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积云朝元允中望去。
他可没有跟她说。
元允中木着脸“哦”了一声,道:“是邵青安排的。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坐不住。来景德镇这么久了,他都没有怎么出去过。眼看着春风扑面衣不寒了,他就想去踏个青。正好让积雪他们也出去透透气。”
如果他不解释那么多,她也许会相信。
宋积云正色地点头,打趣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邵青神色严肃地大步走了进来。
“公子!”他和元允中打过招呼后,朝宋积云点了点头,和元允中耳语了几句。
元允中皱了眉,思索了半晌,这才放下手中的竹篾,站起来拍了拍手,对宋积云道:“我有点事,去去就来。东西你先放着,等我回来再弄。”
宋积云很少见到邵青这副表情,她忙道:“你们忙你们的去,这里有我收拾。”
元允中颔首,很快就和邵青走了。
可他们直到三更鼓也没有回来。
宋积云有些担心。
半夜,下起了雨。
春雨淅淅沥沥地吵得人睡不着,直到天色泛白,她才勉强合了合眼。
她醒过来时,雨还没停。
院子里的树枝三三两两的都冒出嫩嫩的绿芽,院子里铺着的青石板被雨水打湿,泛着油光。
她吩咐香簪:“你去荫余堂问问,看元公子和邵公子回来了没有?”
香簪一路跑过去一路跑回来,喘着气道:“大小姐,元公子和邵公子都没回来。”
应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从前他们也曾经连着好几天不在家。
宋积云自我安慰。
到了下午,吴总管来见她:“万公公送了帖子来,让您明天一早去趟风神庙。”
他还告诉她:“送信的是御窑厂的小厮,我留他喝杯茶都不喝,赏钱也不接,我怕明天是场鸿门宴。”
“景德镇还有谁不知道我和万公公撕破了脸的吗?”宋积云不以为然地接过帖子,“他不敢喝我们家的茶,接我们家的打赏也是寻常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一大早就去风神庙……
她问:“知道还有谁去吗?”
他立刻道:“听说景德镇有头有脸的老板都请了。”
还猜测:“会不会是为了我们家烧旧青花的事?”
“十之八、九是为了这件事。”宋积云道。
她这次打了万公公和宋桃一个措手不及,以他们的性格,是不会这样轻易就算了的。
可他们想向她发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宋积云冷笑着把帖子丢在了一旁的书案上。
他们想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那她也不介意和他们玩玩!
她不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悄地买下了大量的限额指标,还一口气烧了两炉龙窑,把旧青花的价格再次拦腰砍了。
接下来她还会继续开龙窑烧旧青花。
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限额指标用完。
而且价格还会继续往下降。
一直降到良玉窑厂接下来的九个月一张订单都别想接到为止!
就是不知道洪家老太爷看了窑厂的账目之后,会不会继续力挺宋桃?
她有这九个月时间缓冲,怎么也能把万晓泉挪个地方。
接下来,就看良玉窑厂有多少银子和她硬刚了。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以为收售那些给良玉窑厂做事的窑厂或者作坊的限额指标会有阻力,没想到,那些人不仅没拒绝她,甚至有人悄悄主动找到她,将限额指标卖给她。
可见宋桃虽然有技术,却没能力。
宋积云吩咐吴总管:“晚上请了严老爷、吴老爷他们来家里吃饭。”
至于李子修这个墙头草就算了。
谁知道他到底会倒向哪一边。
吴总管应诺,忙去送了请帖。
众人都知道宋积云为何请客,早早就过来了。
七、八个人围着水榭敞厅的大圆桌说着话。
如丝的细雨落在还没有长出枝叶的垂柳上,在锦鲤摇曳的湖面泛起一圈圈的波纹。
直到雨停,酒宴散了,月上柳梢头,元允中和邵青还没有回来。
宋积云在书房里奋笔疾书,直到三更鼓响,她这才有些疲惫地伸腰站起来,打开了窗棂。
皎皎月色洒落在庭院里,银白一片。
元允中站在船头,皎洁的月光落在他的肩头,仿若落了一肩的白霜。
黝黑的河面泛着清耀,却更显深不可测。
邵青从船舱里钻出来,道:“公子,前面有暗礁,船老大说了,他根本没有把握能顺利地过去。我看,我们今天还是找个地方靠岸,先在这里歇一晚吧?”
元允中没有说话,抿得直直的嘴角暴露了他的不悦。
邵青看了,也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谁知道鄱阳湖上有水盗啊!他们不说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宴清吗?不跟着您出来一趟,还不知道这下面有这么多的猫腻!”
元允中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叫了船老大出来问话:“明天能赶到景德镇吗?”
船老大战战兢兢,道:“不,不能!最,最快也要后天一大早。”
元允中闻言,眼底一片雪光。
船老大吓得两腿发软,眼看就要支撑不住跪下去了,邵青走了进来,道:“公子,您这是怕那纸鹞扎不完,龙抬头的时候没办法去放纸鹞吗?”
“聒噪!”元允中有些不耐烦地道。
邵青却嘿嘿地笑了起来,举了手里的一只纸鹞,得意地道:“还是我想得周到吧?您进城办事的时候,我在旁边买了好几个纸鹞。其中一个还是那百足蜈蚣的。万一来不及,正好拿出来用。反正积雪那丫头片子也看不出来!”
半晌,元允中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中又飘起了春雨。
远处的山峦、树林、宅院朦朦胧胧的,仿佛都浸在一片薄雾中。
宋积云撑着伞,上了骡车。
她没准备给万公公当靶子打,踩着点到了风神庙。
就算这样,她一到风神庙,几乎所有窑厂、作坊的人都撑着伞从敞厅里跑了出来,恭敬地和她打着招呼,称着“宋老板”。
宋积云笑着和众人一一点头,却始终感觉有道视线强烈地粘在她的身上,始终跟着她走。
她不动声色地望过去。
是宋桃。
她撑着把湘妃竹的桐油纸伞,站在风神庙正殿旁的罗汉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剪了整整齐齐的齐眉厚留海,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了。可眼里流露出来的恨意及忌妒也更加藏不住了。
看来自己上辈子和宋桃是对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成为对头?
她不觉得宋桃身上有什么值得她针对的。
宋积云看也没看她一眼,在众人的簇拥下,径直进了风神庙的正殿。
风神庙里供奉着风火仙君。穿着道袍的尺高木雕人像面容慈祥,坐在一张雕花太师椅上俯视着众人,大殿两边则立着把桩、拉坯等各个脚力的师祖。宽阔的大殿里香烛袅袅,青色的幔帐绣着绿色的云海纹垂落在两边。
宋积云把伞交给了庙祝,给风火仙君上了香,这才和围上来的众人轻声寒暄起来。
有人悄声告诉她:“万公公早来了,见您没来,就去偏殿歇息。”
还有人告诉她:“那个宋桃,和万公公一起来的。您要小心。”
宋积云不动声色向这些人道了谢。
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唱礼:“万公公到了!”
大家伙儿都不说话了,左右站开,把过道让了出来,也让站在佛像前面的宋积云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宋桃扶着万公公走了进来。
万公公看见宋积云,就森冷地笑了笑。
宋积云毫不畏惧,主动上前和万公公打招呼:“有些日子没见着您了,您可安好?”
“好,好,好!”万公公皮笑肉不笑的进了大殿,“宋老板不在景德镇,景德镇都没有往常热闹了。”
宋积云才懒得理他,笑道:“人多是热闹点。”
万公公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风火仙君的雕像下首的太师椅上。
宋桃这次毫不避忌地站在了万公公的身后。
万公公给了身旁师爷一个眼神。
那师爷就站出来,示意庙祝敲了敲云板。
众人噤声。
他这才不紧不慢地高声道:“今天奉万大人之命,把大家召到风神庙里来,就是想当着风火仙君的面,和诸位商量一件攸关众人、攸关景德镇生死的大事。”
还有第三更……
(本章完)
万晓泉这些年在景德镇当督陶官干过些什么,谁不知道?
他每次所谓的“好事”,要看是对谁而言了。
众人一个个低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投在了这一次居然站在众人前面的宋积云身上。
她身姿笔直,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十分的镇定。
不愧是敢和万公公对打的宋老板!
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暗暗感慨,顿时觉得自己都被她影响,心中大定不说,腰杆子都变硬了。
师爷感觉到众人微妙的变化,不禁隐晦地瞥了宋积云一眼,眼底几不可见的闪过一丝狠戾,这才道:“大伙儿也知道,宋家窑厂烧出来了一种叫‘甜白’的新瓷器,还进献给了宫里。只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御窑厂刚刚把它定为进贡御瓷,宋家窑厂就在御窑厂没有同意的情况下,私自用在了民间瓷上。”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厉声质问宋积云:“宋老板,你有什么话说?”
按规矩,最好的东西是要御呈的。
宋积云把御呈的东西给平民百姓用了,认真追究起来,是死罪。
就像宋家窑厂想拿回“玉瓷”,就得御窑厂同意一样。
宋积云却不慌不忙,道:“师爷这话我可听不懂。不是你们御窑厂没瞧上我们家甜白瓷吗?怎么这个时候倒打一耙,反而说是我们不愿意御呈?”
她说完,上前几步,走到了众人让出来的过道上,高声道:“诸位同行,有人参加过御窑厂的竞标,有的人没有参加过。我就在这里给大家说明一下御窑厂竞标的事。”
然后她不等万公公那边的人开口,径直道:“从前景德镇但凡有谁家烧出了能御呈的瓷器,都不用参加御窑厂的竞标。因为造办处会根据宫里贵人的需求,提前一到两年把单子送到御窑厂,御窑厂再根据造办处的单子安排能够御呈的窑厂或者是作坊开始烧瓷。”
她说到这里,朝着万公公冷笑了几声:“可自从万大人来了之后,就觉得这样的制度对大伙儿不公平。若是总定在一家烧瓷,万一有人烧出了比从前御呈的更好的瓷器,岂不是不能把最好的东西孝敬给皇上了吗?
“当时景德镇的烧瓷人都觉得万大人的话有道理。都想拿出自己最好的瓷器敬献给皇上,参加御窑厂的竞标。可万大人又说,若是大伙儿都参加竞标,费时又费力,劳民伤财。提出由御窑厂指定几家有实力的大窑厂和有特色的作坊参加竞标。”
宋积云冷冷地道:“我今年可没有接到御窑厂的帖子!”
她还咄咄逼人地直问万公公:“万大人,我说的可有不对之处?”
大殿里立刻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自有和宋家窑厂一起经历这件事的人悄悄地为宋积云作证。
万公公早已经脸色铁青。
他身边的人当然不能让宋积云问到他脸上去。
师爷忙道:“你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今年御窑厂给你们家的帖子还是我亲手写的,怎么没给你们家下帖子?”
当时万公公老羞成怒,算准了她不敢不做御窑厂的活,别说给宋积云下帖子了,还准备着宋积云到了之后狠狠的羞辱她一番,怎么可能给她下帖子?
争论这些是没有什么用的。
可吵架嘛,不就是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上唇枪舌箭吗?
“我没有收到帖子!”宋积云淡然地道,“要不您回忆回忆当初把帖子交给了谁?是由谁?什么时候送的?万一是下面的人狐假虎威做错了事,我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解开这个误会。您觉得如何?”
这是在骂他吗?
师爷得极力忍着,才没有和宋积云翻脸,但大伙儿都看出他吃瘪了,脸色难看的和万公公有得一比。
宋桃就重重地咳了一声,提醒师爷别和宋积云逞口齿之快。
宋积云要是真怼起人来,没几个人能怼得赢她!
师爷也冷静下来,他直接跳过这件事,说起了所谓的“好事”来:“万大人在景德镇这些年,素来勤政爱民,大伙儿是有目共睹的,要不然景德镇的瓷器也不会从每年的八、九万件涨到如今的十五万件了。
“这也是因为万大人相信只有百花争艳,才能百花齐放。
“可如今,宋家窑厂用甜白瓷的新工艺烧青花,一枝独秀,让景德镇大多数的窑厂、作坊没活可做,弄得景德镇十窑九空。再这样下去,还有谁会烧瓷?”
大伙儿不以为然。
这还不是因为万公公支持良玉窑厂降价!
何况烧瓷原本就是个不进则退,不断负荆前行的行业。只有不断地想办法烧出新瓷,才能让这个行业蒸蒸日上,始终占据鳌头,把其他地方的窑厂压下去,成为当朝第一。
众人不为所动地听着。
师爷却激动了,他大声地道:“因而万公公决定了,让宋家窑厂交出甜白瓷的配方,全景德镇的人家共享!”
大殿在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哄”地一声炸了窝。
“还能这样?!”
“要是有了甜白瓷的配方,是不是我们也能烧新青花了?”
“宋老板愿意交出来吗?”
“有万大人在,她不交也得交吧?不然就可以治她个大不敬的罪名。毕竟像甜白瓷这样的新瓷按道理也应该是先御呈的。”
除了少数几个人,众人都忍不住议论起来,而且还一面倒地都畅想起如果拿到甜白瓷的配方之后会怎样摆脱目前的困境来。
宋积云眼底寒光四射,扫视着众人。
议论声渐歇。
众人神色各异,彼此偷偷地交换着眼神,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应和刚才的话。
大殿的气氛凝重中透着尴尬。
万公公气得嘴角直哆嗦。
宋桃心急如焚。
她没想到都这样了,还挑不起一些人的贪婪之心。
宋积云就这么厉害吗?
不到一年的工夫却已经积威深重?
她来不及多想。
戏台已经搭起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可以啊!”巨大的利益面前,宋桃只得亲自出马,笑道,“江县令不是曾赞堂妹‘巾帼不让须眉’吗?堂妹向来心胸宽阔,豪爽豁达,想来能理解万大人的苦心,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终于赶上了……
(本章完)
这是小事吗
很多人一辈子都烧不出一种新瓷器,能够烧出来,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可以开宗立派的宗师级人物了。
景德镇这几十年来,也就出了个宋又良烧出了玉瓷,出了个宋积云烧出了甜白瓷。
别人也就罢了,她宋桃也是做瓷器的,她这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还是居心叵测呢?
只是万公公虎视眈眈地在上面盯着,没有人吱声罢了。
但众人看宋桃的目光都有些微妙起来。
可这个时候,宋桃已经被架在火炉子上了,她不可能,也不能退缩。
她笑道:“大伙儿可能不知道,我这位堂妹从小就有烧瓷的天赋,只要是关于瓷器的事,但凡到了她手里,那都不是什么大事。”
众人听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宋积云,的确有这本事。
你看她,一接手宋家窑厂就烧出了甜白瓷。原本在其他人手里平平无奇的矾红,到了她手里就大变样,像烧出了一种新瓷器似的。还有釉上彩,谁家不是烧得战战兢兢,可她呢,随随便便就是一炉。如今手握甜白瓷的配方又烧了新青花……除非他们之中有人能想办法破解了甜白瓷的配方,不然就只能永远跟着宋积云屁股后面屁颠屁颠。
问题是,就算有人破解了甜白瓷的配方,如今大家都跟着宋积云做事,受了她的大恩,谁又好意思和宋积云翻脸,自立门户呢?
可既然有宋桃做了出头鸟,自然有人跟风。
有人不由小声嘀咕:“宋老板技艺超群,宏才大略,没有了甜白瓷,肯定还可以烧出其他的新瓷来。我们就不一样了,如今只能捡别人不要的。”
立刻就有人瞪了说话者一眼。
说话的人还硬着脖子想反击回去,不料门外突然传来高亢的唱喝声:“龙虎山正一教葆光仙君到。”
什么人?!
众人俱是一头雾水,满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