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洲忽而勒马停住,抬了下手。
几人纷纷停下。
舜音也一下勒住马,就见他转头朝自己看了一眼,继而扯马往一侧而去。
她看了看旁边,张君奉和胡孛儿都在瞥着自己,夹了马腹,跟去他身侧。
穆长洲伸手抓住她缰绳带一下,两马离近,彼此也近在咫尺,靠近她右侧说:“巡视人马不止一路,都往这里来了,我带他们将人引开,你趁机领弓卫出去,在山外等我。”
舜音看看他,目光瞥到他小臂上的臂鞲,猜他已有安排,缰绳一扯,立即往侧面而行。
穆长洲看她毫不犹豫地打马出去,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料想她早也不想待在此处,毕竟本就无心帮他,转头朝弓卫招手。
弓卫立即上前,听了他两句吩咐,往外追去护卫。
舜音一出去就听见马蹄声又近了,自马背上回头看一眼穆长洲,只看见他扯马向另一侧奔远,直入了深处。那些接近的蹄声不知是否发现了动静,似乎都往那里去了。
她抿住唇,抓紧缰绳,往反向而行……
穆长洲快马驰出时朝后面摆了两下手。
胡孛儿和张君奉接到示意,分开一左一右跟随,呈防卫态势。
三匹快马直往西南而行,后方隐隐追来蹄声,但并不急迫,显然还没有发现他们,可能是听到了他们故意留的动静,正一路巡视而来。
日头渐隐,天光转暗,直入山深处已经太远。
那些尾随而来的蹄声已变稀疏,大约很多人马未寻到踪迹便散开去了别处。有一阵却终还在,且毫不放松,已有接近架势。
往前有片嶙峋石坡,穆长洲勒马停住,朝左右各看一眼,下了马,将马引至坡后,取了马背上的长弓和箭袋。
看来是躲不过这几个了。后面两人有数,立时也下马,取弓按刀,一样藏马坡后,离他各十几步距离,伏身等候。
坡矮难藏,穆长洲蹲于峭石之后,只半隐其间,搭弓引箭,指向来路。
很快就有人马过来了,果然是一路巡视而来,手中的刀已亮刃,四下扫视十分仔细。是五人一行的小队,三人在前,离此不过几十步,还有两人离得尚远,在远处外围一一查视。
眼看在前的这三人就要巡视而过,忽而带头的调转了方向,直往这片石坡而来,后面两人也跟了过来。
尚未接近,一箭射出,穿喉而过。
穆长洲松手,领头之人已从马上无声跌落。
后面两人没来得及开口,又是两箭,胡孛儿和张君奉几乎同时射中了两人的心口。
落马声似是惊动了外围查视的二人,那两人立即打马而来。
穆长洲早已搭起第二箭,手指一松,又是一箭穿喉。
后方最后一人被张君奉射了一箭,落马后痛呼一声,似要仓皇呼喊,但穆长洲的第三箭已至,依旧直中其咽喉。
不过片刻间事,四下无风无声,如同无事发生。
穆长洲收弓,取了臂鞲上插着的几支细短箭簇,抛给张君奉。
张君奉自己拿了几支,又递给胡孛儿两支,二人迅速出去,从几个倒地之人身上拔出先前射出的箭,拭去血迹收好,又将手中箭簇埋入他们伤口。
那是吐蕃箭簇,他们方才一路往此处而行,是因为这一带已靠近吐蕃,若真避不过要动手,也不能留下痕迹,只当是吐蕃兵马与他们碰上交了手。
二人行动迅速,又将人马皆拖入密林藏匿,出来时天已昏暗。
穆长洲拎弓起身,走去马旁,翻身而上。
两人无声上马,跟上他往回而行。
天色愈发昏暗,山中藏有营地却无半点火光,一路越走越偏。
穆长洲勒马停住,回身扫视来处,山中无雾,却有沙尘,此时天色一晚,穿山风过,不高不低地浮出,如浓浆般没过马蹄,四下茫茫,下方路已难辨,只剩周遭山影绰绰。
他环顾四周,低低冷笑一声:“难怪安钦贵选在此处设营,原来是有进无出。”
张君奉急道:“那就糟了,我们为将巡兵引去边境,绕了太远的路,又无斥候探过路线,只凭昨日查营那一方地域所知,恐怕要困在此处。”
胡孛儿压着嗓门啐了一声:“这狗贼藏得真深,夜晚也不点火照明,倒像真无兵马藏着似的!”
穆长洲一言不发,扯了缰绳往前。
二人只能跟上他。
马蹄一下踏入浓浆夜色,如同毫无前路……
舜音勒住缰绳,已回到来时的山脉脚下,一路未曾遇到巡兵,可说顺利,只是沿途记路观察,耗费了不少时间。
她下了马,往回走两步,抬头看看天上,天已黑下,今晚无星无月,四下昏暗非常。
两名弓卫分开,一名在后紧随护卫,另一人快步往来处去观望,无人说话,一片寂静。
舜音几乎一动不动地站着,时而看一眼来路,迟迟没有等到穆长洲的身影出现。
莫非被发现了?若是发现就打草惊蛇了,那之前的一切也就白费功夫了,别说拔了甘州这根刺,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
但她又觉得不会,以穆长洲那样的心思,不可能没有后路。
又过去许久,隐约有人影过来了。舜音立即转头去看,发现回来的是去观望的弓卫。
“夫人。”弓卫近前低语,“山中道路难辨,没见军司身影。”
舜音朝山望去,远远的只觉那里面分外黑暗,想起之前他吸引人马往更深处去了,拧了眉,那里面本就路线复杂,现在恐怕连出来都成了难事。
“夫人,”另一名弓卫近前,“亥时将至,军司留话,若至亥时不见他回来,请夫人立即返回,将所得之事传入总管府,尽快处置。”
“……”舜音若非往右侧站着,就要怀疑听错,低声问,“这是他说的?”
“是。”
舜音抿唇,他便认定了她已探到了东西,加上今日山中所见,赶回去及时让总管府出面,那样即便他来不及出来,也能让安钦贵来不及应对,便能如愿处置甘州。
他的后路竟然就是自己。舜音紧紧捏住手指。
“夫人……”弓卫在等候命令。
舜音终于脚下走动一步,又想起他的话,今日山间的话,甚至是那日房中的话,都在心底一字一句数了一遍,手指几乎已捏得发疼,霍然转身,快步走去马旁,踩蹬而上:“上马随我走。”
弓卫立即上马,无声跟随。
舜音一扯缰绳,朝着来路策马回去……
穆长洲驰马出了一片杂林,停下,仔细听着四边动静。
夜已深了,山中防备严密,别说藏营,就连他们之前查过的营地都隐了灯火,仿佛一个兵马也不希望被外界知晓一般。
他靠着耳力辨别动静才来到此处,应当是往回的方向,但下方路径已愈发黑沉难辨,连马也无法识途。
“只怪此处复杂,记不住路线,帮不得军司。”张君奉在旁懊恼低语。
穆长洲观察着四周,忽而想到舜音那句无人帮他,没有言语。确实无人帮他。
亥时已过,料想她早已返回凉州了。
胡孛儿在后面压声道:“那便只能等到天明出去?尚不知这群杂碎会不会偷摸巡视,也不知这山中是否有陷阱。”
穆长洲抬手,示意他们安静,又听了听动静,确实有兵马穿行的动静,蹄声清晰,大概是之前那几个巡视人马未曾回营,他们已找出来了。他扯缰避开:“不等天明,继续走。”
二人立即跟上。
行将子夜,马蹄终于低闷地踏上一段斜岭。
穆长洲勒住马,转头看出去,已到了最为暗沉的时刻,眼中几乎只剩下沉沉树影与连绵矮峰。他目光几乎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去,忽而瞥见什么,打马往前一步。
远处一点微光乍现,在茫茫夜色中如星光一点,不细看几乎就要忽略。
“军司……”张君奉和胡孛儿也跟上来观望,都心有迟疑。
穆长洲仔细看着那里,认出是来时方向,一夹马腹,策马奔出。
快马而出,随着那点光亮指引,破开夜色而行。
期间数次遇山石横丘阻碍,但一直朝那点光亮之处而去,路反而渐渐顺了。
直至那点微光已在前方不远,穆长洲一手稍抬,示意后方二人停顿,自己未停,策马先去观望。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停下防范,搭弓为其掩护。
穆长洲快马而去,直至跟前,一下勒马。
眼前微火一闪,迅速闪去树后,两侧正有箭矢对着他。他快速一瞥,借微光看清是他的弓卫,二人也已看清是他,立时收弓退去。
穆长洲转头,那点微火才又露出。
舜音举着火折子缓缓走出,周身被半明半暗地描勒,柔姿绰约,唯有脸被火光照亮,艳艳清冷,眸映微火,眼神灼灼。
从未见过这样的封舜音,在未预料时飒然而来,立于暗夜,如举明灯。
他目光倏然凝滞,再无法移开半分。
胸膛里,心跳一声一声,分外清晰。
舜音立在几步之外,冷冷看着他:“穆二哥是不辨归路了?”
后方的胡孛儿和张君奉收弓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这里路线如此复杂难记,她怎能折返还在此引路的?
穆长洲眼神终于动了一下,打马近前,目光仍落在她脸上,沉声说:“你可知长夜举火有多凶险?”
“知道,所以你更应当快些!”舜音蹙眉低语,“不是你说在凉州只能靠你?你若真折于此处,我又如何?”
穆长洲提起嘴角,朝她伸手。
舜音一愣,下意识将火折子递给他。
穆长洲接了,在臂鞲上按灭,俯身握住她胳膊往身前一带,一把箍住她腰。
舜音腰上一紧,下一瞬,已被他胳膊用力箍着带上马背,坐于他身前,一手扶住他手臂。
穆长洲低头,在她右耳边说:“音娘放心,我折不了,你也不会有事。”
舜音耳边一热,他手中缰绳一振,已带着她快马而出。
夜色未尽, 很快被一阵低闷迅疾的马蹄声打破。
舜音随快马颠簸,一手扶着穆长洲的手臂,整个人被环在他身前, 听见他呼吸清晰地缭绕在自己右耳旁,贴得太紧, 甚至能觉出他胸口强劲的心跳, 周身都已被他气息笼罩。她收了收心, 眼神才能专注扫视两侧。
还好,路一直没错。
直至山影倒退,已过最暗时分,天际隐隐有了淡薄天光。
舜音扶着他手臂的手按了一下。
穆长洲及时勒住马, 往后看了一眼,终于走出了那片山脉。
胡孛儿和张君奉紧跟着停下,几乎同时回望,都舒了一口气。
后面两名弓卫已牵着舜音的骝马跟来,一行至此几乎毫发无伤。
“竟就出来了!”胡孛儿“啧”一声, 仍觉不可思议, “这是行运了不成,真是有惊无险!”
穆长洲低头, 看向身前的舜音。
舜音一下触到他目光, 竟觉得他眼中隐隐带有笑意,离得太近,彼此几乎鼻息相闻,她飞快瞥了眼后面跟着的几人,张了张唇。
纵然天光黯淡, 穆长洲还是看清了她口型。她刚说:放我下来。
舜音知道他识得唇语,说完就松开了他的手臂, 等着他松手让自己下马。
穆长洲却没松手。
舜音抬眼见他嘴边也似带有笑意,不禁又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想了想,只能无奈轻语:“那座小城。”
穆长洲看着她脸:“什么?”
舜音又动了动唇:藏兵。
穆长洲眼神一动,低低说:“原来如此。”
所以她在城中探到的是这个,直到此时才终于肯说了。
舜音已经说完,料想总该松开她了,事已至此,也终究是帮他了。提醒似的,抬手扯一下他的臂鞲,不防手指刚好勾在他手腕,肌肤相触,她指尖一缩,有意无意的,身动一下。
肩头忽而一紧,她一愣,是他胳膊环紧了一分,但紧跟着就松开了,他换手拿了马缰,右臂扣住她腰,一用力,将她送下马背。
舜音脚踩到地,都要怀疑方才那下是不是错觉,看了看他,走去后面弓卫处牵了自己的骝马,踩镫而上。
穆长洲一直看着她上了马,才朝身后两人微微颔首。
张君奉和胡孛儿刚才见他搂着夫人在马上轻声低语,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此时接到他示意,总算打马近前。
“军司有何吩咐?”张君奉问。
穆长洲自衣襟间取出手令,递给他:“携我手令急行军赶回,报甘州都督安钦贵于山中和城中私藏兵马,怀有异心,请总管即刻下令处置。最迟不能超过明日,便要处置了甘州。”
说完他又自怀间取出半块鱼符,递给胡孛儿:“赶去最近的凉州边城,领兵五千往青石城来接应,越快越好。”
张君奉和胡孛儿各自接过,齐齐抱拳领命。
未等二人要走,穆长洲已打马去了后方,对舜音说:“你只跟着我。”说完扯马往北横向而行。
舜音看看周围,胡孛儿和张君奉正盯着她,自打山里出来,二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她没做理会,打马跟上穆长洲。
两名弓卫立即跟了上去。
剩下的二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起走了,仍来回看了舜音的背影好几眼。
“怎么觉得今日军司有些不同?”胡孛儿扒拉两下络腮胡,“眼睛好似就没离开过夫人。”
张君奉低低道:“我如何知道?我都不知到底是如何出的那山,总觉得先前她出现在那里太过奇怪。”
话音在此一顿,他立即打马上路:“快走,小心误了军令!”
胡孛儿顿时闭嘴,赶紧驰马奔出。
头顶露出日头之时,舜音还在路上,依然走的是捷径,却并非是直回凉州的路,只方向是朝着凉州而去的。
穆长洲在她右侧,一直与她并行,翻过一片碎石遍地的石丘,忽而勒马停住。
舜音跟着勒马,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是一片茫茫草原,绿草如茵,与云白风轻的辽阔苍穹相接,遥无尽头。
穆长洲转头朝两名弓卫招手,将马背上所负的长弓箭袋都递过去,下令:“即刻往前探路,往青石城方向,有任何异动及时回报。”
一名弓卫接过弓箭,下马仔细裹好,藏于马腹之侧,然后又上马,两人齐齐抱拳,飞快往前而去。
舜音看出来了,他今日不会着急赶回凉州,想必是要在回凉州前就处置了甘州。边想边去看他,见他又解了腰间所佩的横刀,别入马鞍侧面藏了起来。
穆长洲坐正,看见她视线,忽而指了一下前方草原。
舜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地势平坦的草原水草丰茂,远远似有隆隆蹄声而来。她偏头用右耳去听,真是马蹄声,刚心头一紧,紧跟着视野里就出现了什么,仿若潮水,自天际线处涌出,浩浩荡荡一大片奔腾而来。
是快马,匹匹雄健膘悍。她看了几眼就明白过来:“这是军马场?”
穆长洲看着那里:“这还不算大的,山丹卫的军马场更大,皆在甘州治下,但今日之后……”他语气稍顿,微带笑意,偏头看她,“这都多亏了音娘。”
舜音转头看他,想来此番拔了甘州这根刺,别说那些私藏的兵马,就连甘州的军马场也都是他的了。她想了想,低声说:“穆二哥如此行事,就不担心被总管知晓?”
“你以为总管毫无所知?”穆长洲语气如常。
舜音一愣。
他在右侧接着道:“总管也不希望有人不安分,我只是成其所愿罢了,既不安分,将这些直接收归凉州治下,岂不是更好?”
舜音明白了:“那就难怪穆二哥如此受总管倚重了。”
他只一笑,没接话。
“那……”舜音差点想说那么倚重,怎么偏就给你选了我?及时止住,没说出口。
穆长洲已看了过来。
舜音眼神一飘,岔开了话:“安钦贵已贵为一州都督,如此冒险生事,难道也是要兵马不成?”
“他的目标是我。”穆长洲慢条斯理说,“先安排人马伪装成中原兵马生事,好挑起中原与凉州对立,凉州不稳,首先需要担责的就是负责军政的我。若是惹出兵戈之祸更好,他私藏的兵马便是十四州中最快挥兵而至的,待稳定局势后再向皇都声称一切罪责在我,便能平息事端,再顺理成章将我除去了。”
舜音看他一眼,皱眉:“穆二哥原来是这么多人的眼中刺?”
穆长洲看着她:“音娘已与我绑在一处,那就是眼中刺之妻了,想来也很夺目。”
“……”那是夺目还是碍眼?舜音觉得他又是故意的,抿唇不语。
穆长洲看见她眼神,笑笑,不再说了,手上拉一下她缰绳,继续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