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嬷嬷道了声谢,继续道:“宋桃就和大太太打赌。说要是事情都照她说的,大太太以后就要全心全意地站在她这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若是事情有变,那以后她就听大太太的,大太太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宋积云轻笑,道:“照着大太太的性子,她应该答应了才是。”
“大太太答应了。”郑嬷嬷道,“大太太不仅答应了,还让宋桃保证,等天宝少爷十六岁,就把窑厂交给天宝少爷打理,宋桃也答应了。”
两人低声说着话,守在门外的香簪突然高声道:“大小姐,宋大老爷那边派小厮送了请柬过来,说是过两天宋大老爷的窑厂开业,请大小姐过去观礼。”
宋积云和郑嬷嬷笑着交换了个眼神。
而荫余堂内,躺在醉翁椅上看书的元允中看着六子的比划,拿着书的手一顿,道:“你说,你们家大小姐回来了,正在更衣。”
六子连连点头,还笑着做了个“你可以去找大小姐了”的手势。
元允中轻哼了一声,修长白皙的指尖又慢悠悠重新翻了一页,道:“我知道了!”
认真地看起书来。
六子摸了摸脑袋。
不是元公子让他盯着大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吗?怎么大小姐回来了,元公子又像没什么事似的?
他不明所以地退了下去。
元允中不急不忙地又翻了七、八页书,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花仆在院子里修剪花木的声音。
他的手指停留在书页间良久,待院子里修剪花木的声音也没有了,这才轻轻地咳了一声。
有小厮跑了进来,低眉顺眼地恭声道:“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元允中罕见地皱了皱眉,道:“六子呢?”
小厮道:“他带着邵公子去桃花阁买灯芯糕去了。”
元允中半晌没有说话,挥了挥手,让他退了下去,起身去了内室,由贴身服侍他的一個小厮伺候着,挑了件宝蓝色花鸟纹织锦直裰换上,出了门,沿着游廊闲庭信步地往前院去。
路过宋积云院子的时候,他遇到了香簪。
“元公子。”香簪忙上前给他行礼,手里捧着一刀宣纸。
他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宣纸上。
香簪忙道:“我们家大小姐下午没什么事,准备陪太太和二小姐、三小姐一起给老爷抄佛经,太太那里只有花笺,大小姐就吩咐我回来拿刀宣纸。”
给过世的人抄佛经,纸也要讲究素洁。
“没什么事?!”元允中道,看着宣纸的目光显得格外的幽深,像无星无月的深夜。
香簪心中顿觉很是忐忑,忙喊了声“元公子”。
元允中微微点头,步履闲适地从她身边走过。
香簪望着他轩昂的背影,不解地摇了摇头,想着宋积云她们还等着自己的宣纸,忙把这一切抛到了脑后,小跑着去了钱氏那里。
他摸着头,迎面遇到了六子和邵公子。
邵青举了举手里的油纸包,道:“我听说那点心叫灯芯糕,以为像灯影牛肉丝似的,细如灯草,谁知道和那周记的云片糕一个味道。”
他摇头着,很是失望,一副上当了的样子。
元允中眼皮都没有撩他一下,径直进了屋,由小厮服侍着更衣。
邵青倚在扇门边,嘴里叨着根灯芯糕,道:“你这又是去了哪里?我一会儿没见,你都换三件衣服了。”
元允中没理他,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舒舒服服地重新在醉翁椅上躺下,拿了翻了一半的书。
邵青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了解他的怀疑,不在意地坐在了旁边太师上,吩咐六子:“把点心摆盘,给公子尝尝。好歹是我辛辛苦苦排队买回来的,做个茶点也好。”
元允中垂目翻着手中的书,道:“回你自己屋吃去,别把渣子掉我这里了。”
“哎呀!”邵青惊讶地跳了起来,“您可好多年没这么发脾气了。”
元允中抬头,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他立刻低头,摆手道:“我这就走,这就走。”
拉着六子就出了书房。
元允中静静地看着书,书页却久久没翻去。
贴身的小厮正寻思着要不要给他换杯茶,却看见他突然把书页一合,“啪”地一声放在身边的小圆几上。
小厮吓了一大跳。
耳边传来元允中的声音:“邵青呢?”
小厮半晌才回过神来,忙道:“我这就去请邵公子。”
元允中没有吭声。
小厮见了,快手快脚地去叫了邵青过来。
元允中问邵青:“没人问什么吗?”
“问什么?”邵青不解,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赞道,“您还别说,您随便选的这落角处,上上下下都挺有眼色的,看见我们回来,人家就能装着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闻不问。就算是搭上话了,也全都不提,只说些今天天气怎么样?吃了饭没有的?”
元允中冷冷地望着他。
邵青立马闭了嘴,仔细地想了想半天,小心翼翼地道:“您想问什么?”
元允中鬓角青筋直冒,仿佛眼睛疼般地闭上了眼睛,对他道:“滚一边去!”
邵青莫名其妙地又退了下去,和守在外面的六子打起了手势:知道他发什么疯吗?
六子摇头,也是一脸茫然。
邵青蹲在那里,想了好一会也没有想明白,干脆让六子给他拿个马扎,坐在马扎上继续等着。
暖阳渐渐西下,厨房的人来问什么时候用晚饭。
邵青隔着垂下来的湘妃竹帘看了眼躺在醉翁椅上的人,怂恿着六子:“你去问?”
六子连连摆手。
邵青想了想,让把饭摆在厅堂,然后蹑手蹑脚地进了书房,低声道:“公子,用晚膳了!”
元允中睁开了眼睛,
目光冷冷清清。
邵青干笑了两声。
元允中起身去了厅堂。
坐桌边看了看菜色,如想起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道:“宋小姐在做什么?”
“哦!”邵青立刻道,“一直都在宋太太屋里和两位宋小姐抄佛经。”
元允中点了点头,开始喝汤。
邵青说到这里,想起刚得到的一个消息,道:“万晓泉那里,准备压着宋小姐家的玉瓷放契书,您看?”
元允中微微颔首,冷峻地道:“这么重要的事,宋小姐肯定知道。”
“宋小姐应该不知道吧?”邵青怀疑道,“我们也才得到消息。”
元允中冷哼了一声,道:“那就等宋小姐知道了再说。”
可宋小姐知道也只能去求万晓泉。
于宋小姐来说可是件难事,于他们却只是随口一句话。
一直以来宋小姐都挺够意思的,何不做个顺手人情?
邵青想着,话都到了嘴边,可看着元允中冷冰冰的面孔,又把话给咽了下去,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给宋积云透个口风。
宋积云还不知道这件事。
她陪着钱氏和两个妹妹裁纸,磨墨,说着这些日子家里发生的事,不去想宋大良家的变化,也不去想窑厂接下来面临困难,难得心情宁静练了半天的字,抄了七、八页佛经,用了晚膳回去的时候还道:“就把笔墨都留在这里,我有空就来抄几页,看看十月初一的时候能抄多少。”
他们准备十月初一祭祀的时候供到庙里去。
钱氏含笑着帮她整了整衣襟,笑道:“也不用那么急,心意到了就好。”
宋积玉则笑着挽了宋积雪的胳膊道:“姐姐没空,我们可以帮你抄。”
姐妹们笑盈盈地钱氏院子门口说了半天的话,这才道别。
只是她还没踏进自己住的院落,香簪就告诉她:“郑管事回来了,他说有要紧的事要回您,在外院的书房等着呢!”
宋积云转身就去了外院的书房。
郑全神色凝重,uu看书道:“大小姐,宋老爷的窑厂挖脚挖到我们窑厂来了。”
“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宋积云和他分次坐下,小丫鬟上了茶点退了下去。
郑全沉声道:“我一直在查那几家作坊的大师傅到底是为什么跳槽去了宋老爷窑厂的,刚刚有点眉目了,罗师傅来找我,说是有这几天有七、八个还没有出师却颇有灵气的徒弟来辞工,有些还是签了长约的,拉坯、吹釉、把桩的都有,他寻思着有些不对头,可查也查过了,问也问过了,就是没发现什么。
“他越发觉得不对头。
“就让我想办法查一查是什么回事。
“要是真没什么问题,我们宋家窑厂也不是那少了杀猪佬就得吃那带皮肉的人家,他们要走就走,他拿了解契书来给您签字画押,该书多少违约金就收多少违约金,谁也不强留。”
宋积云靠坐在太师倚上,沉吟道:“你去查了,结果发现和宋大良的新窑厂有关?”
“是!”郑全道,“不仅如此,我还发现那几家作坊的大师傅跳槽,都是有把柄被宋老爷捏住了,只是还没有查出来是什么把柄。”
说到这里,他语气微顿,道:“御窑厂的韩先生,好像答应给宋老爷的窑厂画图样了。”
御窑厂的韩先生是景德镇数一数二的人像画师,和宋又良的关系非常好。
宋又良去世,宋家专程请了他给宋又良画遗像。
宋家的争产案在梁县几乎尽人皆知,韩先生居然会帮宋大良的窑厂画图样?
宋积云的脸色一沉,道:“能确定吗?”
“确定。”郑全道,“我在打听那些跳槽去了宋老爷家的大师傅们时查到的。韩先生早年间有位红颜知己,给他生了个儿子。宋老爷帮他把儿子找回来了。韩先生为了报答宋大良,决定帮他的窑厂画图样。”
这么私密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宋积云挑眉,道:“这么巧?”
郑全不解。
宋积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爹的葬礼,韩先生给送了我爹的画影过来,宋大良接了我爹的画影却不愿意支付酬金,韩先生气得席都没坐就走了。”
郑全印象里有这件事。
宋积云道:“那你知不知道还有个后续?”
郑全回忆道:“我记得是桃小姐追了出去。”
他说着,目光一寒,道:“您是说这件事是宋老爷设的局?”
“未必!”宋积云端起茶盅来喝了口茶,道,“我看,与其一個挨着一个的去查跳槽到他们家的大师傅,还不如盯紧了宋桃,好好的查查她。”
之前她还是大意了。
只想若是宋桃有什么地方不妥当,她得想办法尽快地摸清楚她的意图,别伤害么自家人就好。
如今看来,宋桃只早早的就开始了布局。
宋积云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那宋桃知不知道她父亲会暴病而亡呢?
如果宋桃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父亲去死……
宋积云“腾”地站了起来,有些急躁地在屋里来回地走了两圈,这才对郑全道:“其他的事先放一放,给我去查清楚他们家的第一炉窑准备烧什么?”
新窑厂开张,为了彰显其有开窑的实力,为求个平安顺利吉祥,通常都会把自己最擅长烧的瓷器作为窑厂的第一炉窑。
但宋桃若是真有问题,恐怕这第一炉窑也会使个障眼法。
郑全郑重地点头。
宋积云又提醒他:“查原材料。”
什么都可以做假,原材料的数量却做不了假。
“我知道了。”郑全应着,犹豫道,“那窑厂那些辞工的?
“跟罗师傅说,该怎样就怎样。”宋积云毫不迟疑地道,“那些要提前走的,按行业的规矩,收十倍的违约金,走了的人宋家窑厂永不录用,告知其他的窑厂。”
除非有窑厂要和他们家撕破脸,否则这些人只能在宋大良的窑厂做工。
她就不信了,挖了这些人过去,宋大良的窑厂就能压在她头上让她不能翻身。
“是!”郑全去忙去了,宋大良挖了宋家窑厂墙脚的事却沸沸扬扬,不仅整个梁县的人都知道了,就是钱氏也听说了。
她急忙向宋积云求证。
“是有这件事。”宋积云无意把自己弄得像盾牌似的在家人面前挡着,盾牌后面的人还以为风和日丽什么事都没有。
她也没有瞒着宋积玉和宋积雪。
宋积雪气得小脸通红,捏着拳头对宋积云道:“
别让我看见宋天宝,我看见一次,打他一次。”
宋积云哈哈大笑,道:“这与人家宋天宝有什么关系?”
宋积雪羞愧地道:“我只打得赢宋天宝。”
这下子不要说宋积云了,就是钱氏和宋积雪也忍俊不禁。
宋积云就摸了宋积雪的脑袋,道:“是让你们有个防备之心,以后离大房远点,倒也不至于去打人家宋天宝。”
宋积雪没有吭声。
钱氏担忧道:“要不他们家开业你就别去了,大家索性撕破了脸算了。”
“去!”宋积云不以为意地道,“怎么不去?否则那些看我们家热闹的人还以为我怕他们家似的。”
钱氏直叹气。
宋大良窑厂开张那天,一大早却下起了小雨。
雨细如丝,唰唰地落在绿夹着黄叶的树枝上,气温也跟着降了下来。
钱氏由丫鬟、婆子簇拥着,抱了个妆奁去了宋积云那里。
“咱们输人也不能输势。”她打开妆奁,珠光宝气映得满室辉煌,“这些珍珠首饰都是你外祖父断断续续送给我的,都给你,你出门的时候戴。”
守孝期间不能穿红着绿,她特意带了这些首饰过来给女儿撑场面。
宋积云没有拒绝母亲的好意,轻轻地抱了抱钱氏。
钱氏亲自帮她梳妆,送她到了轿厅,见随行的是从田庄挑选出来的新护卫,不由问:“郑全呢?”
宋积云笑道:“我派他去办事了。他等会和我在宋老爷的窑厂见。”
钱氏这才放下心来,看着宋积云的轿子慢悠悠地出了长街,这才折回去。
荫余堂里,元允中正用早饭。
他听六子说宋积云已经去了宋大良的窑厂,嘴角紧抿,把手中的调羹随手就丢回了碗里,神色冷硬地问邵青:“万晓泉的事解决了?”
邵青喝着瓦罐鸡汤。
汤有些烫,他用手扇了扇嘴,这才道:“应该没有吧?万晓泉那个人办事,就喜欢绕来绕去的。他压着不写放契书,不过是想把宋家玉瓷的生意捏在自己手里。宋家办事的是个叫汪大海的人,他估计一时半会还没有明白万晓泉的意思,以为万晓泉只是想多捞几个银子。”
元允中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沉声道:“你没有告诉宋小姐?”
邵青一愣:“告诉了啊!”
他还在屋里斟酌半天才去见宋小姐,结果宋小姐没说什么,就急着出门了。
宋元允望着他没有说话。
邵青心里“咯噔”一下。
公子一大早就起来了,不会是在等宋小姐吧?
他感觉自己办砸了事,忙转移话题道:“万晓泉回京的事黄了。”
元允中瞥了他一眼。
邵青忙道:“万晓泉花了大价钱,搭上了万贵妃那个在锦衣卫做千户的侄儿万慎的线,拿宋家的甜白瓷当敲门砖,认万慎做干爹。结果万慎对宋小姐家的甜白瓷爱不释手,要万晓泉多烧点甜白瓷送去京里,让他继续在御窑厂当差。”
邵青不无幸灾乐祸:“万晓泉弄巧成拙,回不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元允中眉宇间流露出些许的不耐烦,道,“去准备轿子,我们也去宋大良的窑厂看看。”_;
第127章
宋大良的窑厂在景德镇珠山脚下,和宋积云家的窑厂相隔得不远,是收了别人一个旧作坊改建而成。
宋积云出了城门,停了雨。
路边的树叶被雨水冲洗的干干净净的,倒是驿路被雨水浸湿,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车辙印迹。
她在路边等到了宋家众人的轿子,一起去了宋大良的窑厂。
招待来宾的地方是个三间的敞厅, 已经到了不少人。
李子修穿了件宝蓝色五蝠团花的直裰,站在敞厅中央,正笑容满面地和御窑厂的韩先生说着什么,很打眼。
看见宋积云,众人纷纷上前打招呼:“宋小姐!”
宋积云客气地颔首。
也有人低声议论:“没想到宋小姐真的过来了。不是说他们两家断了亲吗?”
“宋大良如今开窑厂,是同行。亲戚可以不走, 同行却不能不理会。”
“不过宋大良也够无耻的了, 挖侄女的墙脚, 还好两家断了亲,不然想起来就让人恶心。”
“那关系不好的同行多的事,我要是宋小姐,翻脸就翻脸,有什么好来的。”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心里隐隐觉得宋积云还是年纪轻,经历的少,有些软弱。
李子修更是得意洋洋地拽了韩先生过来和她打招呼,还看戏不怕台高的指了宋积云对韩先生道:“又良家的大闺女,如今可是宋家窑厂的话事人了!你一天到晚的在御窑厂画画,她当家之后,你们应该还没有正式见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