽暗,上方的光都快透不进来,只不知何处的气孔送入了外面些微的凉气。
手臂忽被握住,穆长洲带着她继续往前。
越往前,却又有了光亮,一灯如豆,悬在壁上,照着窄道如在昏夜。
一左一右两个兵卒守着扇门,上面是层层锁链。
见穆长洲到来,兵卒立即抱拳,动手开锁。
舜音紧盯着那扇门,锁链抽去轻响,霍然打开,里面更是幽深。
兵卒将壁上灯火送入,又退出。
穆长洲一手始终抓着她手臂,当先走入。
舜音紧跟而入,微火映照,眼前如同一方地牢。
地上躺着个人,浑身被捆绑着,几乎无法动弹,看来气若游丝。
一名兵卒上前,解开他嘴上布带,拿去木制的口塞,像拎破木一样将他拎起。
是贺舍啜。
他没有被关在凉州大狱,反而被关在这种无人注意的寺院里。
舜音瞬间脸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贺舍啜已醒了,人早就瘦脱相,看见面前站立的两人,脸上从惊骇未定渐渐扭曲出狠色,汉话越发生硬:“你们把我关在了什么地方?别以为抓到我就有用!”
这地方终日黑暗,他醒的少昏的多,根本不清楚过去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
舜音借着微火,看他颈上,那块玉石的链绳还在他颈边若隐若现:“你何时与总管府勾结?”
贺舍啜脸上几番变化,倒在地上动不了,竟挤出口气阴笑:“想要我说也可以,只要给我留一条生路。”
舜音嘴唇紧抿,若非要问话,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恨意难消,他竟还提条件。
穆长洲抓着她的手臂忽而一松,将她往身后揽了揽,一伸手,自旁边兵卒腰间抽出刀。
铿然一声响,贺舍啜脸色一青,不做声了。
穆长洲手中刀指了指他身上那件脏污不堪的汉袍,一字一字道:“你勾结的也不只是总管府,往西而来,若总管府保不了你,还有吐蕃,穿着这身汉袍,怕是早已去过中原了。”
舜音一愣,声音骤冷:“中原与你勾结的是谁?”
贺舍啜喘气如牛,声音嘶哑,仿佛随时就要断气:“不肯就算了,休想我多言!”
舜音脚步一动,手忽被重重一握,又止住。
穆长洲握着她手,在她身前又挡了一下:“无妨,现在不说,他迟早会说。”他回头,声很低,“你先去外面等我。”
舜音定了定心神,到这一步,反而平静许多,目光从地上的人身上收回,压下心绪,转头出去。
直至听见她脚步声往上,完全离开,穆长洲才垂眼,像在看一个死人:“冒这么大险,联结这么多势力,你图谋的不过是可汗之位。可惜这些人不会真心帮你,大势已去,你迟早会招。”
贺舍啜脸上终于露出惶色,口气却仍狠:“只恨没杀了这女人……”
穆长洲打断他:“有我在,你杀不了她。”
贺舍啜挣扎着动一下,如在做最后挣扎:“不过一个女人,你不妨另行审度,留着我命,我可以助你得到你要的!”
穆长洲笑了:“我身边早已有了有用之人,无人可比。你这种无用之徒,不配与我合作。”他伸手,刀背拍了拍贺舍啜的脸,“留着狗命,去其他地方慢慢说。”
立即有兵卒上前,塞住其口,绑上布带,又缠住他双眼。
贺舍啜面如死灰,只一瞬就又昏死过去。
兵卒将之又多绑了几道,已是要将之随时送走的架势。
穆长洲丢下刀,转身出去。
第七十二章
舜音走出那座佛塔, 外面亮光炫目,闭了闭眼才适应,轻轻舒一口气, 松开捏紧的手心。
其实知道贺舍啜不会说什么,这种狡诈之徒, 不会三言两语就坦白, 即便真说了什么, 也未必可信,唯有送去中原,让他确认后路已绝才会招认。
已到这步,没什么不好等的, 她更需沉得住气。
“夫人,可以去祭祖了。”胜雨遥遥寻来,停在佛塔前的空地上。
舜音拎神,才想起此行是来祭祖的,点一下头, 走了过去。
胜雨领路, 往前直行。
一路空荡,只几棵树, 看着也都是近年种的, 长得不高,在初冬寒风中枯叶凋敝。
舜音缓步在后,踏上石阶,进了寺院最前面的一座佛殿。
殿中空旷,正中一尊佛像, 置了香案供品,两侧悬着宝莲佛灯, 周围一个僧人也没有,寂静又清冷。
香案上的供品是胜雨刚放置的,她走近,自案头捻了支佛笺,递过来:“夫人为亲人拜完佛后,可以写下祈愿,供于佛前,会实现的。”
舜音接了,默然立在佛前。她不信佛道,也不知能祈愿什么,若祈愿有用,又何须等这么多年,历这么多险……
眼前伸来只手,将佛笺接了过去。
舜音转头,看见穆长洲长身笔挺地立在右侧,与她并肩。
胜雨立即退了出去。
“里面……”她话刚开口就停了。
穆长洲只说:“放心。”
舜音便不再问了,知道他已将贺舍啜处理好。
穆长洲拿着那支佛笺,忽说:“我来写吧。”
舜音问:“你有祈愿之事?”
穆长洲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嗯。”说完走去香案前,取了放在那里的笔,蘸了砚中近乎半干的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直身时,他手指已卷起佛笺,抬手置于佛龛,藏在了佛像莲座下。
舜音说:“你也不是敬佛的人。”
穆长洲看来一眼:“若能让我祈愿实现,我也可以敬他。”
她不禁问:“那你祈什么了?”
穆长洲声音低沉:“不可说。”
舜音顿了顿,觉得心思都被他拉偏了,转身往外:“算了。”
穆长洲说:“既是祭祖,还是拜一下。”
舜音止步。
他缓步走来,手在她腰后一带,迈步出了殿门,指一下右侧:“在那里拜一下。”
舜音看去,一座一人高的舍利塔,白石筑成,沾满尘灰,毫不起眼,却遥遥对东,是长安方向。
她心头微动,走近几步,屈身拜了一下。
当是祭奠过了父亲和大哥,此时此刻,也说不出别的。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马蹄声。
舜音听不分明,但被拉回了神,忽而想起什么,转头看他:“你还未祭拜家人。”
穆长洲站在一旁:“不用了。”
“为何不用?”舜音似明白过来,“郡公夫妇不在了,莫非是由你其他兄弟姊妹祭奠?”
穆长洲说:“郡公没有女儿,只有亲子三人,连我这养子在内,算有四子。”
舜音少时与他不熟,嫁来后从未细问,他也历来不提,竟到今日才得知,明明都已是夫妻,自己还主动返回了凉州,眼神不禁晃了晃,声也轻了:“那他们人呢?”
“没了。”穆长洲回。
舜音愣住:“全没了?”
他颔首:“对,全没了。”
舜音马上反应过来,是除他之外都没了。
可他表情那么平静,一如最早听他说起郡公夫妇之事时,也如当初听说她大哥去世之时,淡然得近乎冷漠。
她蹙眉:“你为何如此平静?”
穆长洲眼珠一动,看着她:“只是习惯了,人死了便死了,死了是无法复生的。”他转身接近,低下头,几乎要与她鼻尖相抵,“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着,所以你更要好好地活着。”
舜音看见他黑沉翻涌的眼底,再没半分对逝者的淡然,只有对活人的在意,倏然无言。
“军司!”胡孛儿的大嗓门忽而传来。
舜音顿时收神,才知刚才隐约听见的马蹄声是从何而来,稍稍退开一步,本还要接着再问他家事,也断了。
穆长洲已站直,转头看出去:“人到了?”
胡孛儿身套皮甲,看着好似平常巡城模样,正往这里走,老远就回:“到了!”
穆长洲点头,朝他指一下佛塔位置,意思是让他去提人。
舜音一下回味过来,是谁到了。
封无疾到了。
那封让他及时赶来提人的回信不是他阿姊写的,字迹遒劲,又没用密语,是穆长洲写的。
他本就急着提走那狗贼,见到那信,不免揣了担心,想知道他阿姊在做什么,便赶得更快了,这一路几乎是马不停蹄。
紧赶慢赶,领着装成普通随从的几十兵卒入了河西,直到今日,拖着尘烟到了凉州城外。
张君奉和胡孛儿按照穆长洲吩咐,这几日接手巡查东城门,便是在观望他何时会到。
阴天大风,午后一过就像已天色近暮,穹窿如盖,暗沉沉地往下罩。
城外远处忽来尘烟浮动,而后当先一匹快马接近,快至城下时,又勒停观望。
胡孛儿眯眼打量,马上坐的人一袭鸦青袍衫,似有意不惹人注意,可细看不就是那不好说话的封郎君,马上就赶去找军司去了。
张君奉紧跟着打发了一个兵卒,出城去传话。
封无疾离了城门几百尺,伸头望着,发现今日城中十分热闹,城门处时常有人进出,城外远处偶尔还冒出绕纸烟火,才想了起来,今日十月朝,这在中原叫寒衣节,祭祖之日。
不免就想到了父亲与大哥,他吸了吸鼻子,又惦念起他阿姊,料想这种日子,她心里更不好受。
面前飞奔过来一个兵卒,朝他抱拳:“今日军司陪同夫人祭祖,正在寺中吃斋,稍后要出城,请这位郎君莫在道上停留,以免占道。”
封无疾早看见城上那叫张君奉的,一听就是来报信的,当即打马往边上走:“好好,让了。”
城外边上有几处良田,再远就是荒野了。
他下了马,牵马入野,眼瞄着城门,等着后面的安排。
等了许久,天暗一层,忽见城门内一大群人骑马而出,要往城外对面那头去,却有一人打马改了方向,朝他这里来了。
封无疾细看一眼,那人依旧着胡衣,只比平常素淡许多,赶紧转身避让,今日来此有要事,并不想被认出来。
来人已近,唤了他一声:“哎!”是阎会真。
后面跟了两个随从,追来后只在道旁等着。
封无疾当做没听见。
阎会真歪头看了看,越看越像,干脆下马,快步走近,拿着马鞭,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封无疾伤还没好透,捂肩回头。
阎会真道:“果然是你!”
她随族人出城祭扫,不想会看到他身影,还以为是看错了,竟真是他。
封无疾皱眉:“怎会在此也遇上你?”
阎会真登时生恼:“我还想问,怎会到哪都遇上你!”话刚说完,却瞥见他捂肩这侧的颈边隐隐露了两层白布边,似用来裹伤的那种白布,不确定道,“你受伤了?”
封无疾抚一下肩:“你若真抽上了,再问还有用?”
“……”阎会真险些无话可说,自觉理亏,强撑道,“小伤而已,你这样的,能有什么像样的伤!”
封无疾解开领口,拨一下,露出中衣里半边都是厚厚白布的肩,又马上系上:“你这等娇生惯养的,当谁都跟你一样了!”
阎会真诧异,无言以对,看他一眼,才意识到过去小看他了,总算记起他还是个中原的昭武校尉,忽而想起他刚才竟对着自己解襟,脸都涨红了:“你、你……”
封无疾看看左右:“我什么?我现在无暇说这些,你只当今日不曾见过我。”
阎会真转身要走,只觉遇到他就没好事,就不该过来:“巴不得没见过你!”
封无疾忽又追上一步:“还有,老话重提,再别找穆二哥。”他压着声,“我这可是为你好,我如今看得清楚,他眼里可就只有我阿姊。”
阎会真最烦他提起这事,脸涨更红:“我找谁关你何事,反正不会找你。”
封无疾无所谓道:“那可说不一定,万一将来你真有事找我。”
“胡说!”阎会真不想理他,真是见他一次被气一次,当即就上马走了,头都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