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青道:“应该是适逢其会。他这次是为御窑厂过来的。明年是太皇太后整寿,万贵妃有意讨好太皇太后,要为太皇太后的寿诞烧制一批瓷器。”
这关系到宋家窑厂。
宋积云道:“知道准备烧什么瓷吗?”
“暂时还不知道。”邵青笑道,“万晓泉只知道万慎过来了, 还没有拿到造办处的单子。他应该过几天就会去找你了。”
两人边说,边去了县衙。
这几天元允中都在这边休息。
看见宋积云, 他颇为惊讶:“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他说着,朝邵青望去。
邵青无奈地摊手,道:“是宋小姐看出来的。”
宋积云越发觉得有些话她得问清楚了。
她笑着一面打量着室内的摆设,一面随意地道:“我有几天没见着伱了,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书房地锦纹的红漆窗棂支着,七里香的花簇在月光下如玉般光洁,清新淡雅的香气绵长而又幽远地飘浮在空气中。
元允中亲自给宋积云斟茶。
修长的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犹如玉琢,比那七里香更耀眼。
“我身边有按察司, 有锦衣卫,有巡检司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淡然地道, 微垂的眼帘睫毛根根分明,笔直的好像那排队的小树苗。
宋积云笑道:“谁知道你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元允中不解地挑了挑眉。
宋积云斜倚在太师椅上, 轻轻用碗盖拂着茶水上飘着的茶叶, 笑道:“你既然能调动按察司,又能调动锦衣卫、巡检司,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叫,就跑去无名寺了呢?”
她望着他的目光炯然有神,透着洞察秋毫的狡黠,好像能把人的心思都一眼看透似的。
元允中心中微颤,端着茶盅的手顿了顿,却七情六欲不上脸地道:“还犯不着!”
“是犯不着吗?”宋积云微微地笑,笑容透着镇定自若的笃定,道,“不是应该宁王给你送的信里提到了我,让你投鼠忌器吗?”
元允中难掩诧异。
宋积云的心却一沉。
她早就应该想到。
元允中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他在接到宁王书信的时候就立刻让邵青去找她,她就应该猜到的。
“他说了什么?”宋积云信任元允中的能力,宁王三言两句肯定不足以让元允中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道。
元允中眉眼微动,却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淡定,道:“你又听谁说了些乱七八糟的?宁王怎么会知道你?就算他知道你,他又怎么知道你能威胁我?你就是心思太重了,什么事都落在你心里, 你都在来来回回的细细琢磨, 不然你也不会吃的不少,却不见长肉了?”
宋积云却冲着他“喂”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不知道你有个毛病?越想是想掩饰什么,话就越多。越是坦然,话就越少。”
元允中嗤之以鼻。
“真的!”宋积云认真地道,“你看我之前问你的话,你回答我都很简短,可你再看你刚才,你说了多少句话?你要是不相信,你仔细想想刚才的情景,是不是像我说的一样。”
元允中皱眉,眉宇间却露出些许思量。
宋积云纤细如葱白的手指却突然点了点他的肩膀,道:“元允中,宁王找你之前,一定打听过你来景德镇的事了。他知道我是你的未婚妻,但又觉得我出身寒微,你肯定只是一时兴起,就算把我绑了去,也未必能威胁你。所以他虽然在信里提了我,不过是想告诉你,你在景德镇的所作所为他都知道罢了。”
她还颇有些趾高气扬地朝他抬了抬下颌,得意洋洋地道:“你可别小瞧我。你有你的过墙梯,我有我的张良计。这可是我从邵青嘴里套出来的哦!”
“不可能!”元允中斩钉截铁地道,“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那谁知道?”宋积云笑吟吟地望着他,脸上再无半点娇纵,反而眸光流转,如夏日的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泛着碎金,“你看你,言简意赅,说的就是真话。”
元允中嘴角紧抿,知道自己已经失言。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不再理会宋积云。
宋积云看着,心里如掀起了九层浪。
原来真的是她连累了元允中!
就算他知道宁王不过是在拿她试探他,可他还是没忍住单刀赴会。
他被重重围杀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要知道,她刚刚拒绝了他。
在他为了她做了那么多以后,在他把她放在他的未来中之后,她毫不留情,甚至没有听他一句辩解就无情地拒绝了他。
她不禁道:“你不应该这样的!”
或许是压在心底的那点小心思已经被揭穿,或许是再否认也没用了,元允中闭了闭眼睛,情绪有些低落地道:“是我连累了你。”
宋积云的心顿时像被戳了一下似的,刺刺地痛。
他说真话的时候语言真的很简练。
她道:“那你为什么避着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现在身边高手如林,你就不怕宁王真的对我出手?”
“不会的!”元允中低声道,“我和宁王已经撕破了脸,他没必要对付你。只要你不在我身边,就很安全。”
宋积云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望着元允中。
承认他这段时间在有意无意地避着宋积云,而避着她的目的是怕给她带去伤害。
但他面上却不显,还淡淡地道:“我承诺过你,会处理好宁王府的事,不会让你们家受牵连。”
她应该相信他的能力才是。
宋积云没有吭声,而是起身, 走到了窗棂旁。
院子里绿树成荫,到晚上,不免在夜风中枝叶摇曳,树影绰绰。
她笑着转身,倚着窗框,纤纤玉手随意地搭着窗棂,月光中白的得发光,让元允中不由想到了他们在洪家山的夜晚。
宋积云的手也是这样在月色中, 紧握成拳,连指节的青色都犹如昨日,历历在目。
他有片刻的恍然。
耳边传来宋积云幽幽的叹息和小声的嘀咕:“早知这样,我就不应该自作多情。还想着要不要和你订个十年盟约,随伱去京城。反正生意做到最后,得去京城证道……”
“什么?!”元允中没办法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抑制不住地惊声叫起来,她后面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全都听不见了,“你,你说, 你要去京城?”
他瞪大了眼睛。
就看见宋积云正冲着他俏皮地眨眼睛。
元允中脑子一嗡。
宋积云抿着嘴笑了笑,正色“嗯”了一声, 道:“我仔细地考虑过这个事, 把去京城的得失都列了一张表,一面写坏处, 一面写好处,按照一样一分,看哪一面的得分多……”
元允中已回过神来。
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把抓住了宋积云的手,语气热烈“是我想的那样吗?你答应了我的求亲?你要随我去京城!”
至于宁王。
见他的鬼去。
有机会不抓住,那是笨蛋。
他可没那么蠢。
惊喜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眉宇间绽放的喜悦如灿烂的阳光,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
宋积云从未见过如此少年阳光的元允中。
这才符合他的年龄。
从前他,有点少年老成。
她心中一软,点了点头。
“云朵!”元允中笑了起来,英俊的面孔格外的动人。
他像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样,抱着宋积云打起转转。
屋顶的承尘在她眼里变成了万花筒。
她头昏眼花,第一次看到元允中这样的孩子气。
却更能感受到他的喜悦。
宋积云被他的情绪感染,忍俊不住落下一串欢快地笑声。
“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她道,“我头昏!”
元允中闻言立刻慢了下来。
可他还是情难自禁,又抱着她转了两圈才彻底地停下来,不舍地依旧抱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略有些粗的呼吸深深浅浅地彼此纠缠在一起,暧、昧丛生。
宋积云甚至在他灼灼的目光中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热。
她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元允中再次紧紧地拥她入怀,却没再抱着她打转,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轻轻地在她耳边道:“我, 很高兴!”
宋积云靠在他的胸前,他胸膛剧烈的跳动如鼓点一声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都和他融合成了一个频率。
“我也很高兴。”他都能不吝啬表达,她应该更主动才是,“我很高兴没有错过你。”
元允中没有说话,传到她耳朵的心跳却快如急鼓,还缩了缩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了。
宋积云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折断了。可她也更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她任由他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这才慢慢放开了他。
元允中耳朵红红的,朝着她微微地笑。
空气中都洋溢着甜蜜的味道。
元允中亲自去帮她换了杯茶,还把茶点往她手边送,道:“他们知道我喜欢喝岩茶,特意找厨师做了咸味的茶点。这是金水角,这是火腿酥,这是葱油卷。你尝尝喜欢不喜欢?”
宋积云就尝了尝他推荐的火腿酥。
元允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她是什么珍宝,他一眨眼就有可能不见了似的。
宋积云被他看得赫然,连忙喝了口茶,没话找话地赞道:“这火腿酥做得好。酥皮酥脆,馅里除了笋丁应该还加了冬瓜,特别的鲜美。”
“这茶也不错。”元允中含笑道,“武夷山桐木关送过来的。”
他说着,目光略一挪开,又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
宋积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只好轻咳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元允中道:“月底就回京城。”
他说着,神色微敛。
如今已经阳春三月,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
宋又良去世还没有一周年,第一年的清明节大祭,宋积云肯定是要留在家里主持大局的。
而且,他记得宋积云之前说过什么“十年盟约”。
他不禁屏住了呼吸,道:“你之前说十年盟约,指的是?”
宋积云温声道:“你也知道,我是家中长女,三个妹妹要么不是掌家的料子,要么年纪还小,我想让你给我十年的时间。这十年,你让我呆在景德镇好好地打点宋家窑厂。十年以后,不管宋家是怎样的光景,我都随你走。”
如果她花十年的时间都不能找到一条用制度来管理宋家窑厂的路子,宋家窑厂一直靠继承人能力决定兴衰,迟迟早早会被大浪淘沙淘汰掉。那她花再多的时间打理宋家窑厂也不过是一时的繁华而已。
十年和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你走。”她真诚地望着元允中,道。
“真的!”元允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明亮,炯炯有光,“你,你真的愿意随我走?”
宋积云笑着点头。
“太好了!”他喜形于色,“只要你愿意随我走,不要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也愿意等。”
他说着,情难以遏般地一把又将宋积云抱在了怀里:“云朵,谢谢你。谢谢你选择了我!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他硬邦邦的胸膛撞得宋积云肩膀直疼。
她哭笑不得。
元允中不会以为她是“扶妹魔”吧?
她点了点元允中的胸膛,虽然有些硬,但也有韧性。
她调侃道:“还二十年,三十年!你不会觉得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我们还有好几个几十年吧?”
“那倒不是。”元允中的脸微红,道,“我,我是觉得两情若是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
宋积云觉得很有意思,戏谑般地又点了点他的胸膛,道:“若我只要朝朝暮暮,不要天长地久呢?”
元允中愕然。
她总是这样,好像很喜欢逗他似的。
可他很喜欢这样的宋积云,显得特别的开心,特别的活泼,特别的有精神。
他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忍不住又抱了宋积云,温声低语:“我回去之后,最多三个月,就会回来。你等等我。”
宋积云笑道:“回来做什么?把江县令挤走,你来当梁县的县令吗?”
元允中挑眉,英俊的面孔很是生动。
宋积云笑道:“你不会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元允中道:“江师兄告诉你的?”
宋积云点头,道:“你失踪的时候,他和我说了很多事。”
元允中皱了皱眉,道:“你别听他胡说。事情没他想象的那么复杂。皇上一直以来都不太满意江西这边的官员,觉得他们对宁王太过纵容。我来之前他还在挑选江西的左右布政使和按察使,我愿意来江西,正好给他解了围。”
“那也是去南昌府任职吧?”宋积云笑道,“人家五品到四品是个坎,四品到从三品是个天堑,你倒好,说丢就丢,说不要就不要,也难怪江县令为你担心了。”
元允中还不承认,道:“京里也很复杂,朝臣们不满皇上独宠万贵妃,天天盯着皇上后宫那点子事上书弹劾,我被迫站队,不如在外面当几年官,正好避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少来!”宋积云压根不相信,巧笑道,“我要是去京城打码头,你去不去?”
元允中狐疑地望着她。
她笑道:“我说了让你给我十年就十年,我会利用这十年好好地打理宋家窑厂,然后把它交到合适的人手中。你别以为我会挂羊头卖狗肉,说是要当家作主,还跟着你去京城。”
元允中显然不相信。
宋积云道:“自风神庙之后,我就在想宋家窑厂该怎么办?想不被御窑厂捏着喉咙,就得想办法和京城的造办处搭上关系。就算你不回京城,我过些日子也要去京里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在京城设个分号,买不买宋家的瓷器都是小事,重要的是能和造办处的人走动。”
而且在她的记忆里,有几家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窑厂都开在西山那里,她也想过去看看,要是能行,在那里也烧点东西,用来维护宋家窑厂的声誉。
两人说着关于未来的一些事,眼看着都打了三更鼓了,元允中还舍不得和宋积云分开,非要亲自送人回家。半路上遇到巡夜的,元允中出示了腰牌,那些巡夜的人都踮着脚好奇地朝马车内张望。
宋积云没有躲闪,倒是元允中,挡在了他面前,等那巡夜的走了,宋积云又是一阵笑。
元允中恼羞成怒,转身去捏她的鼻子。
宋积云躲躲闪闪的,不到一个时辰的路,他们走了快两个时辰。
此时已是敲了四更鼓,宋家门房开门的时候看见宋积云和元允中从外面回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神色惊慌地直问要不要去请了郑全。
“不用,不用!”两人一夜没睡,居然都不觉得累,宋积云问元允中:“你这样送我回来要不要紧?你要不要干脆在这边歇一晚再回去。”
元允中罕见地犹豫了一会儿,道:“我还是回县衙吧!”
宋积云朝着他眨眼睛,道:“不会是你那个空诚计唱不下去了吧?”
元允中有些狼狈,恨恨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别以为你就能好过。你这几天别出门了,等我把宁王那边的事收拾干净利索了再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宋积云是个怕死的,和元允中站在门口道别又多说了半个时辰的话,直到看见宋家的门房远远地打着哈欠偷窺他们,她这才不好意思地把元允中推上了马车,道:“你路上小心点。有什么事就跟我这边说一声。别把我当傻瓜似的。景德镇,我可是地头蛇。”
“知道了!”元允中从来不敢小瞧她,悄悄地拉了拉她的手,低声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宋积云点头,两人这才各自分开。
只是第二天一大早的,宋积云还没有起床就被香簪给摇醒了,道:“大小姐,元大人差人给你送了一笼汤包,一碗蜜豆豆花,一碟子酒糟鱼,说是味道很好,让你也尝尝。”
这是给她送早点吗?
元允中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
宋积云在床上赖了一会床才爬起来。
宋积雪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道:“大姐,姐夫说,他过几天就过来给我上课了,让我把从前他讲的课好好复习一遍,还给我留了很多的功课,说他上课的时候要考我的。我是不是又可以跟着姐夫学算术了。”
宋积云看着宋积云手中厚厚的一叠纸,怀疑元允中根本没有睡觉。
郑全也被元允中叮嘱了,让他看着她别出门,守好门户,还让郑全转告她:“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