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公公则紧紧地皱起了眉。
江西官场形势很复杂,除了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三位封疆大吏之外,还有三位王爷,一位龙虎山正一教被朝廷封为“天师”,官居三品的道教宗师。而本朝自永乐帝南下,信奉北方的真武大帝之后,历代皇帝都信奉道教,甚至还有皇帝为表虔诚,会派大太监代他在龙虎山修行、祈福。
这位号称“葆光仙君”的道长,正是皇上派去正一教代他修行、祈福的大太监。
而且这位葆光仙君还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秦芳的干儿子。
不过,这位仙君自从代皇帝去了龙虎山之后,就眼高于顶,一直在道观里蹲着,他跑来景德镇干什么?而且还跑到风神庙来了!
可事出突然,他也来不及找人打听,只好让人赶紧去通知主簿,带着身边的人匆匆出了大殿迎接。
见此情景,大殿里顿时炸了窝,纷纷询问这葆光仙君是什么来头?怎么万公公都要敬他三尺的样子?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也有常去龙虎山祈福的,头头是道的讲起了这位葆光仙君的来历。
这位道长居然是位大太监,难怪会来找万公公。
众人感慨之余,更多的是关心这场集会会不会继续下去?
若是今天的会就这样散了,万公公却露出了獠牙,只怕宋老板不会就这样罢休。
甜白瓷配方的事还有得扯。
众人都偷偷地看宋积云。
宋积云却气定神闲的,仿佛这集会继不继续都与她无关似的。
倒是昨天和宋积云定了攻守同盟的吴老爷心急如焚地挤到了她的身边,低声道:“宋老板,您看这件事怎么办?”
他们昨天想到了很多条预案,但没想到万公公会这么的无耻,要的是甜白瓷的配方。
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吴老爷给宋积云出主意:“您家最近不是和宁王长史搭上话了吗?实在不行,就花些银子,一状告到宁王府去。宁王府是出了名的死要钱。我就不相信了,我们合起伙来还扳不倒这个万晓泉!”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露凶光。
宋积云忙安慰他:“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要帮忙的时候,肯定要请诸位相助的!”
吴老爷面色微霁。
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宋桃的目光始终有些惊慌地落在宋积云的身上。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位葆光仙君来得太凑巧了!
宋积云也太镇定了!
可葆光仙君是太监,太监应该都是一伙的。
或者是她前世被宋积云压得太厉害想多了?
宋桃自我安慰着,却忍不住咬起了指甲。
万公公陪着一位身披紫色道家法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男子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虽然面白无须,却生得相貌堂堂,正气凛然,不像个太监,倒像个大将军似的。
他声音也颇为洪亮,和万公公的阴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听他笑道:“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当年在宫里,我们好歹也曾经一起在乾清宫当过差。你们这里烧出了等身高的瓷器佛像你都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武当山的牛鼻子跑到我们龙虎山炫耀,我还不知道。你可没把我当兄弟!”
万公公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显然和这位葆光仙君连维持个面子情都有些勉强。
“您如今是贵人,我哪里想到您还会管这些庶务?别的不敢说,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您要什么没有?不过是几尊三清像,哪里需要您亲自跑一趟?您让人给我带个信,我亲自给您送到龙虎山去,我还可以借着您的面子见见那张天师,让他老人家给我看看流年!”
葆光仙君打了个哈哈,并不接他这话,而是看了满殿的人,道:“你这有什么话不能在御窑厂说,跑到这风神庙来?难道还要人家祖师爷看着,要人家言出必行不成?”
万公公的笑容就更勉强了,道:“这不是事不凑巧吗?再说了,这风神庙也没什么好看的。你要是真想在景德镇住几天,等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好好地陪着你在景德镇逛逛,我们这里有个叫仙岩的地方还值得一看。”
葆光仙君一听,突然就翻了脸,道:“万晓泉,你这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我远道而来,特别想看看风神庙是什么样子,你推三阻四的,就是不愿意净场,你是什么意思?”
这怎么叫不给面子呢?
他这火正烧得旺,净了场,把人都弄走了,想再逼宋积云就犯可就难了。
万公公傻了眼,可一抬头,他看见了宋积云淡然的面孔。
他突然间福慧双至。
葆光仙君,是宋积云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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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他以为宋积云会请江县令出面,结果她却请了葆光仙君。
他额头的青筋一下子就暴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冲着她大喝了声:“宋积云!”
看着她的目光像淬了冰似的。
宋积云抬头,毫不回避地和他对视,眼底一片冰凉。
她这些日子不是卖瓷器给淮王府就是给宁王府,她难道是稀罕赚点碎银子吗?
她那是为了把这位葆光仙君请过来。
想要制住太监,就得请太监。
这就好比用魔法打败魔法。
可惜了,她原本是想让这位葆光仙君给她在宫里找条路子,把万公公给弄走的,如今万公公发难,她只好提前用了这着棋。只是不知道这位葆光仙君不知道是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明码标价,说到做到。
她朝葆光仙君望去。
葆光仙君立刻明白了这位就是想办法请他出山的人。
他这些年给不少人办了事,招牌也是很重要的。
他立刻重重地咳了一声,揽了万公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老万,何必这么认真!你也好,我也好,在外面几年,总归是要回去的。留点香火情,别人有个什么事,也好找你疏通疏通。
“你呀,得跟我学学。
“我能得了皇上他老人家的青睐,可不是一味的只知道逞强斗狠的。”
他们两人又不一样。
葆光仙君不过是个虚名,就算是正一教把他给供起来,最多也不过是吃穿嚼用好一点,他管着御窑厂,手里略紧紧,每年可是十几、二十万两的银子。
万公公不想得罪葆光仙君,可如今宋积云已一家独大,他要是不使点手段把宋积云压下去,新青花的利润他可是半点也沾不上。
他回了京城,哪还有这样的好事!
万公公目露凶光,道:“兄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你要砸我的饭碗。今天这事,可没这么简单,你可别被人当枪使了。”
葆光仙君听着脸色大变,他不悦地放开了万公公,高声道:“这么说来,你是不给兄弟这个面子了?”
他猝然间提高了嗓音,透着几分尖锐,这才让人意识到他真是个太监。
万公公神色晦涩不定。
大殿里的众人已是大惊失色,忍不住在心里尖叫了无数次。
宋老板真是牛!居然把在龙虎山替皇帝修行祈福的大太监请来了。
这位葆光仙君毕竟代表的是皇上,万公公还敢和他正面怼不成?
万公公这次只怕是要吃哑巴亏了。
他们同仇敌忾地互相挤弄着眼睛,心里的小人早已搬好了板凳,端起了茶水,准备看万公公的戏。
而万公公呢,人气得直哆嗦,却还倔强着不肯松口。
葆光仙君觉得还是应该给个台阶万公公下,继续劝道:“你有什么要求,跟人家提。谁也不是那楞头青,有什么不好商量的。非要弄得两败俱伤了好?从前你师傅没有教过你吗?过什么也不要和钱过不去。要不这样,我做个东,给你们搭个桥,大家讲和。”….还道:“有钱一起赚,有财一起发嘛!”
万公公压根就不相信钱到了葆光仙君手里还有出来的。
他冷笑道:“可不敢当。您要是真想和我一起发财,就不会这个时候来景德镇了。我看,我们还是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的好!”
葆真仙君眼皮一翻,冷哼道:“这么说来,你是不想回京城了!”
司礼监也掌管着二十四衙门的人员调动。
万公公垂着眼睑,手紧紧地攥着,一副强忍着怒火的样子。
宋桃看着,人像坠入了冰窟窿似的,刺骨的冷意一阵接着一阵往身上涌,冻得她四肢发麻。
不,不能这样。
万公公若是和宋积云冰释前嫌了,还有她什么事呢什么事儿?
以宋积云睚眦必报的性格,她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宋桃心急如焚。
就看见主簿抹着汗匆匆地走了进来,在万公公耳边一阵低语。
万公公睁大了眼睛,止不住的喜悦从他的眼底涌现:“快!快!快请!”
主簿一溜烟地跑了。
宋积云心里一紧。
大殿里也顿时鸦鹊无声,大家的视线都随着主簿朝外望去。
万公公则整了整衣袖,就要迎出去。
主簿殷勤地陪着七、八个男子走了进来。
为首的三十七、八岁,留着三绺美髯,穿着绯色织云纹的官服,胸前绣着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他一旁的官员和他穿着同样的官服,不过个子要比他高半个头,皮肤白皙,没有留须。在两人之后是个三品的武官,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胸前绣着老虎补子,却系着金镶玉的腰带。
宋积云不由多看了一眼。
她之前为了不犯常识性的错误,曾经对本朝的服饰做过仔细的研究。
一品以上才能佩玉腰带。
那武官穿着三品官服却系着一品官员才有资格系的腰带,应该是他身上有爵位,而且爵位还不低。
宋积云的心又沉了沉。
万公公已上前就跪拜在了几个人的面前:“王大人,黄大人,徐大人。”
甚至连那位葆光仙君在看见了为首的官员之后都明显的拘谨了起来,万公公上前拜见的时候他甚至一副恨不得躲到旁边的样子,在那位官员朝他望过来时,他窘然地笑了笑,给那位官员行礼,喊了声“王大人”。
王大人锁着眉头背着手,厉声道:“秦芝,你不在龙虎山为圣上祈福,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葆光仙君竟然磕磕巴巴地道:“我,我听说万晓泉在这里,来,来看看热闹!”
说完,还朝后躲了躲。
宋积云在心中长叹。
看来人算不如天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打起了精神。
就见那位王大人看了眼满殿的人,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万公公连忙上前,恭声道:“王大人,这也是小的请您过来的缘故。”
他急急地道:“原本御窑厂的事是由造办处管,不应该惊动您老人家,可您也看见了,这些窑工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不服御窑厂的管教,烧出了一种叫甜白瓷的新瓷却不愿意御呈皇上,绕过御窑厂,跑去南京售卖,谋取高额利润。
“我想管,又怕闹出当年处州之事,正巧大人来梁县公办,下官想请王大人来给我做个证,免得这些窑工闹起来,有人告到朝廷,说我横征暴敛,坏了皇上、坏了朝廷的名声。”
他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看了葆光仙君一眼。
处州,是有名的产银之地。本朝也是派了太监在此处设局管理。因为暴政,常有矿工暴乱。
万公公巧言如簧,这是把宋积云比喻成了暴乱之人。
只是没等宋积云说话,那位葆光仙君就跳了出来。
他指着万公公就是一顿大骂“你休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你说事就说事,你看我做什么?伱们御窑厂的事,与我有何干系?我是吃了你一粒米还是喝了你一口水,你要这样信口雌黄埋汰我?”
万公公显然觉得来的人能制得住葆光仙君,看也没看他一眼,只顾请了众人在风火仙君像前的太师椅上坐下, 又亲自端茶倒水上点心的。
葆光仙君气得不行,可王大人一个眼神瞥过来,他立刻偃旗息鼓,缩到了一旁。
这反应,未免太激烈了些。
宋积云暗暗惊讶,不禁在心里琢磨起来。
看来万公公今天是有备而来,他不仅请了这么多的官员过来,而且一个个官职都不低。
她现在吃亏就吃亏在对目前的政局一无所知, 连这几个人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
如果万公公不是冲着她来的,她还可以拖延时间,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听到这几个人的身份、来历、彼此间的关系。可惜,她被万公公盯着,估计是没办法避开众人视线了。
倒是那位葆光仙君……她没想到他这么怂。
宋积云心沉到了谷底。
今天的事,只怕难以善了。
她飞快地睃了万公公等人一眼。
那位王大人不知道是要故意冷落葆光仙君还是真瞧不上他,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反而是和万公公寒暄着,瞧那架式,他们彼此间倒是很熟。
宋积云眸光晦涩。
还好昨天在水榭和吴老爷等人协商的时候,她觉得江县令对万公公的约束有限,坚持没请江县令出手。不然江县令来了,只能被这些人妥妥地碾压。
她瞅着个机会就把葆光仙君拽到了自己身边, 略略侧身, 以保证万公公等人一眼望过来不至于能全都看在眼里,她这才低声“我就是那个被万公公说把御呈卖到南京去的人。我们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你快做选择。”
葆光仙君一愣。
他虽是受了宋积云之托, 但他并没有见过宋积云。
他看着因为万公公殷勤地谄媚而神色和缓的王大人,一咬牙,道了声“行”。
宋积云松了口气,飞快地问他“王大人是什么人?”
“江西布政使。”他一股脑地把其他几个人也交代了,“姓黄的是按察使,姓徐的是都指挥使。那个姓王的是言官出身,都察院御史转过来的。姓黄的是原吏部尚书的门生,姓徐的是京城定国公的弟弟。”
她问“谁能帮我们说得上话?”
“姓徐的。”葆光仙君想也没想地道,“他这个人很贪财,之前在京城五城都督府就是因为收受贿赂被革职,走了万贵妃的路子,跑到江西来当都指挥使了。”
“他们和你的关系如何?”
葆光仙君道“和姓黄的没交情。姓王的,曾经弹劾过我爹,我爹因为他,被皇帝问过责。姓徐的刚来还没一个月,我这是第三次见他。他应该最好说话。”
宋积云脑子转了转,才意识到他说的“爹”是司礼监大太监秦芳。
连秦芳都敢弹劾问责,还能在江西做布政使,是个牛人啊!
难怪葆光仙君那么怕他。
宋积云问葆光仙君道“你有没有办法收买徐都指挥使帮我们说话。”还着重强调, “钱我出!”
葆光仙君显然是个死要钱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闻言神色都变得轻快起来,拍着胸道“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他叫了身边一个随从,小声地交待了几句。
宋积云当然不会把希望放在这些人身上,临时的金钱关系毕竟太肤浅了。
也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万公公那边几个人已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那王大人甚至问道“谁是宋积云?”
宋积云不愿意得罪他,但也不能卑躬屈膝。否则她一旦失了风骨,以后就再也难以镇得住景德镇大大小小万余家的窑厂和作坊,这对她来说才是最得不偿失之事。
所以,哪怕今天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想办法趟过去!
她大大方方地朝着王大人行了个礼。
王大人颇为意外,笑着对身边的人道“难怪敢把御呈的瓷器卖到南京去,果然胆子很大!”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宋积云等这些人笑过之后,才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地道“大人过奖了。草民也是没有办法了。万公公今年颁布了新政,景德镇所有的窑厂、作坊需按照御窑厂分配的指标烧瓷。御窑厂没分配给我们家窑厂指标,我们家不能烧瓷,我这才铤而走险去南京的。”
她还喊冤“不然这一路那么多的巡检司,谁愿意出远门啊!”
御窑厂没有分配指标给她们家窑厂!!!
不仅万公公,就是大殿里的人听了也暗暗啧舌。
这可是当着三品大员的面,宋积云她可真敢说。
要是追究起来可怎么办?
众人不由低下了头。
万公公则睁大了眼睛。
宋积云再次刷新了他对她的认识。
这女子,真是有颗熊心豹子胆。
看着宋积云一脸的强词夺理,他被气笑了。
“请大人明察!”他忍不住和宋积云辩了起来,“宋家窑厂在这女娘的父亲手里时倒威名远播,可自从这女娘成了窑厂的话事人,仗着宋又良遗留下来的秘方,飞扬跋扈,自视极高,您看她这样子就知道了。从来没把御窑厂放在眼里,御窑厂竞标,她也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