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洲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看入她眼里:“听闻封家是因罪败落,你莫非是想借此让封无疾高升,重振封家后再替你父亲翻案?”
舜音看他一眼:“我只知我对封家负有责任。”
穆长洲本想问什么责任,看见她冷淡眼神,终是没问。
舜音心已平定,越平静,反而脸色越冷淡,朝他伸出双手:“穆二哥若要靠这些判断来定我的罪,那便随时绑了我,任凭处置。”
穆长洲看一眼她手,到现在也没有看出她有任何一丝慌乱,甚至直到此刻,她还能看出他是靠判断说的这些,眼神不禁定在她脸上,许久没有移开:“那岂不是便宜了音娘。”
舜音眉心一蹙,身旁他忽又近了一步,在她身前罩下了一片阴影,她甚至下意识想后退避让,但忍住了。
穆长洲近在她身前,一手扣住她伸出的手腕,开口却说:“音娘既有此才能,何不帮我?”
舜音一愣,抬头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些时,还只是雏形,如今已然成熟,自有章法,也看不明白详细了。”穆长洲看她的眼神深了,“所以完善这套章法的是音娘了,你懂的绝对不止这些。”
舜音眼神微动,方才就料定他即便占了先机也不会知道详细,封家自己当初尚在探索,就算告诉他也有限,果然他是靠判断猜测出了她的所作所为罢了。她心定了回去:“穆二哥就不怕猜错了?”
“猜错我也认了。”穆长洲盯着她脸,“凉州除我之外,无人能发现音娘的本事,应该没错。”
舜音思索着他的话,又看一眼被他扣着的手腕,轻声问:“穆二哥又是在威胁我?”
“这是商量。”穆长洲眼神沉定,稍稍站直,“我曾高中进士,见过今圣。今圣与我同龄,心思并不复杂。我知道他重视边防,要的是边防稳定,无兵戈之祸。你给他他要的,给我我要的,有何不可?”
“……”舜音愈发愕然,眼神落在他脸上,却看不出半分玩笑,只觉他眼中沉沉如墨,深不见底。
穆长洲扣着她的手腕松了些力道,已成了握,又说一句:“我与音娘已是夫妻,难道只有封无疾高升就够了?要重振封家,多一个有权有势的夫君,对你不是更有利?”
舜音心中动了动,与他目光对视一瞬,却只想回避,挣了下手腕:“我不知穆二哥竟已变成这样的人了。”
腕上一紧,是穆长洲的手忽又握紧了。他似是并不在意,甚至还笑了一下,手上用力,将她拉至身前,一低头,凑近她右耳边,声音沉沉,只有她能听见:“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在凉州,你能依靠的只有我。”
第二十一章
舜音抵在他身前, 右耳边一阵气息拂过的温热,手腕似已要被他握得发麻,耳边和心底就只剩下了他最后的那句话:“在凉州, 你能依靠的只有我。”
下一瞬,他忽然松开了手。
外面似有隐约脚步声传来, 到了门边, 像又立即退远, 胜雨抬高的声音随之在外面传入:“来请夫人用饭,不知军司已返回。”
谁也没有回应。
舜音按住自己那只手腕,看着他自眼前动了下脚步,似已要走, 却又停顿,近在咫尺,他低低说了句:“明早我来叫你。”
说完他才从房中走了。
舜音回头看一眼门口,不见他身影了,才彻底回神, 之前那一番话恍若做梦一般。
她抱了事已败露的心走入这间房,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夫人?”胜雨在门边探询地叫她。
舜音只摆了一下手,什么都没说。
胜雨见状, 只好退走了。
几乎没在意这晚是如何过的。
舜音也没在意自己是如何躺去床上的, 闭上眼,想的全是家人,父亲、大哥,那些曾经的族兄弟们……若还在眼前,甚至想问问他们为何要把这些事情告诉穆长洲, 但事实已定。
辗转反侧,沉沉睡去时, 又做到上次那个梦——她在马障陷阱处,被穆长洲制着,他在追问:“音娘还瞒了我什么?”却没了先前的紧迫和忐忑,梦里他竟是笑着问这句话的。
舜音惊醒,对着一片昏暗,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他之前试探自己时会与她直接说起那些军务之事,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把她当探子对待。他对她干的事毫无怒意,只要她能成为他的助力。
舜音想到此处,轻轻吐出一口气,低低说一句:“他怎敢……”
可他真的敢。
门忽然被拍响了,连带占风铎也在碰撞着铛铛作响。
舜音回神起身,以为是胜雨,只披了外衫便过去开门,房门拉开,外面站着穆长洲。
天尚未亮,他已穿戴整齐,换了衣裳,身形几乎一半藏在未亮的天色里,目光在她身上看了一遍才转开:“我说过会来叫你。”
舜音想了起来,他确实说过,手指拢一下外衫:“做什么?”
时候尚早,他大约也没睡多久,声音沉而略哑:“去甘州,这趟必须要有音娘才行。”
天上不过刚露一丝青白天光,还未亮透,胡孛儿已单人一马,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军司府门外。
张君奉已先他一步到了,正坐在马上盯着府门,身后是一行齐齐整整的弓卫。
胡孛儿打马过去问:“佐史也收到传令了?怎么突然说走就要走了?”
他昨日抓了一天的探子,累得半死,干脆宿在城门处凑合了一宿。不想夜半时分,昌风忽然赶至,将他叫醒,说军司有令,今日便要出发去甘州。他只好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张君奉道:“我如何知晓,军司昨日突然回城,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昨夜命一名弓卫去传了各城继续清扫暗探的口令,便叫我出发了。”
胡孛儿扭头去看府门,大门紧闭,什么也看不出来,更觉古怪。
刚思索着是不是该去拍门,府门忽然开了。
几个侍从将府门拉开到底,紧跟着昌风就领着几人快步走出,四下奔走忙碌,牵马取刀。
穆长洲从府中走了出来。
胡孛儿立即来了精神:“军司可算出来了!”
穆长洲站在府门前,忽然看他一眼:“之前你迎亲回来,至今未赏,等去完甘州这趟,回来找昌风自领。”
胡孛儿眼瞬间瞪圆:“军司要赏我?”
穆长洲站在府门边,嘴边隐隐带笑,昨日他拿到封无疾那封信时,还不确定,比对了许久,回城时也担心自己猜测错了,但见到舜音那一瞬就知道没错。他点头:“你迎亲有功。”
嗯?胡孛儿不禁扭头往后看,与张君奉挤眉弄眼,今日这是怎么了?
昌风已将马牵来。
胡孛儿从惊喜中回了神:“那这便出发吧。”
穆长洲没接话,回头朝府门看去。
胡孛儿和张君奉几乎同时顺着他视线往府门中看去,继而齐齐一愣。
舜音自府门中走了出来,身着窄袖襦裙,头戴帷帽,一副出行打扮。
穆长洲走下台阶,却并未牵自己的马,反而牵了她的那匹骝马,直至阶前,眼睛看着她:“上来。”
舜音站在台阶上,看他一眼,终究走了下去,接过缰绳,踩镫上马。
穆长洲才走去自己马旁,挂上长弓,翻身上去,又接了昌风递来的横刀佩在腰间,扯马上路。
胡孛儿和张君奉在旁边看着他刚才的一举一动,还在诧异,见他已打马出去,连忙跟上。
“军司!”胡孛儿实在忍不住,眼见舜音在后面跟了上来,就是当面也得说了,“这可不是公干,也要带着夫人?”
穆长洲头也不回地说:“以后都要带着夫人。”
“……”胡孛儿莫名其妙,和张君奉对看,军司昨晚回了趟府,就变得离不开夫人半步了?
舜音在后方没有听清,只朝穆长洲身上看了一眼。
他已往后看来,目光越过胡张二人,落在她身上,朝自己左侧递去一眼。
舜音垂纱后的眼神微微一动,扯了扯缰绳,还是打马往前,去了他身旁。
他们的队伍并不庞大,只一行弓卫,随从侍女一个没带。
自西城门出了凉州城后,直往西行,却没有走宽敞大道,而是只走小路。
天完全亮起时,已经离开凉州城近十里。
舜音一路走,一路默默记下路线,这条路如此迅速,一定是条捷径。
穆长洲自马上看她一眼,放缓马速,与她成并行,忽而问:“可需我缓行?”
舜音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看见了自己在转头四顾,淡淡说:“不必。”顿一下,她声音压低,“我昨日也未必就是答应穆二哥了。”
穆长洲看她,目光正落在她右耳,扫过她耳垂,声音也压低:“难道音娘还有别人可以依靠?”
“……”舜音抿紧唇,瞥他一眼,不再言语。
穆长洲也不再言语,眼里似只有前路,知道她眼下并不痛快,昨日那般境地,今日已被自己带出来,或许心底真的没有接受他的“商量”。
张君奉一路观察到现在,歪头与胡孛儿低语:“军司昨日不是说抓他的探子去了?”
胡孛儿也纳闷:“莫非抓到了?否则怎会突然赏我迎亲之功呢!”
张君奉看一眼舜音,嘀咕:“非带着她做什么……”
但随即就看到了穆长洲往后瞥来的眼神,二人顿时噤声。过往也曾私下低语,明知军司耳力极好也没什么事,这还是第一次接到他如此明示的制止。
一路未停,似乎十分急切。
中间用了一次饭,也是在马上,吃的是行军干粮。
舜音早已习惯无人伺候,但还是第一次吃如此干硬的军粮,明明是肉干和胡饼,却像是可以割破人的喉咙。
她坐在马上,帷帽垂纱掀至帽檐,一边缓行,一边嚼下最后一口胡饼,眼前忽而递来一只水囊,立即接了,拧开抿了一口,才舒服了许多。
忽而朝身旁看一眼,水囊是穆长洲递来的,她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他的薄唇,回头拧好了塞子,不再喝了,递了过去。
穆长洲转头看来,目光在她侧脸上一扫,接了过去,拧开直接喝了一口,才塞上,似是故意。
舜音余光瞥见,默默拉下垂纱,抿了一下唇。
继续往前,依旧没有停顿。
胡孛儿啃完了一顿肉干,两块胡饼,时不时就要扫两眼舜音,还以为她会半道就受不了要回去,结果到现在也没见她要返回,还不能多说什么了,军司耳朵太好,会被听见。
直到日头西斜,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下马,就地备帐。”穆长洲先从马上下来。
弓卫们立即下马,自马背后取下毡布与厚毯,找寻背风处竖起围挡。
舜音跟着下马,看一眼这情形,料想不是第一回 了,他们已经轻车熟路。
很快厚毯铺好,四周以毡布围成挡护。穆长洲朝舜音看一眼:“你住这里。”
舜音才知道是为自己准备的,走近看了看,竟意外地周到,不禁又看他一眼。
日头已经隐去,四周没了风,分外安静。
舜音刚要揭开毡布进去,忽来一声尖利笛啸声,直直刺入她耳中,立即一手捂住左耳,往一旁退了两步。
“快!散开!”胡孛儿一下跳起来,指挥弓卫散开防护。
穆长洲握着弓在四下听了听动静,拦一下:“应是附近城中的巡视兵马发现了异动在示警,不在这个方向,随他们去,只在五十步外防住,不必将他们引来。”
胡孛儿和张君奉领命,亲自带着弓卫们去安排了。
穆长洲回身,忽见舜音还未进毡布,一手捂着左耳,刚刚拿开。
下一瞬,蓦然又是一声尖利笛啸。
舜音又一下捂了左耳,眉心紧蹙。
他看得清清楚楚,走了过去。
不知是何处的示警,一声一声地没完。
总算像是声音没了,舜音拿下手,抬眼忽见身前多了道身影。
穆长洲站在她面前,打量两眼她左耳,又转头似在听着动静。
她还没说话,左耳上忽的一沉,一只手掌贴了上来,紧跟着右耳中听见了一声笛啸,却未入左耳,似也没有先前那般尖利了。她愣了愣,才发现是穆长洲的手,他一手拿弓,一手正严严实实贴在她左耳上。
“这种声音会让你左耳痛?”穆长洲说。
舜音听得不算清楚,视线刚好落在他薄唇上,看着他唇形一张一合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嗯”一声。
这只左耳其他声音都听不见,只有这种尖利之声,每次都像刀子一样直刺而入,痛入骨髓。
那只手忽又捂紧,随即又是一声。舜音一动不动地站着,没了先前的刺痛。
似乎没声音了,应该不会再响了,舜音想说可以了,一抬头,却像是贴着他手掌蹭了一下,不禁僵住。
穆长洲本还听着动静,垂眼看去,触到她目光,他的手长,覆在她左耳上几乎已贴到她脸颊,她此刻仰着头,在他眼里看来,就像是自己正在抚摸她的脸。
彼此沉默一瞬,舜音眼神动一下:“好了。”
穆长洲看着她,手拿开,换了只手拿弓,迎着她双眼,不高不低说了句:“音娘现在对我很重要,多护着是应该的。”
四下再无动静,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一前一后地自五十步外返回了。
舜音余光瞥见,脚下立即让开半步,离近毡布侧身站着。
身前穆长洲的袍衫衣摆动了一下, 自身侧拂过,他也走开了一步。
“军司, 已布置好了。”张君奉走近报, “待夜半让他们再轮换一班, 好让每个人都得以休整。”说完眼神在二人身上转一圈,突然发现他们离得很近,却不说话,也不知刚才他们走开时这二人发生了什么。
舜音料想是没什么事了, 避过探寻目光,一手揭开毡布,入了帐。
穆长洲偏头看见她已在里面将毡布掩好,回头冲张君奉点一下头,意思是知道了, 持弓走开两步, 掖衣而坐。
未曾生火,但很快空中就升起了月亮, 四下透亮。
怕引来巡视兵马, 也无人多言,周遭安静非常。
胡孛儿在附近枯树边休整,张君奉在另一头。他眼见穆长洲一直坐在离近毡布几步的地方,倒像是在亲自防卫一般,贼心眼又犯了, 挪着凑近过去,低低道:“军司便入那帐中休息好了, 也没什么,这儿有咱们呢。”他琢磨着都带着夫人出来了,又不让多嘴,那必然是舍不得温柔乡呗,那有什么好回避的,反正他跟张君奉都算是心腹了。
穆长洲只朝他看了一眼,继而闭目。
胡孛儿接到他眼神,顿时闭嘴,又默默挪开了。
舜音几乎是一觉睡至天色泛青。
耳朵不好也有好处,即便是在这种环境下露宿,只要遮住右耳,也照旧可以睡好。
一夜和衣而眠,她醒了就揭开毡布往外看,一眼看见穆长洲在几步之外的一段横倒的枯木上坐着,手中长弓似是一直没有放下,像是早就醒了。
似有所感,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已醒,撑弓站起:“他们都已避开,你自行收拾,好了再上路。”说完拎着弓走远了。
舜音转头环顾四周,确实没有一个人在,放下毡布,即刻去收拾。
胡孛儿早已领着两个弓卫去附近看过,这里毕竟都是河西之地,巡视的规矩与凉州并无不同,甚至还没有凉州严密,他们了如指掌,此时恰在巡视间隙,上路正好。
众人牵马出去,只待出发。
穆长洲走了过来,已在附近洗漱过,脸上尚有水迹,翻身上了马背,只停在原处。
一看便知是在等谁。张君奉和胡孛儿现在也只能眼神交流了,这一路也不是什么舒适之途,何苦带着这位夫人,他们都觉得太无必要,反倒是累赘。眼下还要等她,男女有别又需事事回避,还不知要耽误多久……
尚未想完,舜音已经走来,到了眼前,立即上了马背,毫不拖泥带水。
张君奉和胡孛儿无言,扭头朝弓卫挥手,让他们去收拾毡布围帐。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见她如此迅速,嘴边笑了一下,扯马先行。
舜音已经瞥见他眼神,拉下帷帽垂纱,跟了上去。
队伍走的路反倒更偏了,远处可见连绵不绝的山峰,一路似乎都在顺着这山脉而行。
舜音正在朝那边观望,右侧传来穆长洲的声音:“那是祁连山。”
她看他一眼:“早年在父亲书房里见过河西舆图,到此处应当离甘州地界近了。”若正常走官道,不知要慢多少,这条捷径竟如此之快。
穆长洲说:“那是早年,如今长安是拿不到河西最新的舆图了。”
舜音不禁又看他一眼,那是肯定了,如今河西十四州与中原这般壁垒分明,只怕连宫中圣人也不一定还能看见最新的河西舆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