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大太太,”她脸色发白,道,“不好了,十一太爷让大老爷主动分宗,说大老爷和云小姐打赌打输了,得给万公公一个交待才是。”
王氏只觉得眼前一黑,紧紧地扶住身边的桌子,这才没有倒下去。
“打赌?打什么赌?”她盯着宋大良的随从,“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随从都快要哭了,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抹着眼角道:“出族这么大的事,我们都以为是说说而已,谁知道会当真啊?”
王氏一听,拍着大腿就嚎啕起来:“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嫁了个这么不靠谱的男人!一辈子就没干成过一件事……”
宋桃在心里腹诽。
你才知道啊!
她慢条斯理地劝着王氏道:“娘,分宗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们和云堂妹家的关系都这样了,爹以后还想开窑厂,有利益之争,就算今天不翻脸,以后还是要翻脸的。”
“可你爹是个没用的,要没有宗族的照顾,恐怕我们连饭都吃不上!”王氏哭着道。
宋桃只好继续劝母亲:“我再让丁香去打听打听。若族老们还顾着情面,让爹主动提出分宗而不是被出族,和宋氏宗亲还能当亲戚走动。”
她说到这里,心中一动,迟疑道:“只不过若是二房要过继嗣子,论起亲疏来,我们家连十一太爷家都不如了……”
王氏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
她握着女儿的手道:“难道这才是宋积云的目的?”
她不由面露讨厌:“她可真狠毒。”
又庆幸:“还好我也没准备把你弟弟过继给谁!”
可她爹却想让她弟弟一肩挑两房。
宋桃若有所思,催了丁香:“你再去厅堂看看,有什么事,及时给我们传个话。”
丁香一溜烟地跑了。
宋桃心里却想,上辈子,宋积云不也出了族。
没有了宗族的拖累,宋积云无所顾及,大展拳脚,功成名就后,宗族反而求着宋积云重新归宗。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金钱、权势才是真的。
她不禁伸了伸手脚,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第91章
宋大良既不愿意分宗,更不愿意出族。可前有宋氏的族老们,后有万公公,加之宋桃又说通了王氏,王氏也觉得分宗更好,宋大良再不愿意,再不甘心,窑厂还得靠王氏的赔嫁周转,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选择了分宗。
只是为了宋氏家族的体面,要等到宋又良七七之后,宋家才会开祠堂,正式把宋大良这一支分出去。
宋大良憋屈得不行,送走了宋十一太爷等人就跑出去喝花酒去了。
倒是宋家二房钱氏这里,她所在的院落灯火通明,会客的花厅不时还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叫‘甜白’的新瓷了?”钱氏坐在罗汉榻上,拿着宋积云帮元允中烧的甜白瓷印泥盒,反反复复地观看、摩挲着,欣慰的笑容里还残留着几分震惊,“难怪万公公定它做了新的祭白瓷!果真是莹洁素雅,比老爷烧出来的那白瓷更好看!”
坐在她左手边的宋积云笑了笑,指了榻几上的几个甜白瓷的胭脂盒:“那是给您和妹妹们烧的,比这个还要轻薄一些。您看喜不喜欢?下次还可以给您烧点别的。”
钱氏闻言放下手中的印泥盒,吩咐郑嬷嬷给宋积玉和宋积雪一个人挑了一个甜白瓷的胭脂盒,道:“其他的都收到我的库房去,我到时候当成节礼送给像宁王府、淮王府或是王主簿这样的人家去。”
也算是为他们家的新白瓷做个宣传。
“那也用不着克扣我们家积玉和积雪的东西。”宋积云直笑,道,“您想要送给谁,送些什么,过两天我再烧一窑就是了。”
让郑嬷嬷把胭脂盒依旧分了。
宋积雪捏着个胭脂盒扑到宋积云的怀里,仰着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高兴地问她:“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不用担心谁来抢我们家的窑厂了?”
“嗯!”宋积云应着,爱怜地摸了摸小妹妹的头。
这些日子她只顾着保住父亲留下来的产业,忘了安抚两个年纪还小的妹妹了。
她朝着坐在对面的宋积玉也笑了笑。
宋积玉腼腆地说着“谢谢大姐”。
钱氏看着,眼睛微涩,想着要是宋又良在这里该有多好。
她低下头,强把泪意忍了回去,转念又担心起宋积云来,道:“你大伯父吃了这么大的一个哑巴亏,他肯定不会善罢干休的。那‘玉泥’的配方是怎么传出去的,恐怕还得好好查查才是。这配方,连我也不知道!”
宋积云也这么想。
“您放心,”她安抚钱氏,“我心里有数。”
钱氏直点头,感慨道:“你大伯父也算是弄巧成拙了。要不是他使坏,你也不会冒险去烧新瓷,也不会保住御窑厂的订单,让他血本无归了!”
说到这里,她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还好菩萨保佑,心想事成了!”
宋积云却想到了元允中。
自她决定接手宋家窑厂,她就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烧甜白瓷。从后世的经验来看,正是有了甜白瓷的出现,才有了后来的斗彩和粉彩。
如果不是那次元允中在窑厂告诉她,外面不流行罗汉图而是开始推崇观音像。而他们家不擅长观音画像和观音瓷像,若是不改进,迟迟早早会被淘汰,她也不会下定决心烧新瓷了。
只是这话她不好跟钱氏说。
她母亲一直盼着她能和元允中有更多的接触,这话说出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更不好跟元允中说。
怕他得意洋洋。
不过,钱氏的话也提醒了她。
她道:“明天报恩寺的师傅过来和您商量父亲七七的祭祀,我就不参加了。我明天得去趟洪府。”
窑厂的事告一段落了,她也应该亲自去谢谢洪公子一声了。
她把泥料的事告诉了钱氏。钱氏气得把宋大良骂了一通,这才对她道:“家里的事有我和郑嬷嬷、吴管事,你只管去忙你的。”还关心地问:“要不要我帮着准备谢礼?别的东西好说,前几天田庄送了两筐早熟的秋桔,要不你都送去洪家吧!你们要吃,我再让田庄里送过来。”
他们家早熟的秋桔很酸,不过图个“早”字。
宋积云向来不喜欢吃,她也就没有想到送人。不过,有时候礼轻情意重,送两筐秋桔更显亲近。
但她还是对钱氏道:“您就安心办您的事好了,谢礼我会和吴管事商量的。”
钱氏不再勉强,见宋积雪悄悄地打着哈欠,干脆催了宋积云早点歇了:“窑厂那边的事没什么大碍,你也趁机好好休息休息。”
宋积云却觉得有办不完的事,可这些都不必让钱氏知道。
母女俩说了几句体己话,宋积云起身告辞。
院子外月色溶溶,树影婆娑,夜风徐徐。
宋积云不由捏了捏腰间荷包里的小小司南。
自万公公走后,她就开始忙着御窑厂的订单,以至于元允中过来的时候她都没能好好地和他说几句话。也不知道元允中心里是怎么想的?
宋积云思忖着,去了荫余堂。
书房昏黄的灯光暖暖地从糊着银红色素面软烟罗的窗镂透出来,轻柔地落在窗前的青石地砖上。
来开门的邵青吓了一大跳,一面客气地侧身让她进门,一面关心地道:“您怎么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积云这才发现荫余堂只有书房的灯亮着。
其他的人应该都歇了。
她正要推辞,准备明天再过来,元允中披着件月白色的细布道袍走了出来。
“怎么了?”他蹙着眉道。
月光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原本就俊朗的面容平添了积分高华清贵。
宋积云想着既然已经惊动了荫余堂的人,也就干脆带着香簪走了进去。
她和元允中在书房坐下。
书案上的青花瓷笔洗还残留着水痕。
她来之前,他是在练字吗?
宋积云看了一眼,就从衣袖里掏出个桃红杭绸绣着嫩黄玉兰花的荷包,递给了元允中:“想着家里还有个沉香木雕双鱼坠子,给元公子做个扇坠。”
元允中乌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摇曳的烛火间,映着她的倒影,也有着不容错失的困惑。
宋积云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温声道:“若不是你的火照,甜白瓷也不会烧得这么顺利了。说好和你一起开窑的,也没能遵守承诺。是我的不对,还望公子海涵。”
桃红色的杭绸衬着他修长的手指,比那玉还要莹润白皙。
宋积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上面停留了几息。
元允中打开荷包,两枚被猩红丝线串着的深棕色木雕小鱼落在了他的指间。
指节大小的鱼儿,鱼身的鳞片,鱼背、鱼尾的鳍都被雕得栩栩如生。其中一枚小鱼翘着尾巴,像是要跃到空中,一枚昂头张嘴,像是冒出水面似的,而沉香木特有的纹理更是荡漾着一道又一道的金丝光圈,像水落其身,惟妙惟肖中透着精美华丽。
“鱼跃龙门!”元允中扬了扬眉。
宋积云笑眯眯地道:“希望元公子能喜欢。”
学得文武艺,卖给帝王家。
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是很好的祝福。
元允中手指勾着猩红的丝线,两条小鱼儿在空中晃动。
“沉香木扇坠配乌木、棕竹团扇最好。”他道,“可惜,眼看着要入秋了,得换金铆钉穿制或是用玳瑁、象牙镶头的折扇了!”
什么意思?
宋积云睁大了眼睛。
元允中却轻笑一声,握手成拳,把两枚小鱼儿攥在了手心。
“不过,我在荫余堂看见洒金五色粉笺了。”他道,“用来做扇面不错。我们可以用沉香木做把折扇,倒也能用。”
他把两枚木雕小鱼重新装进了桃红色的荷包里,起身去博古架上找那洒金五色粉笺。
宋积云低了头,抿着唇笑。
洒金五色粉笺是贡品,她们家有几刀,还是她外祖父留下来的。
“我来帮你!”她起身往博古架去。
却“扑通”一声,把元允中书案上堆放的一叠宣纸撞落在了地上。
她忙弯腰去捡。
却看见有散开的宣纸上画着缠枝花云龙莲花图样。
“这是什么?”她不禁拿起那宣纸展了开来,问元允中,“你看到了御窑厂今年拿过来的图样了?”
元允中远远地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把博古架顶层的香樟木匣子拿了下来,挑了几张洒金五色粉笺:“在窑厂看到了,就随手画了下来。”
宋积云想到她进来时青花瓷笔洗残留的水痕,笑着把那叠纸捡起来后,单独把那张画了图样的宣纸铺在书案上,道:“这图案你画错了。”
她刚刚接触瓷器时,也对那些漂亮的图样非常感兴趣。
元允中很是意外的样子,大步走了过来。
宋积云干脆拿笔蘸了墨,在他画的图样旁加了起来:“这缠枝花除了莲花还有牡丹和菊花。而且它是每隔一朵莲花和牡丹才会添一朵菊花。你画了莲花和牡丹,却没有画菊花。”
她不说,元允中根本发现不了。
他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画画。
她手指白净却圆润,指甲剪得整整齐齐的,没有涂丹蔻,能看到粉色的指尖,干干净净的,让人心生好感。
头发乌黑亮泽,额头洁净饱满,还有美人尖。
眼睛又大又双,浓密翘长的睫毛轻轻垂落,在眼窝留下一片阴影。
她鼻梁又挺又直,嘴唇红润,像盛开的玫瑰,显得格外的艳丽。
特别是她的神情,认真、专注、从容……有着胸有丘壑才有的镇定与自若。
他有片刻的恍惚。
脑海里一会儿闪现他被药倒时她居高临下看他时倨傲的神情,一会儿闪现在赵家集时,月光下她发青的指节。
“你看,是不是你在窑厂看到的图样?”他耳边突然传来宋积云含笑的声音,“也不知道御窑厂发什么疯?用了缠枝花配云龙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有温温软软的触感从他的唇边擦过。
元允中吓了一大跳,忙扭头望过去。
温温软软的触感贴在他的唇上。
他看见宋积云惊讶的面孔。
秋水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倒映着他的影子。
而鼻尖萦绕的玫瑰的香味,更是铺天盖地般地把他笼罩在其中。
他脑子嗡嗡作响,不知身在何处。
宋积云也傻了眼。
她只管画画了,压根没有注意到元允中,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靠她这么近,还微微弯着腰,她一转头,居然和他“擦”脸而过。
好在是她不是真正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她装着若无其事地准备后退一步。
元允中却让她猝不及防地转过脸来。
两人嘴唇相印……
他温热的气息在她脸上乱窜,酥酥麻麻地让她头皮发麻。
宋积云本能地伸手,想把眼前的人推开。
门口却传来“吱呀”一声,有男子欢快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宋小姐,我给您沏了桂圆红枣茶,养血气,晚上喝了正好助睡眠。”
宋积云想也没想,慌张地推了元允中一把。
元允中猛然被推,不由朝后趔趄。可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只退了两步就回过神来,立马站稳了脚跟。
偏偏进来的人只顾护着手里那红漆描金托盘上的青花小碗,一面往里走,还一面继续笑道:“刚刚二太太还差人送了一筐秋桔过来。我闻着那秋桔桔香雅正,味道却酸酸的。”
俩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朝来人望去。
进来的是邵青。
邵青顿时被两人的目光镇住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样的秋桔,用蜂蜜做金桔膏最好不过了......”
心里却像擂鼓。
怎么回事?
他们家公子怎么和宋小姐隔着一臂之遥的距离并肩而立,却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神色肃然,看他的目光都透着几分意外,好像他走错了地方似的,气氛这么僵硬。
难道他们吵架了?
不应该啊!
在窑厂的时候,他们家公子还帮宋小姐烧窑,宋小姐这么晚了还来探望他们家公子。
他不禁看了看元允中,又看了看宋积云,语气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等立秋之后拿出来,既可以润肺,还可以清燥......”
两世为人,宋积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她知道自己还是流露出了几分不自在。
“没想到邵公子还知道这些!”她忙热情地接了话茬,还上前几步,伸手去接邵青手中的托盘,想把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
邵青飞快地睃了元允中一眼。
见元允中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睑微垂,看不清楚情绪,一只手却背在身后。
邵青差点跳起来。
真的有事啊!
宋积云是怎样的人他不知道,可他自幼服侍元允中,却知道元允中有个习惯,每当元允中遇到没有办法很快决断的事时,他就会手背在身后,用袖里吞金的方式算卦让自己更冷静,更理智。
他忍不住又看了元允中一眼,嘴里却继续和宋积云说着话:“这都是听家里长辈说的。”
还抬了抬手中的托盘,道:“宋小姐这些日子真是太辛苦了,哪能让您亲自动手,还是我来,我来!”
说着,他把托盘放在了禅椅中间的方几上,道:“您试试看喜不喜欢!”
他从前只听说烧窑辛苦,但也只是听说而已,这次在窑厂呆了几天,才知道烧窑到底有多辛苦。他这几句说得真情实意,倒让宋积云不好随意敷衍。
“都已经习惯了!”她没有和邵青客套,任由邵青递了杯桂圆红枣茶给她,“把御窑厂的订单,交了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
“那您岂不是可以休息几天了?”邵青道。
“窑厂还有其他的事,哪有能歇的时候。”宋积云说着,暗暗思忖着干脆和元允中拉开些距离,过几天,这事大家也就都忘了。
她干脆把明天要去洪家道谢的事说了。
邵青很是意外,再次飞快地睃了元允中一眼。
元允中站在书案前,低着头,在看刚才宋积云画的图样。
宋积云没有注意到邵青的举动,还在那里道:“不管那些泥料用没用上,总归让洪家费了心,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亲自去道个谢。”
“也是!”邵青附和道,“大家毕竟还街头巷尾地住着。”
只是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屋里却骤然响起了元允中的声音。
“行了!”他道,“明天还要去洪府,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早点散了吧!”
他神色平淡,说话的声音不急不缓,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