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兵器清点了都收起来!”胡孛儿跟上来指挥,一面嚷嚷一面走去查视右侧城头的布防。
城守官连忙点人过来将兵器抬走,送入库中。
舜音也没有去看数目,只扫视城外,似在看景。
穆长洲在旁看了她几眼,见她似乎毫无兴致,提了嘴角,衣摆一掖,走去一侧,登上了哨台。
舜音未能听见左侧动静,转头才发现他已登了上去,仰头看他两眼,抿着唇站在台下想,他又在琢磨什么……
“音娘觉得此处防备可算严密?”他的声音忽而出现在头顶。
舜音抬头,发现他已蹲下,正看着自己,瞬间彼此就接近了,眼神一晃,看看周围,只当一知半解:“应当算吧。”
穆长洲指一下这座哨台:“以往在封家时,听封尚书说过……”他顿一下,改口,“听岳丈说过,凡军务之要,首要在察。城北地势最高,内外皆能察视,因而设了哨台。”
舜音突然听他提到父亲,还称呼岳丈,看他一眼,明明已是夫妻,但第一次听他这般叫还是有些不习惯。
随即反应过来,为何他已开始与自己公然谈论这些,倒像是默认她完全明白一样?又瞥一眼他脸,看见他眼神盯着自己,果然又是那般笃定。
“军司,查验已毕了。”胡孛儿在那头大嗓门地喊。
穆长洲起身,在上方也检视了一遍,随即又转身蹲下,朝她伸出手。
舜音一怔,站了一瞬,将手递了过去。
穆长洲看着她,瞥了眼下方哨台壁上的绳索:“我以为音娘知道要递的是这个。”
舜音自然知道,那是绑缚哨台悬绳木梯的绳子,递给他,他便能解开木梯从眼前这侧下来,不必再走另一侧,这是应急用的。
她另一手掀起眼前垂纱,刚反应过来般道:“我只当穆二哥是要我搀扶,原来不是?那我叫他们来吧。”说完便要收手转身。
手上一紧,她回头,穆长洲已经抓着她那只手,自上轻巧跃下,力气太大,反倒差点让她站不稳,所幸他用力一握,撑住了她。
舜音手指一沉,感觉已被他五指握麻,默默抿唇,看他一眼。
他松开了她手,手指垂在身侧虚握一下,眼神在她脸上看一圈,如那日用弓制着她时一般,嘴边带笑,什么都没说。
第十八章
胡孛儿很快就从城头右侧虎步生风地赶了过来,丝毫没看见二人方才那幕,笑着问道:“待查完了此处,军司可还要亲自去查其他城门?”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往下走:“不必了,后面的你查。”
舜音看着他自眼前下去,手指收回袖中,跟着往下走,不知为何,越发有那种感觉:他很笃定,所以才什么都不说。
待到了城下,穆长洲坐上马背时,忽问了句:“音娘可还要去看先前的道旁奇景?”
舜音都快把那几个围着小石塔顶礼膜拜的胡商给忘了,但还是说:“自然要去。”
于是二人原路返回,往大街上而去。
直至回到那处,原来的那几个胡商已不在了,来了几个年老的胡商,但仍如之前那几个一样,在围着那三层石垒的小塔认真膜拜。
舜音便下了马,站在一旁认真观看,听着他们口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转头问:“穆二哥可听得明白他们说什么?”
除了这几个认真的信徒之外,周围百姓只看见他们身后的一行弓卫也避开了,但即便如此,周遭依然嘈杂。
穆长洲牵马站在她右侧,偏头过来说:“他们在祈求一路财源不断,不遇隐瞒欺骗。”
最后四个字带着他低沉的声音,仿若钻入了舜音右耳,似是别具深意,她眉头不自觉轻挑一下:“是么?”
“嗯。”穆长洲回。
舜音定一下神,松开马缰说:“看着很灵,那不如我也祈求一下。”
穆长洲转头,就见她双手合十,朝向那三层小塔阖目敛神、微微垂首,正对着自己的侧脸柔白,低垂长睫如描,却神色清淡,恍若遗世独立。
他目光动一下,问:“祈什么了?”
舜音睁开眼:“没什么。”
她祈求身边嫁的这个人以后凡事都能遂她心愿,再也不要盯着她不放了。
穆长洲翻身上了马,忽而笑了:“祈佛都没用,这有用?”
“……”舜音抿唇,抚一下垂纱,跟着上了马背,只当没听见,也不乐意听。至少现在,他是没能遂她愿……
出去一遭不过几个时辰,返回军司府时却像是历了一劫。
舜音回府时也寸步不离地跟着穆长洲,始终就在他左侧身后,今日真算是做到了乖顺无比。
刚入府门,昌风快步迎了上来,向穆长洲报:“军司,佐史来了,有急事来请军司定夺。”
穆长洲往身后看一眼,走去前院。
舜音接到他眼神,跟了过去,没几步,看见前院中好几个兵卒,正押着个跪着的人候在那里,被押的那人身上已沾染斑斑血迹,头歪在一边,似已受伤昏迷。
张君奉手按横刀,清清瘦瘦地立在一旁,眼见穆长洲回来,快步上前:“军司,总管刚刚下令,要全城严查各路暗探。”
舜音听到这句眼神一动,又听他接着往下道:“只因今早在东城门外捉到了此人,在他身上搜到了……”
说到此处,张君奉打住,看她一眼。
舜音摘下帷帽,手指顺了顺垂纱,似也没怎么认真听,看起来眼神也不太敢看那边被押着的人。
穆长洲颔首:“接着报。”
张君奉看了看二人,才往下说:“在他身上搜到了一份募兵令,来自临近河西的中原几州。巡视兵马推断附近的中原几州大概是在暗中练兵,此人出现在凉州,说不定练兵就是针对凉州,因而将此人扭送了过来,交由军司决断。”
练兵?舜音扯着垂纱暗忖:没有可能,一个地方练兵能被发现,至少也练了有段时日。临近河西的中原几州里就有秦州,若是秦州前阵子已开始练兵,封无疾上次信中多少也会透露一些消息给她,他便是管这个的。何况冒然练兵岂不是徒生事端?
这种消息出现得根本毫无道理。
穆长洲伸手,张君奉立即从衣襟间摸出那份募兵令交给他。
他将手令展开看了一遍,递还回去:“假的。”
张君奉接住细看,口中“嚯”一声:“果然,我们之前抓了那么多……”差点“中原探子”几个字就要说出来了,他看看舜音,又咽了回去,“造假的东西还是能看出一些的,现在军司既然也这么说,那便的确是假的了。”
舜音捏着垂纱的手指松了松,就知道那消息不实,但随即又拧眉,怎么又来一个针对中原的事?
穆长洲往后看她一眼:“我与夫人尚在新婚,如今朝中应当皆知总管心向皇都的名声,即便中原会派来探子,也不至于兵戈相向。”
他口称夫人,看着是对着张君奉说的,但眼往后看,舜音便知道其实是对自己说的,移开眼想,做什么又是那副公然与她讨论的语气,明明她就不该站在这里。
穆长洲又道:“料想总管也是因此认定有人生事,才下令要彻查这些暗探了。”
张君奉回:“正是。”
穆长洲颔首:“审问清楚了再来报。”
张君奉立即转身,走向那人,抽了横刀出来,招呼左右:“将他拎走。”
舜音特地没有去看那人被拖走的身影,转身往后院走,之前遇到探子是什么反应,现在也什么反应,只当不知道,也不做声就对了。
身后脚步声沉稳,穆长洲跟了过来。
入了后院,胜雨快步上前见礼迎接,接过她取下的帷帽,一板一眼道:“已备好饭菜,军司与夫人是否要入厅去用?”
舜音尚未回话,穆长洲已越过她,直往主屋走:“不必,送入主屋。”
胜雨立即躬身应下,看一眼舜音,请她一并过去。
舜音听他们言辞之间就已定下了,看一眼前面走出去的身影,缓步跟了过去。
主屋要比她居住的那间东屋开阔许多,她一进入便看了两眼。
屋中陈设竟意外的简单,东侧一张木榻,中置六折屏风,每折上面都题了警言名句,潇洒非常。其余也就只有一张托弓木架,以及一方桌案,桌上似还合着一份舆图。
没看见床,料想床在屏风之后。
她站在门边,眼见穆长洲松开了束袖,竟莫名有了一丝局促。
穆长洲已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似已明了,似笑非笑:“音娘何必拘谨,这本也算是你的屋子。”
舜音眼一动,顿时记起那个至今未曾提起的吉日,眼神转去一旁,往里走了两步,淡淡道:“第一次来,多看了两眼罢了。”
好在胜雨已领着几名侍女来了,麻利地进来,布置小案,摆上饭菜热汤。
穆长洲自侍女端来的清水中净了手,坐去右侧小案后,抬眼看她。
舜音才走过去,取了块帕子擦手,在他左侧坐了下来。
胜雨看看他们,立时领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今日看军司与夫人同出同归,她们自然不好多打扰,若非不好多嘴,胜雨都想提一句吉日的事了。
舜音拿起筷子,先看一眼身侧,穆长洲坐在那里,身姿闲适却举止端雅,只这时候,她才觉得他还有当初年少时的影子。
刚收回目光,忽而听他开口:“音娘今日出去新看了些见闻,却不知手上那些手稿写得如何了?”
舜音想过他可能会接着说先前抓到的那探子的事,却不防他竟突然提到折本,捏着筷子的手停顿一下,只口气如常:“成书还早,眼下手稿也还零碎。”
穆长洲停箸看她:“那改日不妨送我看一眼。”
舜音点头:“穆二哥只要不嫌我笔拙献丑,改日再说。”
穆长洲没再说下去,安静用饭。
舜音也平静地低头吃饭,只不过已食不知味。
哪怕她折本里写的只是寥寥几句无关痛痒的句子,面对穆长洲,她还是没底,甚至隐隐觉得不是自己瞒他,倒像是他有什么紧要之处瞒了自己。
一顿饭两相无言地吃完,胜雨又送来了刚煮好的茶汤。
穆长洲端了一盏,起身走至桌前,随口一般道:“刚想起来,今日得空,也带音娘走了四处,不如替音娘将信的事也处理好,你想好如何回信了?”
舜音看过去,想了下说:“没有,上次穆二哥问为何没在信中提及你我婚事,我以为你已不快,暂时也不想回信了。”
上次给陆迢传递消息用的是疏纸,纸质薄而疏,不易保存,极易揉皱损坏,所以即便陆迢没烧,也不会保存太久,但她还是请陆迢烧去了。现在这么说,就是要与纸中的话对上。
穆长洲看她:“我没有不快,你想怎么回便怎么回,我看过后,今日就可以替你寄了。”
舜音静静坐着,眼神直直看入他双眼,他眼神沉定,与她对视,如发现她左耳失聪时一样,也如那日说她反应快时一样,确实笃定。
她甚至忍不住想,今日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怀疑试探,他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已然确信,所以才会屡次直接与她说起那些本不该让她插手的事。
只心中一刹那的心思,舜音起身,走去他身旁,提袖伸手,取了桌上笔递给他:“那不如穆二哥自己来写吧。”
穆长洲眼神在她身上一顿,放下茶盏:“我写?”
舜音点头:“这样穆二哥也不用查了,写完便能寄出,我也不用想该如何与无疾提及你我婚事了,不是更好?”她面色冷淡,手中的笔又往前送了一寸,直送到他手边,抵着他手背,眼神却不避不让。
穆长洲眉眼微动,原本是她的事,现在被推到了他手里。她是以退为进,反将了自己一军。
双方对视,如同僵持。
舜音见他不接,将笔在桌上一按,一手执袖,径自开始研墨。
穆长洲忽而按住了她的手腕。
舜音一顿,外面昌风的声音已传入:“军司,佐史来报,已审问清楚了。”声音又快又急。
手腕上一松,穆长洲手拿开,偏头看她:“那就等我回来再说。”说完走向房门,身长步阔,几步就出门而去。
舜音身前如同一轻,研墨的手收回袖中,往门外看去,已不见他身影,拢一下左耳鬓发,心神才缓缓回定。
刚才有一瞬间,似乎觉得那层薄纸就要被戳破,却被打断了。
天色擦黑之时,穆长洲自漆黑幽深的凉州大狱中走了出来。
外面是狱卒重重把守的荒院,张君奉正在院中等候,见到他出来,快走几步上前:“已全审问清楚了,军司又何必亲自去看,你历来不喜踏足此地。”
穆长洲甩一下手指,上面沾了那个被审探子的血,身后已有狱卒快步送来布巾,他接过擦了擦手说:“确实是甘州。”
张君奉冷哼一声:“想来是见不得军司半点好,军司被总管下令与中原联姻才多久,本是两相安稳之际,甘州屡次弄出动静,是想要将中原与凉州弄得势同水火了。”
穆长洲将布巾递给狱卒,站在原地沉思不语。
外面传来马嘶声,胡孛儿已经收到消息赶来,一路脚步匆匆地自大门外走入,直奔他跟前,连礼也来不及见:“军司,附近的中原几州并无练兵迹象,上次你叫我盯着中原,我可一直好好盯着呢!没见异常!若有异常,那你这个新夫人岂不是白娶了!”
穆长洲看他一眼,点点头:“这话很对。”
胡孛儿没想到会被夸,眼都睁圆了,抖着络腮胡子“嘿嘿”笑两声。
穆长洲已往外走:“继续盯着中原动向,我需入一趟总管府。”
军司府中一切如常。
春光到了末尾,阳光愈发强烈晃眼,尤其是这日上三竿时分。
舜音走至房门边,朝主屋看一眼,屋门紧闭,依然没人。
穆长洲被昌风传的话叫走之后,居然一连好几日都没见到人影,她眼前忽而没了那层紧迫威压,甚至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胜雨自廊下而来,如平常一样,走至她右侧,垂首高声报话:“夫人,弓卫来传了话,军司近日忙于总管命令,不能日日回府,请夫人自在一些。”
“……”舜音眉头不自觉一跳,他什么意思,在外忙着还要来句话暗示一下不成?果然之前就是故意步步紧逼,现在人不在府中了,还要来揶揄一句让她自在点。
她抿抿唇,只当不明白,问胜雨:“可知军司在何处忙碌?”
胜雨回:“昌风已去看过,军司这几日时常出入总管府,听说每日还会去查看东城门外。”
舜音心中过一遍,忙于总管命令,那一定就是抓捕各路暗探了,看来是真在严查了。忽又想到那日抓到的探子分明是嫁祸中原,他还总去东城门外,莫非抓探子的同时还盯着中原?
胜雨看看她,见她不语,还道是挂念军司,近前一步提议:“夫人可以去探视军司,凉州盛行胡风,规矩比中原要少得多,无须太过回避,恰好上次为军司赶制的袍衫也做好了。”
舜音本没在意,听见“回避”一词,心思才动了,点头说:“那就去吧。”
胜雨马上出后院去安排。
舜音回身走去妆奁前,只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便转身出房。未多做装扮,也没有特地换衣,在府中如何,去见他也如何,也好证明自己确实自在。
府门外,马车已经备好。
舜音未戴帷帽,出了府门,刚踩上墩子,胜雨捧着那身做好的袍衫送到了眼前。
她会了意,这是要她亲手送了,只好接住,坐进车里,吩咐说:“往东城门去吧,料想是军司必经之路。”
胜雨称是,坐于车外,吩咐将车赶出。
日头高了一分,张君奉领着几个巡视兵卒,快马赶至总管府外面,尚未下马,看见府门大开,穆长洲已从里面出来。
他打马上前报:“军司,各处城门都在严加搜查了,是否报与总管?”
穆长洲掖衣上马:“已得总管手令,之后诸事报我。若再有顶冒中原兵马生事者,做干净些。”
张君奉抱拳领命,正待走,见他已扯缰先行往前,又跟上去:“军司还要亲自去东城门外?今日见军司命弓卫回去传话,还以为你今日当回府了。”
“嗯。”穆长洲打马在前,听见后半句,想到了舜音,也不知她听到自己刻意的留话后会作何所想。
一路避开城中主道大街,沿着惯走的僻静道路行了两刻,抵达东城门下。
穆长洲一眼瞥见道旁停着的马车,手上缰绳一扯,勒马停住。
“夫人,军司到了。”胜雨立在车边,向车内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