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宋积云应着,冲着他似笑非笑地翘了翘嘴角,道,“我这才几天没来,没想到这都成了百鸟园了。”
“还差点。”元允中一副没听懂她说什么的模样儿,把擦了手的帕子递给了小丫鬟,煞有其事地回答道,“你想弄个百鸟园,还得再养几只仙鹤、孔雀才行。”
宋积云气结,有意上下打量着他。
他穿了件湖色的素面杭绸直裰,淡淡的颜色,极佳的垂感,更显得他身高腿长,宽肩细腿,如玉树临风般,带着几分洒脱,很是赏心悦目。
她一时间忘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多看了几眼。
元允中挑眉,睨视着她。
宋积云回过神来,心里涌起几分不自在,可她立刻把这几分不自在压在了心底,淡然地道:“我看你已经收拾好了,应该可以出门了吧?”
“急什么?”元允中说着,邵青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端着红漆描金的茶盘,笑吟吟地对她道:“宋小姐,喝杯茶。”
“不用了!”宋积云客气地笑着,转过头去再看元允中,眼神中已带了几分不悦,“我们还要赶着去文思楼。”
元允中神色悠闲地撩着直裰坐在了旁边的美人倚,伸手端了杯茶,道:“文思楼离这里不过两刻钟,来得及。”
也就是说,他昨天不仅仔细看了她誉写的赏花宴章程,还打听了一些赏花宴的事宜。
那他又为何这么说?
宋积云不解地望着她。
元允中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们又不是第一个拿到请柬的,去那么早做什么?”
宋积云眉眼微动。
虽然不知道元允中为什么这么说,但她不得不承认,元允中的话让她非常的心动。
既然他们没准备请她,她又何必遵守那些规则。
至于送她请柬的王主簿,这种场合,肯定要去请江县令,陪在江县令身边,还有那么多人要应酬,她早去晚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耳边已传来元允中的声音:“那个江县令,你打听过了吗?”
宋积云忙收敛了心绪,道:“说是安徽翕县人,天顺元年进士,之前在定县任县令,其他的,就都不知道了。”
她说完,眼眸明亮地望着元允中。
和官衙的人打交道,有时候一件小小的事,就是突破口。
如果能从元允中这里得到一些消息,那就更好了。
他就算不问她,她也准备找个机会问他的。
元允中下颌紧绷,眉眼轮廓更显利落、分明。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定县县令正七品,梁县因要协理景德镇御窑厂事宜,是正五品,他从保定府调任梁县,虽说离京城远了,却升了二级。”
言下之意,也是有背景或者是走了关系的。
宋积云眼眸微转,干脆趁机和他说起这位江大人来:“我听说王主簿在给他找女仆,却没听说给他找宅子,他应该家境一般,带了女眷上任。只是不知道是带了夫人过来还是带了如夫人过来。”
县衙后面有供县令居住的宅子,是免费的。但有些县令上任,会嫌弃它不够宽敞或者是奢华,会自己买宅子或者是“借”住在本地乡绅的别院里。
元允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好像没想到她会从王主簿那里打听到这些消息。
宋积云杏目带笑,透着几分狡黠地道:“王主簿有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
元允中也笑了起来,眼底仿若泛着星光:“他有五十几岁了。他这个年纪,又没入过翰林,应该升不起来了。”
他这是告诉她,江大人升职无望了,可能会在梁县县令的位置上干到致仕吗?
那她得好好相处才行。
既然元允中知道的这么多,宋积云当然得鼓励着他继续往下说:“那你知道天顺元年的主考官是谁吗?他们那一届有些人的仕途比较顺利当了大官的吗?”
她神情愉悦,脸颊微微带红,如那梅花映雪,格外美艳。
元允中凝视她的眸光微深,片刻才幽幽地:“那年的主考官已经致仕了,那一届仕途最顺的那个在工部任侍郎。不过,他们那一届还有一个在吏部任主薄的。虽然官不大,但有十几年没动了,算是个老油条了。”
这样的老油条,自然不会那么清廉。
宋积云笑得更灿烂了,她又连着问了他几句,要不是邵青过来说时候不早了,她恐怕都没有意识到时候过得这么快。
不过,元允中知道得这么多,她见了江大人,肯定会事半功倍。
她高兴地起身,和元允中坐轿去了文思楼。
文思楼应该被清了道。
平时还算热闹的街道正值中午却只有寥寥几个人影,仔细一看,还都是一些仆人随从。
见了宋积云的轿子,立刻有人拦上前来,低声喝道:“今天县尊大人驾临,无关人等快些走开。”
郑全脸都变了。
从前宋又良在世的时候,可没人敢这样和宋家的人说话。
他上前就要理论。
却被宋积云拦住,从轿帘里伸出手,递上请柬。
大红色的洒金纸,青色的帘子,雪白柔嫩的手如雪似霜,让文思楼外的人眼睛都一直,在郑全的冷笑声中,这才低头行礼。
宋积云和元允中并肩进了文思楼。
文思楼是梁县少有的二层建筑,站在二楼推窗远眺,可以看见大半个县城。
它一楼是书局,二楼是茶室,后面还带个大院子,仿着苏杭园林建造,既有小桥流水的亭台楼阁,又有曲径通幽的花树竹林,景色十分优美。
今天的赏花会就在后花园里举行。
宋积云和元允中走进去的时候,参加赏花会的人几乎都到了,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喝着茶,说着闲话。
听到动静,大部分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齐望了过来。
宋积云落落大方地微笑着点头示好。
众人俱是一愣,随后又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不是说今天要给县太爷接风的吗?怎么突然冒出個女子来?”
“好像是宋又良家的闺女!”
“前些日子和她叔伯争家产的那个?”
“宴请的名册上应该没她的名字吧?”
声音都不大,却也没有避开宋积云的意思,在场的人竖着耳朵都能听得见。
宋积云置若罔闻。
赏花宴没有接到请柬,她就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了。
她笑盈盈地对元允中道:“要不要试试我们本地浮梁茶?攒局的文先生家可拥有我们这里最好的茶园,他们家的茶叶也是最好的。”
元允中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孔闻言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乌亮的眸子定定地凝视了她半晌,仿佛她身上有什么事困惑着他,他要看清楚似的。
宋积云满头雾水,生怕他这个时候又出什么幺蛾子。
元允中却慢悠悠地应了声“好”。
宋积云心头一松,笑着吩咐身边服侍的小厮给他们上浮梁茶,抬头却看见宋九太爷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脸色铁青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他人还没到,压低声音的喝斥声先到,“今天可是宴请的县尊大人,你可别乱来!小心连累了宋氏族亲,为县尊大人所不喜!”
甚至连累到他!
他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宋积云眼底闪过一丝冰冷。
今天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可她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会是宋九太爷。
家屋不和邻居欺。他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压制她,就不怕别人笑话宋家?
既然他不把自己当宋家的人,那也别怪她不给他面子。
宋积云得意地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请柬,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接到了请柬,自然要来凑个热闹了!”
宋九太爷愕然。
这次来参加赏花会的人都知道宋家的请柬是给他,而不是宋积云。
宋积云不会为了参加这次赏花会诓了谁的请柬,或者是伪造了一张请柬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在他心里,宋积云诡计多端,为了达到目的可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人。
他伸手欲夺宋积云手中的请柬,有人比他更快。
“怎么可能?”有人神色不虞地站了出来,道,“你说你接到了请柬,谁知道是真是假?给我们看看!”
宋积云循声望过去。
说话的人三十来岁,身材高硕,皮肤黝黑,马脸鹰勾鼻,精明强悍写在脸上。
是李家窑厂的东家李子修。
和宋家窑厂是死对头。
宋积云笑着喊了对方一声“李世叔”,将请柬递了过去,然后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朗声道:“还有哪位叔伯想看我的请柬的,不如一并传阅了吧!”
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也有人凑到李子修身边的。
宋积云把这些人的面孔暗暗记在了心里。
李子修将那请柬正看反看,还对着阳光看了半天。
发现不是假的,他不由神色一凝,在人群中寻找文先生。
众人纷纷让路,高高瘦瘦的文先生从太湖石假山后面走了出来。
已是初秋,他却依旧拿着把画着山水画的描金川扇。
“怎么了?”他皱着眉,愠声道。
立刻就有人上前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他的视线这才落在了宋积云和元允中的身上。
他眼底闪过惊艳。
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板了脸,不由分说地对宋积云道:“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拿到的请柬,你一个女孩家,这样抛头露面,把你父亲的清誉置于何地?我今天也不教训你了,你赶紧回去,这件事我当没发生。”
这些日子梁县被人谈论最多的就是宋家的事了。
不要说宋家的三姑六舅和姻亲了,就是文家的家眷和仆妇,说起宋家的事,都能头头是道的讲讲宋又良的大女儿是如何和叔伯争产,如何把宋家窑厂拿到手,又如何把曾家的聘礼丢出门的。
他生平最讨厌这种不安分守己,不温良恭顺的女子了。
听得他鬓角青筋直跳,大骂宋大良和宋三良不是个男人,更是严禁文家的人再谈论此事。
至于请柬,是她从别人手里弄来的,还是王主簿给她的,他都无所谓。
他胞兄是梁县这几十年里唯一考出去的两榜进士,又在翰林院里任职,王主簿也好,历任县令也好,他不会轻易得罪他们,他们也不会轻易地得罪他。
他轻敲着川扇,道:“听说你们宋氏换了族长,我过几天会和你九太爷一起去和你们族长好好说道说道的——哪有让女人掌管窑厂的道理!”
宋积云眨了眨眼睛。
文先生这种人她见得多了。
可去和一个从小就接受古代士大夫主流教育的男子去讲男女平等,等同于让现代的女子去裹小脚一样,既荒谬,又不合时宜,纯属浪费口舌,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文先生要把她赶走,这就不行了。
不过,她怎么感觉身边的气氛有些阴沉沉的,像六月乌云盖顶要下雨的天气。
她此时也顾不上这些。
“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神色渐肃地道,“我父亲留了遗腹子,我这个做长姐的,总不能让我们家断了传承吧!”
文先生等人均面露意外。
宋积云继续道:“要怪只怪我们家人丁单薄。我祖父时,就只有我叔伯和我父亲兄弟三人,只有我父亲继承了家业。等我这一辈,我不出这个头怎么办?”
这是在说宋大良和宋三良无能吗?
她把宋氏兄弟踢出了宋家,还要被她踩在脚下垫脚。
宋大良和宋三良也太可怜了。
众人只觉得心塞。
文先生大怒:“巧舌如簧!搬弄是非!强词夺理!你这是要犯‘口舌’之恶吗?”
七出三不去,其中就有“口舌”这一出。
这是说她没有“妇德”。
这名声要是传了出去,钱氏和宋积云姐妹都别想做人了!
宋积云可不背这个锅!
“文先生此言差矣!”她抿了抿嘴角道,“我们宋家在梁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了,若不是实在没有人选,我们宋氏族人和我的叔伯怎么会同意由我掌管窑厂?”
说到这里,她望向了宋九太爷:“九太爷也在场,你们如若不信,大可问他就是了。”
宋九太爷感觉自己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来。
宋积云这招祸水东引可真是厉害啊!
当初他是被宋积云捏住了把柄,这才退出族老位置的。
他要是答得不如她意,以她的性格,肯定会翻脸不认人。
可他要是口是心非地为她做证,他又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宋九太爷迟疑了一下。
宋积云却目光锐利地望向了他:“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九太爷呢!”
什么意思?
宋九太爷讶然。
众人则看着她都竖起了耳朵。
只见宋积云长叹了口气,感慨道:“我父亲突然去世,有人见我们家孤儿寡母的,就动了歪心思。要不是九太爷当机立断,处置了窑厂捣乱的宋家子弟宋立,杀鸡儆猴,我哪里镇得住窑厂里的那些大师傅、大掌柜!”
尽管心里有所猜测,可亲耳听到她若有所指地威胁他时,宋九太爷还是气得差点吐血。
偏生宋积云还不放过他,继续道:“九太爷,您老人家可得为我说句公道话啊!”
事情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能不答应吗?
宋九太爷只得咬了咬牙,勉强点了点头。
心里却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来参加这個赏花会。
以后有宋积云的地方,他还是离得远点的好。
而在场的人无一不是人精,他的不情不愿,大家都看在了眼里。
众人不由在心里感叹,想从前,宋九太爷在宋家那也是个强势横行之人,不曾想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宋积云的手里?
大家看宋积云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
有些人甚至心里隐隐生出了几分忌惮来。
只有文先生,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宋九太爷脸上。
他特别给宋九太爷下了赏花宴的请柬却掠过了宋积云,就是想借这件事给宋积云一个下马威,让她老实点做人,把窑厂的事交给宋家的男子打理,没想到宋九太爷这么没用,居然被宋积云挤兑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还点头答应给她做证人。
窝囊废!
他不禁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宋九太爷一句,然后阴沉着脸喝斥着宋积云:“难道我还冤枉了你不成?女子贵在贤良娴静,谦卑恭顺。长辈说话,你就应该听着。你看你现在,长辈一句话没说,你倒说了一大堆,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温驯?”
耍嘴皮子,谁不会!
宋积云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反而还露出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道:“文先生,家父生前也曾给我们姐妹请过西席,读过《孝经》,读过《烈女传》,我不过是想得到长辈的庇护,怎么就不恭顺了?”
她说着,还拿出帕子来抹了抹并没有泪的眼角:“我总不能被人误会了,连句辩解的话都不能说,别人打了我的左脸,我还得把右脸伸出去给别人打吧?”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如破气般轻微的一声“扑哧”声。
是谁在偷偷地笑她吗?
她不由飞快地睃了眼四周。
旁人都很正常,只有元允中,低着头,拳抵在嘴边,不知道是不是嗓子不舒服。
只是她此时正和文先生对峙,若是出声询问,不免会破坏气氛……还是先别管他了,等会再说。
宋积云又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角。
众人见了,神色微妙。
这位宋小姐也挺有意思,说出来的话听着软绵绵,实则能磕掉人的牙。
这也是个不吃亏的主!
文先生青筋直跳。
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敢在他面前这样唇舌如枪剑的。
宋又良的这个大闺女果然不简单。
从宋积云出现到现在,他第一次正视她。
一身素衣,眼角的红色像落在宣纸上的桃花,姿态却意外的雍容秀雅,从容自若。
再漂亮、再厉害又能怎样?
做了女子,就得安安分分地守在内宅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文先生不屑地笑,厉声道:“你再狡辩也没用。说来说去,你不过是要想方设法留在这里,想见县尊大人一面。只要我在,就不允许有一个女人坏了规矩。”
这种顽固不化的人,如河的两岸,根本不可能在站在一起。
既然如此,也就无所谓翻脸不翻脸了。
宋积云的姿态却更低了。
她耷拉着肩膀,情绪低落道:“这是给县尊大人接风吧?可我怎么看着像是给文先生接风似的。县尊大人还不知道在哪里,文先生却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想让谁人参加接风宴就让谁来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