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笑道:“二楞子吃得多,又不乱吠,长大定是替小姐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
陆四揉了揉使劲蹭着她的二楞子:“听到没,春夏夸你呢。”
秋冬撩起珠帘进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光景
她一双素手正捋着白色幼犬,恍然之间秋冬竟感觉四小姐天生便该是如此,在盛光之下安逸闲适地生活才是。
此日此夜,舞阳侯府一片安宁祥和。
而处于元京中心的宫城之内,却是一片诡谲。
夜幕下的皇庭更显森严凝重,宫墙之上隐约可见的几只昏鸦在侍卫的火把照耀下四下惊散。
李遂意持了灯笼,身子稍稍向前倾了几分,有些焦急地扯住了刚从殿内出来的人问道:“如何了?”
宫婢见是陛下身边的李内臣,望着他欲言又止,只得颤颤巍巍地将手上端着的一盆水呈给他看。
李遂意提起灯盏一照,见那盆中一片红彤彤,还泛着浓重的铁锈味。
不是旁的,正是血水。
李遂意一惊。
眼前宫婢带着哭腔跪下道:“陛下将晁女史杀了……李内臣您救救我吧……我不敢进去了……”
李遂意叹了口气,只得偏头道:“你下去吧……”
宫婢千恩万谢,端着金盆匆匆走远。
李遂意将灯盏放在石阶上,慢慢踏入太华殿内。
宫人已经将大殿清理完毕,但血腥气挥之不去。四周一片昏暗,只内殿尚有一抹微弱烛光死死强撑不被黑暗所湮灭。
“陛下。”李遂意低低地唤,“可要奴去寻了慧夫人来?”
慧夫人是大魏后宫唯一的鲜卑女子,宣帝拓跋渊潜邸之时便侍奉的妾室。拓跋渊时常难以控制嗜杀的心性,唯有长孙明慧能劝得住他。
然而,内殿帷幔后的宣帝却久久不开口。
在李遂意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听到一阵低沉而缓慢的嗓音
“不必……”
李遂意打起了精神又道:“今日端王殿下宿在宫中,此刻想求见陛下。”
宣帝默了一瞬,又道:“不见……”
李遂意叹了口气,只得躬身退下。
端王立在丹陛之下,见李遂意出来便上前问道:“陛下怎样了?”
“陛下突然幸了晁女史,不知怎的又将人杀了。”李遂意只是摇头,“晁女史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也没能逃过这个下场……”
端王听后漠然道:“这与陛下无关。依着孤看,那晁盈本就心术不正,想是有那心没那个命罢了。”
李遂意叹道:“眼下陛下将自己关在殿中,奴要去唤慧夫人来他也不让……”
端王冷笑:“唤那妖女来作甚?你且等着,明日孤便让陛下心甘情愿地出了这式乾殿。”
李遂意眼睛一亮:“难道……”
端王一扬折扇,眉尾眼角上扬,带着些风流痞气。
“自然是安排妥了。”
二十九一早,侯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就连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三小姐陆瑷也来为陆四送行。
“小四若冬日里来,明年开春还能看到我嫁人。”陆瑷淡淡地笑着。
她同二姐陆珍相似,皆是身段玲珑的娇弱美人,站在高挑的陆四跟前倒更像是妹妹一般。
陆四点头道:“三姐姐且放宽心,入了冬我就回来。”
陆瑷话虽不多,但眼神殷切,的的确确是关忧着小妹。她知道如今舞阳侯府处境尴尬,自己匆忙之下定亲、小四回外祖母那儿都是无奈之举。
陆瑷嘴笨,告别的话不大会讲,只拉着陆四的手道:“今早你也没吃多少东西,赶巧今早我的丫头买了点心来,你带在路上吃,别饿着自己了。”
春夏笑道:“三小姐有心了。只是四小姐晕马车,出行前一向不大吃东西的。”
陆瓒和陆瑷将他们送到门口。
夏家来的六名仆从并陆瓒加塞的四名侍卫在门前候着,看到几位主子后忙上前请示:“侯爷,已经安排妥当,现在便可以启程。”
陆瓒点了点头,对小妹道:“到了地方记得来个信,好让我知道你平安。”
陆四在春夏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她掀开车帘挥着纨扇冲他摇了摇:“我省得……”
两驾马车并仆侍一同启程,慢慢朝元京城外走去。
“春夏,我睡会儿,不要打扰我。”陆四打了个哈欠,斜躺在马车内的小榻上。
春夏道了声是,又拿了把蒲扇替她扇风。
眼下六月将近,即便是清晨也带着一丝燥热。
春夏和秋冬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四小姐扇着风。待秋冬一个趔趄,春夏也猛然惊醒。
她摸了摸四小姐的露在外面的玉手,便对秋冬道:“不必扇了。”
秋冬这才停了手,伸了个懒腰后靠在车壁上休憩。
自舞阳侯府所在的宜寿里向北而行,过了三座寺庙、一处内城池渠、两座署坊便能见到东宫。天子并未立中宫,只育有一位庶王子,所以东宫目前只是个空壳。
过了东宫后再向北便是苍龙海和天源池,天源池本命天渊池,为了避当今天子拓跋渊名讳改称天源池。
天渊池北便是广莫门,也就是陆四小姐要走出的那座城门。
这段路程并不算短,春夏与秋冬靠在一处闭眼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突然摇晃了一下。
春夏首先被惊醒,望了望四小姐
春夏低声问赶车的家仆:“怎的了?”
过了有一会儿,家仆才低低地道:“不妨事,今日贵人出行,方才马惊了一下。”
“小心驾车。”春夏只得道。
马车转了个弯儿,像是调头去了另一处。
春夏有些奇怪
她有些不安地敲了敲车壁:“又要去哪里?”
赶车的家仆又道:“贵人将路堵着了,从旁边绕一绕。”
春夏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悸。
她隔着车帘对家仆道:“快些出城吧。”
然而家仆并未回应她。
春夏心下直觉不安,悄悄地掀开了车帘。
喧闹的人群渐渐向后掠去,路面两侧屋宇越来越宽阔高大。路上时不时有穿着官服的人或走或轿,与他们擦肩而过。
春夏又是一惊:“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家仆不语……
春夏推了推秋冬:“秋冬,醒醒,不对劲!”
秋冬半睁着眼,像是极困乏:“什么不对劲……”
春夏见秋冬一副当不了家的样子,便又要去推四小姐。
“殿下已经候着了,方校尉入东掖门便是。”
家仆的声音再次响起。
东掖门?!
春夏惊恐地抬起了头。
怎么会来了东掖门……怎么就来了东掖门?!
东掖门可是宫门!
春夏掀开车帘拽住那赶车的家仆,满目惊惶地问:“你疯了?这里可是宫城!”
家仆的衣襟被她扯开了一些,露出极为白皙结实的胸膛来。
春夏一愣
除非是鲜卑人。
那家仆并未看她,只笑着道:“春夏姑娘稍待,一会儿就到广莫门了,您先进去歇息。”
春夏心如擂鼓,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缩回了马车。
不知为何,四小姐和秋冬睡得极沉,她怎么也推不醒。
她仔细地嗅了嗅车中
春夏本身体质特殊,她自小便会凫水,能在水下闭息小半刻,寻常迷香拿她无法。
然而这时春夏才明白过来
她望着昏迷不醒的四小姐和秋冬,攥紧了拳头,猛然从车厢内窜出。
马车速度极快,春夏跳车时整个脊背都摔在地上。她滚了不知道几丈,才头晕眼花地撑起身子来。
赶车的鲜卑男子自然也看到她跳车,正犹豫着是否要将她捉回来时,旁边人发了话
“留一个婢女也够用,随她去。”
春夏见人没有追来,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一瘸一拐地向着舞阳侯府的方向奔去。
元京皇城并不大,而此刻春夏却觉得每一步都好似在跋山涉水。她内心焦急得很,倘若她再不快一些,四小姐和秋冬不知道会如何。
一辆马车缓缓掠过她的眼前。
春夏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马车前。
她高声道:“奴是宜寿里舞阳侯府侍女,求借贵人马车一用!”
车夫急急地勒住了马缰,见她钗环散乱,衣衫多处划破,疑心她是骗子,挥鞭呵斥:“哪里来的女疯子,竟敢惊扰我家大人?!”
春夏直接跪在马前,苦苦哀求道:“奴主子被人掳去,奴跳车才得以脱身,要赶回府上报信,求贵人帮奴一次。”
车夫正要再训斥,车帘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
“让她上来。”
春夏心头一喜一悲,磕了个头后上了马车。
车内榻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并未蓄胡须,面容清隽温和。
他指了指榻下的蒲团道:“坐……”
春夏行了一礼,随即跪在蒲团上。
男子又吩咐车夫:“去舞阳侯府。”
车夫道了声是,一扬马鞭,骏马吃痛向前奔去。
春夏内心焦急,只匆匆向他道了谢,便掀起车帘朝着舞阳侯府的方向看。
她这一路上想了很多
四小姐……宫城……
春夏一惊
一旁沉默不语的男子开口:“姑娘为何如此狼狈?”
春夏又痛又急,与不成调地跟他讲了这一路发生的事情。
男子默默地听她讲完后,过了一息便开口:“依着在下看,贵府四小姐极有可能已经在宫内。眼下天子和端王都在式乾殿……只是不知是哪一位。”
春夏一听,眼泪落了下来。
“鲜卑人残暴好色,四小姐落到他们手里……我……”她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我只有一死谢罪。”
男子轻轻一笑,温和道:“你成见有些深了……其实,我父亲也是鲜卑人。”
春夏一听,这才打量起他来。
他面容虽没有鲜卑人那样立体,但皮肤亦是极白,身材也偏高,的确与普通汉人有些区别。
“姑娘不用这样看在下,若我们真如你说那样残暴,今日你便上不了我的车。”
春夏脸一红,只得行礼道歉:“大人,对不住,奴无意针对您……”
只是她心中仍记挂着四小姐。
男子淡淡道:“无妨……”
马车很快到了舞阳侯府,还未停稳,春夏却顾不得这些,直接从车厢内跳了出去。
差点一个踉跄又摔倒在地。
男子想了想便对车夫道:“你在此地等我。”随即下了马车。
春夏一路狂奔至院内,远远地看到陆瓒后,泪水又涌了出来。
“侯爷……救救四小姐……四小姐她……”
说着说着,她慢慢停下了脚步。
此刻院内聚集了一堆人,除了仆侍,不止是陆瓒,陆瑷也在。
陆瓒看到狼狈不堪的春夏,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而陆瑷几乎站不住脚,正被侍女扶着。
几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对着春夏,为首的宗正和蔼地对陆瓒道:“四小姐一趟赛龙舟便得了陛下青眼……端王殿下也乐得见二人成眷属。本想着四小姐做不成王妃着实遗憾,现在看来原是有更大的福分在后面……”
“你胡说!”向来嘴笨的陆瑷悲愤道,“天下谁不知拓跋氏的性子?你们这是强掳!”
宗正的脸有些挂不住,毕竟陆瑷说的是实话。
因为今日一早端王驾临府上,只说让自己带了人来舞阳侯府下聘。
下聘……
宗正当时就拱手:“恭喜殿下。”同时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拐弯抹角地告诉他其实这位四小姐说话与旁人有些不同。
转念一想,拓跋氏向来喜爱美人,没准好的就是这一口呢?
然而端王却道:“端午那日天子出行,偶然遇到舞阳侯府上的四小姐。陛下已经将人接入宫中,宗正可以去府上谈一下接下来的事宜。”
宗正面上微笑,心底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为宗室背锅这事儿宗正干了不少,不差这一件。念在天子是头一回抢人,自然要将事情办妥了。
面对陆三小姐的质疑,宗正拱手道:“三小姐糊涂了?如今四小姐已是天子的人,算来也是外戚。待四小姐承宠,侯府的牌匾也该换成国公府了,这可是好事。”
陆瑷正要训斥,却被陆瓒挡在身后。
“我要见陛下!”陆瓒死死地盯着宗正,眼睛通红。
宗正将拟好的礼单奉上后,冲着陆瓒微微行了一礼。
“侯爷可以去,不过陛下怕是顾不上您……”
陆瓒转身,哑声吩咐陆瑷身侧的侍女:“将三小姐送回房。”随即又命侍卫牵了马来,礼单也不接,直出府外。
目睹了整个场景的春夏,自知将小姐夺去的是当今天子,已经无力回天。屈辱和愧疚一同袭上心头来,亦转身夺门而去。
一直跟在她身后看戏的男子感觉不妙,追了过去。
宜春里有处塘子,虽看着不大,但挖的极深。
男人追来的时候便只看到春夏的裙裾一闪而过。
只听得「扑通」一声,凉了他的半颗心。
陆四又唤了两声,却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远处回荡。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射进一束来,借着这一抹娇弱的光晕,她慢慢地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这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屋宇,应有七楹之大。而此刻她躺在一架宽绰绣床上,床后是一扇黄绢丝画屏,上面绣着的几名身姿修长的仕女正无声地望着她。
陆四猛然坐了起来,明黄色的薄被从她身上划落。
她心里一惊,五月里盖被子为何没有感觉闷热?
直到阵阵寒意袭来,她才发觉,原是这所屋子里置了不少冰。
舞阳侯府虽不比从前,可到底是有盖世功勋傍身,家境殷实富足。瀛州夏家亦是百年簪缨世家,陆四却也不曾在五月里用过冰。
那么,这是哪里?
陆四内心惊惶
她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她匆匆下了床,赤裸的双足踏上红色绒毯,越过两侧层层叠叠的黑色和黄色的帷幔,在六座巨型香炉的注视下直直地朝着大门奔去。
还未走到门口,那扇大门便被人打开。
强光猛然射进屋宇内,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抬手遮了眼皮,待渐渐适应一些光线后,慢慢看到了来人。
这是一名身形极高大的男子,他披散着头发,玄色衣袍曳地,交领处绘有金色龙纹。
不知为何,胸前敞开了一小片,露出的皮肤极白,几乎快能比得上日日保养的自己。
淡樱色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骨、鼻梁异常挺拔,鼻梁并不似多数元京男子那般有一节凸骨,像是直直地削刻而成,鼻尖也不似多数男子的悬胆鼻,而是微微尖翘着的模样。
这样的身材,这样的相貌……
陆四瞳孔骤然紧缩。
他是鲜卑人!
她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也望了过来。
他眉如刀锋,上下眼睑睫毛浓密,眼眸宽而长,眼角上挑,淡金色瞳仁向下正直直地盯着她看。
这种眼神有些像陆四听说过的一种深海中不知名的鱼类,张嘴便是锋利尖牙,马上就要咬掉猎物的喉咙。
不知为何,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男子的金色的瞳孔开始渐渐泛黑。
与此同时,他的喉结一直在滑动。
“砰!”
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合上。
陆四一点都不傻,她知道这样的情形意味着什么。
她惊恐地望着这个人。
他是鲜卑人,只要不姓拓跋,一切都好说。
陆四稳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发颤。
“我乃舞阳侯府四小姐,不知缘何误入此地。公子可否通知我家人来一趟?”她官话说得字正腔圆,听不出有任何地方的口音。
而男子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并未讲话。
他越是这样,陆四心底越害怕
陆四紧了紧嗓子,有些干涩地道:“侯府必有重谢。”
男子依旧不语。
陆四看到他雪白颈间凸起的喉结不断上下滑动。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了他发出类似于野兽的吞咽声。
这一刻,她想起了狼。
陆四慢慢地向后挪。
她赤着脚,那双莹白玉足泛着薄薄的粉色,露在外侧的脚趾整齐而娇小,就像是兔子
没走两步,陆四磕到了身后的香炉上,差点摔了个趔趄。
她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香炉来。
那是宫廷匠人打造的香炉,拓跋氏喜欢汉人,连带着喜欢汉人的信仰。
当今天子倡佛教,用鎏金打造了十八座巨型檀香炉,其中就有六座放在了式乾殿。
陆四心下一惊,难道此人是……
男子深吸一口气,表情中似乎带了些异样的满足。
他缓缓走上前来,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而那双眼睛却掀起一阵狂风来。
“你,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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