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允中不禁道:“他们为什么晚上去砍柴?”
赵七含含糊糊地道:“白天大家都有事,就晚上去砍柴。”
赵七嫂生怕他们再问似的,忙指了村口的个宅子,道:“啰,那里就是我家了。”
宅子不大,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围了个小院。
可不管是宅子还是围院,都是用砖砌的。
等进了门,就连地上都铺的是砖块。
再看左邻右舍的宅子,不管大小,都是砖砌的。
就是村里的路,也都撒着砖渣。
宋积云隐晦地皱了皱眉。
赵七家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只是院子里堆了半院子的松树枝,有些违和。
赵七在院子里卸柴。
赵七嫂请他们在堂屋坐下,端了大叶子茶招待他们,还热情地道:“你们应该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家里还有几个二合面的馒头,我拿出来给你们蒸一蒸,再打个鸡蛋做个丝瓜汤,你们先凑合着吃一顿。”
宋积云忙道:“不用了,我们用过晚膳了。就在您这里借住一夜就好了。”
陌生人的饭菜,她一般都不会吃的。
说完,还深深地看了元允中一眼。
元允中更是连茶水都没有喝。
赵七嫂颇为意外,但也没有勉强,道:“你们坐坐。我去把东厢房收拾出来。你们今天晚上就歇在那里。”
元允中颔首,宋积云却跟了出去。
宋积云朝赵七嫂手里塞了一对珍珠耳珰。
元允中身上什么饰品都没戴;她要去窑厂,装束也是往简单利落上靠。
两人身上,也就这对珍珠耳珰还值几个钱了。
既然投宿,总不能白吃白喝。
赵七嫂不肯定要。
宋积云和她客套了好一会儿,她才收下。
可待他们也越发的热情真诚了,道:“我去给你们拿新被褥,是我留着准备娶媳妇用的。”
宋积云没拦住,只好放了她走。
可一回头,元允中不知道什么站在屋檐下,正扭头望着她。
宋积云愕然,走了过去,道:“怎么了?”
元允中没有说话,把目光落在院子里。
院子里,赵七正把那根适合做横梁的大树往西厢房拖。
他身材不算高大,却长得很健硕。
特别是肩膀和手臂,非常有劲,拖树的时候,肌肉贲起。
宋积云若有所思。
赵七嫂从自己房间里抱了被褥出来,去开了东厢房的房间。
宋积云想了想,去给赵七嫂帮忙。
“不用!”赵七嫂不让,笑道:“你今天睡这间靠北的厢房,你哥哥睡你旁边。家里简陋,委屈你们了。”
宋积云笑着客气了几句,可没想到厢房能简陋成这个样子。
空荡荡的一间房,靠墙放了张木板床,其中一个床脚还断了,用砖垫着有。
元允中睡的房间比她好一点,除了有张木板床,床的四角都是健全的,床头还多了张杌子。
宋积云问帮着铺床的赵七嫂:“你们家有几个孩子?怎么都不在家?”
她含含糊糊地道:“他们都出去做工去了,不用管他们,他们昨天早上就回来了。”
宋积云奇怪道:“这附近还有工做?”
赵七嫂没有回答,而是笑着扯了扯床单,道:“时候不早了,你们都歇了吧!明天你们还要赶路呢!”
宋积云笑着应了,和元允中各自回了房间。
但她一回房间就立刻闩上了门,举着油灯端开始用手摸着墙面,打量着屋顶。
半晌,她神色凝重地坐在了床边,吹了灯,听着赵七夫妻回了房间,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悄悄地拉开了门闩,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今晚月色黯淡。
翘檐、屋顶、院落都溶成一团团的黑影,扭曲地投影在地面。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光亮,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也让人心中惊。
宋积云盯着赵七夫妻歇息的东厢房,轻轻地叩了叩元允中窗棂。
没有动静。
宋积云就寻思着要不要等会再叩一次。
元允中的房门悄然开了半扇,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脸笼罩在黑影中看不清楚表情,一双乌黑的眼睛却像黑矅石般深幽、亮泽地望着她。
宋积云一愣。
元允中轻笑,低声道:“宋小姐,有门,你何必要跳窗呢?”
宋积云无语,道:“我找你有事。是在你房间说?还是去我房间说?”
元允中沉吟道:“会不会不太好?就算我们是兄妹,可也过了同席的年龄。”
宋积云气笑了,一把推开了另外半扇门,道:“你以为找你做什么?”
门在元允中手里就没有声响,在她手里就发出一声响亮的“吱呀”声,在黑暗中传得老完。
宋积云手一顿,元允中已让出道来。
她迈过门坎,双后一合,就把门给关上了,道:“元允中,我怀疑我们刚刚自投罗网,到了追我们那群人的老巢来了。”
屋里比外面更暗。
宋积云却能明显地感觉到空气一滞。
元允中说话的声音却少见地带着几分严肃:“你发现什么了?”
宋积云道:“你没有在窑厂里呆过,你不知道。
“窑厂的窑,都是用砖砌起来的。可开了窑,这些砖就不能用了。别人家不知道,但宋家的窑厂,那些废了的砖都会低价卖给那些想砌房子又买不起新砖的穷苦人家。
“这种砖因为经过高温,特别容易碎,容易断,容易变形。
“你看赵家厢房的墙面。
“我刚才仔细地看过了,全是那种砖。”
元允中推开了东边的窗棂。
月光照进来,照亮了元允中的肩头。
宋积云眉头紧锁,继续在那里踱着步子:“还有那些柴火,全是松树枝。只有松树枝带着的油脂,才能把窑里的温度烧到需要的温度。”
她说着,之前只是在心头掠过的一些细节像珠子,一个个地被串了起来。
“你记不得记,我们说要在村里歇一晚,赵七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们。
“他们分明是不想我们进村。
“有什么样的村子不愿意别人进去?
“还有她要招待我们吃饭。二合面的馒头。我们这边的人都不吃这种馒头,除非是从北边那过来的窑工。”
元允中冷静地道:“就算这样,也只能说明这里有野窑,未必就是追击我们的人?”
宋积云坐在了床边,道:“只有那些野窑的窑工,除了一把力气什么也没有,才会铤而走险,什么事都敢干!反而是依附富贵人家生活的闲帮,没这么大的胆子。”
不管怎么说,这些也都只是猜测。
元允中轻轻地叩着窗棂,沉吟道:“我们这个时候就算悄悄出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还不如就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上再走。”
也只能这样了!
宋积云很是不安。
元允中却突然道:“你今天晚上就睡在我这里好了!”
之前只想和他商量个办法的宋积云……觉得这样也不错。
两个人在一起总比分开好。
特别是像她这样没有武力值的人。
“多谢了!”她真诚的向元允中道谢。
元允中“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宋积云想到屋里只有张床和杌子,她准备坐杌子靠一晚。
反正已经过去大半夜了,最多还坚持两个时辰,天应该就亮了。
元允中没有理她,但也没自顾自地躺下,而是盘着腿,在床上打坐。
屋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宋积云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疲劳,靠在墙上眼皮子都打架,阖上就难以睁开。
不过,算了。
有元允中在这里,就算有什么危险,他也会示警的。
休息一会也好。
明天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宋积云想着,慢慢睡了过去。
元允中望着那个靠坐在墙头的影子,头一会儿朝左歪,迷迷糊糊地重新坐正,头一会儿又朝右歪过去……
他手有点痒。
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靠着呢?
原本不过只是想过来和元允中商量个对策的宋积云……突然觉得这个主意也挺不错的。
“好啊!”她笑盈盈地应着,坐到了元允中的身边,还对他道着“多谢”。
元允中全身一僵。
宋积云已拍了拍床板,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们一个人一半。”
那声音,轻轻柔柔的,让人想起春天的风。
元允中的耳朵像钻进了小虫子似的,痒痒的。
“不必了!”他声音显得有些冷,“我打坐就可以了!”
“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宋积云道,声音温柔的如潺潺细流,“要不,我们轮流休息?还可以守夜。”
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倾,元允中甚至能够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
他顿时感觉到屋子里又闷又热。
“不用了!”他强压着心底骤然涌现出来的浮躁,说出来的话有些生硬,“你守夜?我怕我睡不着!”
“那行!”宋积云倒也爽快,窸窸窣窣地脱鞋上床,靠坐在了墙头,打着哈欠道,“你要是累了,就喊我!”
黑暗中,她轻柔的杭绸褙子掠过他的手背。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好不容易平息了心情,耳边只余她绵长轻缓的呼吸。
她已经睡着了。
元允中的脸色顿时非常的难看。
宋积云这是什么意思?
她对和他同房毫不在意的吗?
他当也只是说说而已,她完全可以拒绝他。
他脑海里浮现出他还住在纱橱时,她白皙圆润的肩头。
他好像又闻到了那淡淡的茉莉香。
元允中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目光明明灭灭朝宋积云望去。
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眼睫毛又长又翘。
他想到她看他时那明净清正的目光。
她或许只是性格太虎,像男孩子一样?
他想到她干的那些事,又觉得有她的性格像男孩子多一点,有点释怀。
元允中垂下眼帘,干脆在床头打坐。
而靠坐在墙头的影子,头一会儿朝左歪,迷迷糊糊地重新坐正,头一会儿又朝右歪过去……
他的心情又开始浮躁起来。
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靠着呢?
元允中想了又想,正寻思着要不要把她扶正,她倒好,倒在了他的肩膀头不说,还像小鸟选窝似的,在他肩头蹭了蹭,睡得更香甜了。
元允中低头,望着她满头的青丝,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地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朝另一旁倒去。
或者是那边没有扶持她的人,她猛地点点头,又倒在了元允中的身上。
乌黑的头发摩擦着他的下巴,他又闻到了淡淡的茉莉香。
元允中望着头顶的横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天边泛起一道鱼肚白。
赵七夫妻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元允中面无表情地再次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宋积云的额头,想把她给推到一旁。
房门突然被推开。
“啊!”地一声,女子尖锐的叫声吵醒了宋积云。
她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只见赵七嫂捂着一个妙龄少女的嘴,不好意思地道:“你们睡,你们睡!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讲究。”
可她话锋一转,又道:“你们既然是私奔的,就不应该称兄妹,应该称夫妻才是。也免得我把两床新被褥都拿了出来。”
“什么?”饶是宋积云和元允中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此时也被赵七嫂的话说得双双神色大变,“私奔?!”
赵七嫂讪讪然地望着他们,道:“不是私奔,你们怎么会在一个房间里?还……”
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宋积云此时才发现她侧身而坐,像被元允中搂在怀里似的。
她不由抚额,朝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板着脸,眼底如霜似雪,冷冰冰的。
宋积云扶额,想对赵七嫂解释几句,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赵七嫂,比她这个当事人还慌张,一面拖着那妙龄女子往外走,一面道:“你们既然已经醒了,我就不再过来喊你们了。我让我姑娘给你打水,你们梳洗了,就来吃早饭了。”
宋积云无奈地摊手,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对元允中道:“反正大家萍水相逢,说不定从这里出去之后就再也见不着了。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元允中不置可否。
宋积云很快就把这些甩到了脑后,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了几眼,对元允中道:“我瞧着这才卯初的样子,我们要不别吃早饭了,带点馒头什么,就走吧!”
她还在担心昨天追击他们的那群人。
元允中点了点头。
赵七嫂端了洗脸水进来,笑眯眯地道:“刚才是我未过门的儿媳妇,她不知道你们借宿在这屋,得罪了。”
宋积云笑着摇手,说了几句客气话,提出不用早饭了,拿几个馒头就走。
“这怎么能行呢!”赵七嫂的脑袋摇得像拔浪鼓,“无论如何也要吃了早饭再走。”
她说着,有些畏惧地看了元允中一眼,把宋积云拉到了门外,低声道:“妹子,我看你们去景德镇投亲是假,想要避开家里的人是真吧!你与其不知道去了景德镇是好是坏,还不如就留在我们村里!”
“什么?”宋积云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赵七嫂大大咧咧又不失亲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家相公不是会画画吗?我们这里有个活,缺会画画的。最多三、五个月,保证你们最少也能赚五十两银子。”
宋积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个赵家集有野窑。
可她更怕追击他们的人也与这里有关系。
她为难地道:“可我们已经和我姑姑说好了。”
“这有什么!”赵七嫂不在意地笑道,“让我们家小子给你们家姑姑送个信去好了。”
这是要强行把她们留下来吗?
宋积云不动声色,沉吟道:“这个,我得和公子商量商量才行。”
她说着,就看见妙龄少女扶着个老妇,由几个年轻妇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人还没到,那老妇人已高声道:“赵七家的,说来了对私奔的公子小姐,那公子还会画画?你把他们留下来,我们给他们置办婚礼。”
念头一闪而过,那老妇人已甩开了妙龄少女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赵七嫂忙迎了上去,道:“老婶,您怎么来了?”
老妇人颔首,目光却直直地落在宋积云的身上。
赵七嫂见了,对那老妇人道:“这位就是李小姐。”
又对宋积云道:“这是我们家孩子的叔祖母。待人最最和善不过了。村里的妇人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老人家帮忙。”
宋积云笑着曲膝给老妇人行了个礼,称了声“老安人”。
“哎哟!”老妇人笑道,“这可不敢当。”然后称赞她,“只听说来了位李小姐,却没有想到这么的标致!”
众人哈哈地笑。
老妇人就道:“李公子呢?怎么没有看见李公子?”
“在堂屋呢!”赵七嫂道。
老妇人就牵着宋积云的手就进了堂屋。
元允中正站在堂屋中间,身高腿长,星目薄唇,英俊得让人侧目,连简陋的屋子都看上去没有那么寒酸了。
屋子里静了几息。
众人纷纷面露惊艳之色,三三两两地私语起来。
“这李公子也长得太俊俏了吧?”
“难怪李小姐愿意和他私奔的。要是换成是我,我也愿意。”
“您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人家李小姐长什么样子!”
“想想都不能想了……”有人喃喃地道。
也有人羡慕地道:“还会画画!真是有才有貌,文武双全!”
元允中愕然,朝宋积云望去。
他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样直白的夸奖。
宋积云强忍着笑意低下了头,也就没有看见元允中眼底一闪而过的懊恼。
而老妇人则警告般地扫了众人一眼,见众人一个个都闭上了嘴巴,这才笑着对元允中道:“公子见谅!乡下妇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失礼了!”
元允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耳朵红彤彤的。
老妇人明显地松了口气,笑道:“村子里管事的赵五,是我儿子。公子会画画,我们又急需个会画画的人。原本这件事应该由赵五来和您谈才显诚意。可赵五出了门,要四、五天才能回来,我就倚老卖老,来见公子了。
“还请公子留步,在我们这里再多住几日,等赵五回来了,您要是觉得不合适,再走也不迟。”
这缓兵之计用得不错。
就怕等来的是那群追击他们的人!
宋积云在心里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