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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那后来为何……”
“后来娘娘辗转去了凌家堡,是我救了她。”慕容擎同他碰了碰碗,将酒引尽,“大约是因为这个,想放我一马。”
韩楚璧将酒满上,又问:“你怎么想的?”
“子贵母死的规矩是传统,没有传统被打破的道理。”慕容擎道,“他只给我两个选择,回吐谷浑,或者继续留下。”
“那你可以回吐谷浑!”韩楚璧眼睛一亮,“你叔父膝下无子,你又这样能干,没准儿回去还能……”
“我不能回去。”慕容擎嘴角勾出一丝嘲讽的笑来,“我若能回去,当初便也不会来大魏跟着你们一起出生入死了。”
韩楚璧愣愣地问:“为什么?”
慕容擎望着碗中清酒映出来的自己那双眸子,好像要透过它们看到另外一个人。
“这世上有许多事没有黑白一说,可偏生人就想要分出个黑白。尤其是男女之事,常有龃龉,爱恨交织,纠葛甚多。
本无谁对谁错,一旦捅到台面上来,便会出现一个恶人。
不是你,就是她。女子娇弱,顶着恶人的名头便难以行走于世。
男人本就该顶天立地,名声、面子,都是虚妄。别说做个坏人,便是要我去死,也只能站着受死。”
韩楚璧喝大了,有点儿晕,握着他的手问:“你能不能说得再通俗点儿……”
慕容擎是个说两句话都费劲的人,一而再,再而衰,同样的话让他再说一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他看着下一秒连坐都坐不稳的韩楚璧,叹了口气将人拖回了床上。

元京在下了场秋雨之后,似乎一直未晴过,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人的眼翳,全然遮住最后一丝清晰的视野。
仆从猎心将一盆玉簪放到马车上,一转头便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素白身影。
猎心走过去行礼:“崔大人是在等大公子?”
崔旃檀矜持地点了点头。
猎心又殷勤邀请:“大公子正在沐浴,怕是还要些时候,您不妨随奴进府里等?”
崔旃檀却说不去,对猎心道:“告诉大公子,已有多位大臣弹劾他与大司空宇文馥弄权,干涉后宫事宜,让他最近行事务必小心。”
猎心一听,感觉兹事体大,再次邀请他进府。
崔旃檀摇头,并不看他,慢条斯理地戴上那双护指用的棉纻手套,牵马离去。
猎心不敢耽搁,立即奔回府内。
陆瓒刚套上里衣,便听门被紧促地敲了好几声。
“进……”
猎心急急地开门进来,恰好看到主人未系好的里衣微微敞开,露出左侧胸肌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梵文。
他心头一窒,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说过多少次,敲门有敲门的规矩。”陆瓒不悦道,“你这样冒失,迟早有一天要坏事。”
猎心赶紧认错,认完错后又将崔旃檀要他带的话原原本本地回了他。
“弹劾?弄权?”陆瓒拢好衣襟,套上一件金边白袍,将黑色梵经尽数遮掩住,“他们想对付小四,可小四护驾有功,又不出宫门,自然对付不了她,便将矛头对准我和宇文大人。”
猎心替他系好大带,又拿了玉玦和络子来缀上,口中不满地道:“四小姐明明什么都没做,那些人净挑咱们的不是……”
陆瓒笑了笑,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便问:“玉簪花备好了?”
猎心道是:“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一盆玉簪,眼看着天冷了,再晚几日花匠们都不卖了。”
说罢又觉得好奇,追问道:“大公子是要送给谁?”
陆瓒敲了敲他的头:“不该问的别问。”
猎心不敢再问,只能出去牵马,准备着主人入宫。
徽音殿侧殿书房,大皇子拓跋珣正在同太傅司马晦念书。
司马晦育人有道,拓跋珣倒有了不小的进步。
只是人读书越多,问题便也就越多。
“老师。”拓跋珣打断司马晦道,“学生想问老师一个问题。”
司马晦捻须笑道:“殿下请讲。”
“《尚书•周书•立政》中有言:「谋面,用丕训德,则乃宅人」。”拓跋珣道,“慕容舅舅随父皇北伐有功被封做镇南大将军,陆舅舅是否德行大于他,才被封了公爵加使持节?”
司马晦听得心头一跳
若说是陆贵妃受宠,陆瓒跟着一步登天,未免有些拂这位邻居的脸面。
可事实的确如此,陆瓒无功无过,确实是因为妹妹的缘故加官进爵。
自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太多,陆瓒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如今童言无忌,被拓跋珣拿到台面上来说,委实有些不好看。
司马晦正要展开一番教育时,却见一只软靴扔了过来,正正好好地击中拓跋珣跟前的笔架。
几只规格不一的兔毫滚落桌上,有两只飞进砚台甩出一溜墨渍,污了拓跋珣身前刚做好的课业。
拓跋珣嘴巴一瘪,想要哭,却又想起司马晦的教诲
哭哭啼啼定然惹他厌烦,于是生生憋了回去。
宇文馥一跳一跳地入了书房,四处找自己那只软靴。
他一只脚暴露在空气中,顿时书房内弥漫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拓跋珣和司马晦二人被熏得直翻白眼。
司马晦以袖掩口,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将所有窗户一一打开散味儿。
苏婆大老远看到后,也明白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儿,忙寻了舜英一起来换熏香。
恰好陆瓒微笑着走进来,一脸风光霁月的他在闻到味儿时也有些僵。
他屏息片刻,无奈地道:“大人又在胡闹。”
当朝天子外祖、大司空、始作俑者宇文馥捞起刚捡起的鞋狠狠砸向陆瓒,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小兔崽子!”
陆瓒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火,只当他年纪大,脑子又有些不清不楚,便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笑着接下那只气味有些像茅厕里腌制出来的酸菜坛子的鞋,并走过去帮宇文馥穿好。
“不穿鞋容易着凉。”陆瓒握住宇文馥的脚踝,用不容挣脱的力道替他穿好。
宇文馥又被他强制穿上鞋,不知道怎么撒气,只好揪着他头发骂:“小兔崽子,你又去了寝殿?”
陆瓒站起身来,稍稍打理了被他抓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微笑道:“是……”
宇文馥顿时感觉眼前这温温润润的年轻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可他又不能拒绝陆瓒
毕竟眼下众人只知道寝殿里养伤的是陆国舅的亲妹子,他一个外戚,有何理由能阻止另一个外戚?
总不能同旁人说里面住的是他孙女。
好在年纪大,不要脸也没人说道,便撒泼打滚地骂:“兔崽子!兔崽子!”
陆瓒被他骂得耳朵都起了老茧,却依然好脾气地道:“殿下还在念书,大人同晚辈去外间一叙?”
宇文馥用鼻孔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背着手走去了侧殿。
陆瓒随后跟上。
二人一走,留下司马晦和拓跋珣大眼瞪小眼。
司马晦捋着胡须笑道:“课业污了也没什么……”
拓跋珣喜出望外时,又听到老师来了句「再写一次便好」,顿时垮下一张小脸儿。
陆瓒同宇文馥来到偏殿,宇文馥还是那个老样子,像得了软骨病一样往榻上一卧,一滩烂泥似的模样。
陆瓒坐在榻边,将崔旃檀所说朝中大臣弹劾他二人联手干涉后宫一事告诉了他。
“沈御女同人有私,此事证据确凿,且用的也是最温和法子将人处置。”陆瓒缓缓道,“本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却说你我专权。”
宇文馥摸起榻上挂着的一个袋子
“小事而已,这是在逼着四四露面。”他摸了半天,发现只有几个果壳子,不禁泄了气。
陆瓒抿唇,又递了一袋子零嘴给他。
“在下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想请大人帮个忙。”

崔旃檀回了御史台后,便看到一向来得晚的辛昂居然难得地起了个大早。
台院门庭大开,辛昂瘫坐在椅上,门边还立着一个装了半桶水的木桶,桶内泡着的抹布已经沉入水底。
崔旃檀摘下手套,提着桶便向外走。
辛昂看到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崔旃檀进来直接入了座
辛昂做官久,什么门阀子弟都见识过。像崔旃檀这样极上道的倒还是头回见。
有人生来清贵,自有一身傲骨,这种人并不适合为官;
也有人生在高门,却心思玲珑,面面周到,极有做官天赋,这就属于老天追着赏饭吃了。
辛昂与崔旃檀共事一段时间后,发现他并不像第一眼所见那般造作,除了有时过于讲究,平日倒是一个相当自律的人。
辛昂已经迈入了爱管年轻人闲事的年纪,见了这样出众的人才,自然免不得多问几句。
“旃檀,你家中可有妻妾?”辛昂笑着问道。
埋头在公务之中的崔旃檀抬起头,望着他道:“晚辈尚未成家,不曾纳妾。”
这年头不成家的年轻人也不少,尤其是世家子弟,多数早早定亲娶了世家女,少数也要在贵族中挑挑拣拣。
毕竟生在门阀就要按门阀的规矩来,像两位李嫔的父亲李伯言那般的也不是没有,但还是少。
辛昂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
但辛昂认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崔旃檀再有本事也不能从君王手里抢人。
且他觉得崔旃檀若能议亲,等同于让那些流言不攻自破,对仕途绝对有利。
于是他道:“啊,是该成家了。”
崔旃檀没接话,继续埋在案中奋笔疾书。
辛昂想同他说两句话套套近乎,再打探打探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没准儿自己就能吃上条大鲤鱼。
结果崔旃檀一脸公事公办,私事勿扰的模样,让他也有些泄气。
现在的年轻男子在择偶这点儿上简直是两个极端
旱的旱死,端王和镇南大将军那一派硬是不娶妻,二十多了非要打光棍,馋得一派贵女恨不得能日日打马经过他们府前好来个邂逅。
当然,也有个别的硬眼子,既不娶妻,还老惦记别人家的妻妾,这人自不用说是谁了。
皇帝纳妃是家务事,再者二三十人并不算多,左右也是为了拉拢权臣世家,稳固地位而已。
余下几位一个比一个刺儿头,还偏偏模样都长得不错。
辛昂哀叹一口气
好事碰不上,天天净是这些你说了他们也不改你又拿他们没办法的小事。辛昂想着,如今注定要萧瑟一整个秋了。
他正唉声叹气之时,门口立了一道修长身影。
辛昂抬眼一瞧,见是旧同僚,赶紧起身迎道:“哟?今天是刮了什么风,竟将温大人吹到我们这小小乌台?”
上州驻京刺史温鸯闻言,笑了笑道:“辛大人又挖苦在下。”
崔旃檀起身去给他们泡茶。
“今日来的确是有件喜事。”温鸯从容落座,掏出了两张帖子,谨慎珍重地放在桌上,“九月二十九,府上恭候二位大驾。”
辛昂接过帖子看了两眼,便祝贺道:“我道你今日为何满面红光,原是有喜事,恭喜恭喜!届时我一定要去。”
说罢又仔细看了看,问:“复姓贺兰?可是中郎将家的小姐?”
温鸯摇头:“是我姑丈家的表妹。”
“原来是青梅竹马,真是好福气。”辛昂挤眉弄眼地道。
听到「青梅竹马」四个字,崔旃檀倒茶的尾指颤了颤。
温鸯扫了他一眼,笑道:“小崔大人到时也请赏光。”
崔旃檀同温鸯并不熟悉,但在官场之中,难得有这样能结实诸多大人的机会。
他硬着头皮道:“恭喜温大人,在下一定去讨杯喜酒喝。”
温鸯笑意深深,拿起他泡好的茶喝了一口放在桌上,揖礼道别。
将温鸯送出台院外后,二人一同回了堂内。
辛昂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拧着眉心道:“原以为温鸯这辈子一直在州,哪成想回了趟京,居然要成婚。这下家中老小可不得遍地烧香拜佛……”
崔旃檀却在琢磨另外一件事,问道:“温大人是娶平妻还是续弦?”
“老温是出了名的铁血硬汉,光棍打了三十多年,这次是头婚。”辛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何这么问?”
“上次在鹿苑时,温大人问过我有关调香的问题。”他疑惑道,“那时温大人身上有黄葵香气,我还说他内子会调香……既然他那时有了妻子,怎么现如今又要娶妻?”
辛昂摇头:“我没注意过这件事,不过温鸯常年京外任职,从未娶妻这事是都知道的。”
说罢又补充道:“兴许是温鸯同他姑表妹自小情深,早已夫妻相称了吧。”
崔旃檀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他抬头远眺台院外的那棵柏树,见上面停了几只乌鸦。
御史台自古便有「乌台」一称,只因柏树上常有乌鸦栖息。乌鸦虽有反哺之孝,然而人见到定有口舌之争。
一般人家不爱自己门前有此不祥之鸟停留,见到必要驱赶,或者索性一整日闭门不出,断了同人起口舌的路子。
而御史台日日有朝臣谏官或是实名或是匿名书信,更有抓着彼此的领口来指着对方鼻子骂娘的,所以这处的乌鸦倒是十分应景,也未曾有人刻意驱赶。
眼看着日头转到了他们桌案地下,辛昂与崔旃檀便开始了一天的公务。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个疑似用鲜血写就的几个大字
“死谏宗室及朝臣滥权疏……”

陆贵妃养伤闭宫不出,国舅陆瓒同大司空宇文馥处置了一位御女,这事儿已是闹得满城风雨。
沈御女同人私通,事关皇帝尊严,历朝历代碰上此宫闱丑事多是隐秘不发,找个由头处置便罢。
像现在这样上赶着揭短的,说死谏是往好听了说,毕竟皇帝暴虐,谁也不能保证能给他留个全尸。
崔旃檀捧着谏书上前,对辛昂道:“大人请看。”
看着触目的鲜红,辛昂不得已也谨慎起来。
全文只有寥寥数十字:“臣丘林俭言:伏惟天子,未及弱冠,平拯六合,武备安邦,文修兴国,施政万民,圣德煌煌。
然宗室骄纵失德,外戚弄权干政,圣躬不可不虑。臣等襄辅君王,不忍卒睹,愿死谏以求陛下侧重。”
这种谏文辛昂不知道看了多少,眼皮都要起老茧了,然而他却注意到了「丘林俭」这个名字。
“丘林俭?”崔旃檀困惑,“晚辈还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辛昂放下血书,叹了一声道:“丘林俭不过下七品录事而已,眼下我更担心的是……”
他话未说完,门外便有个小书丞来禀报:“辛大人,崔大人,有人碰死在阊阖门前了。”
崔旃檀一惊,忙问:“出了何事?”
那小书丞一揖道:“录事丘林俭大清早去了阊阖门,在太极宫双阙前怒斥靖王、端王、陆国舅和大司空大人,围了好些人看,说完后一头撞死在阊阖门,血和脑浆子迸了一地……”
崔旃檀看向辛昂。
辛昂长叹一声道:“这恐怕……只是个开头。”
虽说不明所以,但崔旃檀隐隐觉得阴霾笼罩下的元京内藏有的一头蛰伏许久的猛兽,终于在这个秋季开始苏醒。
阊阖门有臣子一番陈情后触门而亡,不过半日就传遍了整个元京。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到丘林俭死前那番言论的人自然认为他说得十分有道理,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靖王、端王的老底又重新揭开了来,连带着陆瓒和宇文馥一起骂了个狗血喷头。
陆瓒午时未回府,仍在徽音殿内。
他听说这件事后,便去徽音殿侧殿找宇文馥。
而宇文馥这边,似乎有贵客来访。
陆瓒隔着大敞的窗户便见了那人,蓝衣雪肤,倜傥风流,正是被一起弹劾的端王拓跋澈。
端王则是听说丘林俭一头撞死在阊阖门后便进了宫。
“外祖,元承想同您商议个事儿。”拓跋澈坐在外祖父的榻前,半带撒娇半带哀求地道,“我想纳个妾。”
宇文馥背对着他侧卧在榻,问道:“是哪家的贵女?”
拓跋澈捱近了他,悄悄道:“孙儿喜欢浮山,想纳她为妾。”
半晌没听到应允,拓跋澈狐疑地去扳他身子,见外祖父已经睡着。
陆瓒咳了两声,走进来行礼:“殿下……”
“国舅多礼了。”拓跋澈客气地抬手示意免礼,转头又去求宇文馥,“外祖,我是真心喜欢浮山,您就给个恩典,让我将她接进府……往后我绝对再也不来烦您。”
端王幼失怙恃,在这件事上能做主的人除了裴太后便是宇文馥。裴太后那老妖婆不用多说,求她还不如求己,所以他索性来找宇文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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