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白摇头。
钟意:“到楼上去,如果我要走,我会告诉你。”
他垂眼。
钟意压低声音,凶他:“周聿白,去睡觉。”
“我睡得够久,做了很多梦,头也疼。”他径直在楼梯上坐下。
钟意不明白。
生病的男人就是这样幼稚又固执吗?
楼梯的那个位置。
正好能看见钟意的动作。
周聿白安静又失神地打量着她的背影。
钟意背对着他,再三吸气。
也再三心软。
她挽起袖子,走过去手背贴他的脸颊额头。
还好药已经起效,退烧了。
“如果你有力气的话,可不可以请你到餐厅去坐?再顺便吃点东西?”
“我答应你,今天晚上留下来——就当是感谢你那天帮我撑伞,害自己淋雨生病的补偿照顾。”
两人就这么坐到了一张餐桌。
时隔好几年。
周聿白再度喝到了钟意煮的糖水。
钟意看他缓慢地搅动汤匙:“好喝吗?”
“和以前味道一样。”他垂着眼,缓慢又由衷地吐出两个词,语气似乎有种失而复得的迟缓,“真好。”
他其实也没想过。
他最后会因为这一碗小小的糖水而想念、怀念、费尽心思。
面前这个喝糖水长大的姑娘。
钟意又一次被击败。
她看着他喝完,抢走了他手里的碗:“生病的人要少食多餐,晚些我再给你盛一碗。”
把空碗端进厨房,她收拾流理台:“你先去楼上休息。”
周聿白手搁在桌沿,坐在餐桌旁岿然不动。
“我待会上去找你。”钟意把碗筷碰得叮咚响,心烦意乱,“真的,我把厨房完,马上就来。”
“我等你。”周聿白落寞无力地转身上楼。
钟意长长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想在这里留这么久,也没想会发生这么多不可控的事情。
她今天晚上真的不能离开。
最后钟意上楼。
周聿白没躺下——他睁着一双倦怠发红的眼睛,靠着床头看公司文件。
钟意又忍不住蹙眉:“你真的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处理公务吗?”
“我一个人。”他黑发温顺地垂荡在额头,狭目微垂,“总要找些事情做。”
他还委屈上了?!
钟意几要抓狂。
周聿白坚持要先去浴室冲澡。
他向来注重个人清洁——出汗的皮肤黏腻,下巴淡青的胡茬都要处理。
钟意其实怕他摔倒在淋浴间。
抱着手倚在浴室门口看。
只是看他虚弱得把泡沫蹭在鬓角,剃须刀刮破脸颊渗出血迹。
钟意目光阴沉地走到他面前,接过了他手中的剃须刀。
她克制着距离。
那两道秀丽的细眉紧紧拧着,小心翼翼地刮着他下巴的胡茬。
泡沫是奶油杏仁的香气。
好久好久之前她给他买的那套,后来他就习惯了这个,一直用到现在。
这个香气把钟意带到了以前。
好像又回到他们在北城的时候,他那时候常常呆在家里,两人过着一种甜蜜又虚幻的生活。
最后钟意停手。
情绪抽离地往后退一步,直接抽身走出了浴室。
周聿白在身后唤了声她的名字。
她只是说:“你自己小心点,我不会走。”
浴室的水声没多久就停住。
周聿白湿发滴着水,衣着完整地出来。
卧室的床是Kingsize,足够躺好几个成年人。
也有柔软舒适的高品质沙发可以过夜。
钟意拧暗卧室的灯光。
拎起沙发上的薄毯,去了露台的花园。
她喜欢那个仿真月亮。
不管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浓云密布,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半空,人造的精致花园和流水,这盏月亮会阴晴圆缺,明亮或黯淡地照着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竹林下有张躺椅,躺椅旁有一池游来游去的金鱼。
她迷迷糊糊欣赏着月色,悠悠荡荡也能睡着。
钟意只觉得这一天漫长又混乱。
半夜醒来,月色依旧清亮。
她起身回卧室。
周聿白的脸色又是苍白而潮红的,额头热热烫烫,体温又升了上来。
钟意给他吃了点退烧药,找出了药箱里的一盒退烧贴给他贴上。
这一次周聿白又握着她的手,不愿意让她走开。
她没撑住,趴在床沿就睡着了。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睁眼。
她丝毫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和周聿白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卧室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并不知道现在的确切时间。
只是这一觉无梦,反而睡得分外的沉而踏实。
男人的手臂横亘在她腰间,后背陷入温热而宽厚的怀抱。
这触感很清晰。
柔软舒适的床,丝滑温暖的枕褥。
记忆也许混乱,甚至穿梭失控,并不能确定现在究竟是两人的哪一天?
是他们最初相识的一天清晨?
还是貌合神离的欢愉之后?
或是最后宁静温馨的时刻?
但现在钟意已经能确定他应该是没事了。
男人的呼吸平缓温热。
周聿白的下巴在钟意发顶蹭了蹭,埋头呼吸她发间的馨香。
她身体微僵,完全能感知他生机勃勃的身体,甚至能感觉那昭彰的嚣张。
钟意推开他揽住自己的手臂。
“周聿白,你放开我。”
线条流畅的手臂反倒缠得更紧,把她往怀中揽了揽:“我生病了,不会做什么,只想这样抱抱你而已……很久没这样了。”
嗓音仍带着嘶哑,还有一丝无力的失落和遗憾。
也许人在睡醒的时候就特别脆弱。
钟意静默。
他陪着她沉默,最后轻声道:“我知道我昨天有过感觉,钟意……那是真的,还是做梦?”
她抿唇:“做梦。”
“梦里你也是快乐的。”他的薄唇轻轻触碰她微凉的耳垂,“你颤得好厉害,细细密密的全是汗……钟意,你有多久没有了?”
钟意雪白耳朵红烫。
只能蜷着身体,紧紧闭眼。
他掰开她的手掌,跟她十指相扣,细声呢喃:“钟意,就算没有爱,你心里对我至少还有其他东西在,我什么都不要求……能不能就这样?你随时可以喊停,可以找其他男人,留一点点位置给我……”
她收回自己的手。
周聿白撑在她耳边,温润似水地喊她的名字。
“钟意,钟意……”
钟意被他喊得神思颠倒,心思混乱。
最后不耐烦咬唇:“你先放开我。”
钟意挣扎着说放开。
她明显感觉到紧贴着后背的身体瞬间微僵, 而后是男人压抑的呼吸和脆弱的沉默,似乎打碎了什么东西,而他忍耐着将那些东西一点一滴拾起。
周聿白收紧了手臂, 薄唇滑过她的后颈,在她肌肤上轻轻吮吻了一下, 带来湿濡微痒的触感。
而后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钟意背对着他起身,小心翼翼地暗吁了一口气。
满脑子的一团乱麻。
没想到周聿白又紧跟着她起床。
追在她身后去露台喂鱼, 去浴室洗漱。
他这样寸步不离地追着。
“你出去。”钟意啪地把门关上,硬邦邦的门险些撞上他高挺的鼻梁。
等钟意洗漱出来。
恰巧看见周聿白一颗颗解开睡衣的纽扣,将睡衣脱扔在床尾凳上,拎着灰色长裤往身上套。
明亮的晨光照耀室内,也如同柔光一般披落他肩膀。
好身材一览无余。
薄肌窄背, 宽肩长腿, 蜂腰翘臀,挺直颀长的背影有如青竹,被柔软的衣料一衬, 又分外优雅俊朗。
钟意脸颊微热, 硬生生撇过目光。
大早上的,当然有些太醒目的存在无法忽略。
一夜休息之后, 他的状态似乎恢复了不少。
只是眉宇间仍残留着病中的倦怠和虚弱。
又用那种欲言又止和被打碎的漆黑眼神望着钟意,嗓音绵软带哑:“早上好。”
钟意量过他的体温。
高烧已退, 只是有点低热。
她下楼去,他仍是跟在她身后。
只是疲惫地拎着电脑和公司文件坐在餐桌忙公务。
钟意吃酒店送来的早餐。
他仍是喝她昨夜煮的糖水, 打开电脑,进入线上会议室, 用嘶哑的声线和公司众人开会。
两人在餐桌坐成对角线。
静静地吃这早饭。
那碗绿豆沙喝完。
钟意手边有杯咖啡, 还剩了两口留在杯底。
周聿白修长手指平摊在桌面, 而后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悄悄进入了钟意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拿过她的咖啡杯。
他对着电脑开会。
手指转了半圈杯身,循着杯沿那个淡淡的口红印,他若无其事地把薄唇贴上去。
狭目微眯,喝了口咖啡提神。
钟意咬着三明治,余光愣怔瞟他——然后不小心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碍于在线会议,她忍痛半点声音都没出。
只是一脸难言之状地蹙眉,再蹙眉。
紧紧蹙眉。
——这个狗男人。
对面的男人浑然不觉,嗓音喑哑平缓:“这个提案既然是张董发起,那就请张董和对方集团议谈……有关于……”
钟意闷闷吃痛咬着三明治,低头划开了自己的手机。
满屏都是温莎莎的问号,问她在哪儿?
温莎莎在派对high到凌晨四点,去早茶店吃了个早饭才回来,回到酒店一看房间人影空空。
绝对想不到钟意现在身处何处。
还有姐姐钟心的一段留言。
【意意,枝枝已经知道丁骞是她的爸爸,一直哭着说想要个爸爸……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她,也知道我很难接纳其他人,丁骞和我解释了很多,我心里乱糟糟……我想带着枝枝回汀溪待几天,陪陪爸爸妈妈,也想让枝枝暂时把这事忘记……】
钟意立马起身要走。
她要回北城。
“钟意。” 周聿白旋即把公事撂下。
在线会议室里。
李总助和其他高管清凌凌听见这个名字。
钟意!钟意?
周聿白没来得及摘蓝牙耳机,追着钟意起身,声线放软放低,抵着薄唇虚弱咳嗽两声,黑睫忽闪:“能不能多陪我一会?我马上忙完,喉咙还有些不舒服。”
会议主持人·李总助果断利落,一气呵成戳着鼠标把周聿白设置成静音输出。
公司众人悚然:?????????
等,等下。
幻听了吗?
素来滴水不漏、简洁利落的周总带病开会很正常,嗓音沙哑无力也很正常。
刚才隐隐传来的那半句——能不能多陪我一会——怎么回事?
李总助切断会议室众人凝神八卦的思路,有板有眼道:“各位,周总那边信号有误,这个议案暂时搁置,等周总回来再议,我们还有另外一个……”
钟意已经迈步出门:“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你有什么事情找医生或者管家。”
“那我说的话……”他艰难咽了咽喉咙。
男人站在她面前,双手插兜,黑发柔软,长睫掩住漆黑眼神。
模样几许失落。
钟意那一瞬心里闪过很多画面。
最后只是抿唇不语。
他看着她迈进电梯,抬起深沉幽暗的眸子望着她,薄唇轻吐,一字一句:“钟意……没有拒绝的意思就是接受。”
钟意睇了他一眼,最后咬住唇瓣。
垂着清澈的眼眸,摁着电梯的下行键。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明确接受。
她抬头看着电梯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也许……是有一点点的位置。
但绝对和以前不一样。
电梯门在周聿白面前缓缓阖上。
他站了片刻。
展平唇角,垂着眉眼,缓慢又平和地抽一根烟。
这支烟时间很长,抽得也很仔细。
升腾的淡色烟雾里,隐约露出微蹙的眉棱和那双清明锐利的眸。
钟意处理完临江这边的事情,买机票回北城。
温莎莎知道她和周聿白见面,当即惊掉了下巴,喃喃自语:“你俩这是藕断丝连,还是干柴烈火?”
“什么都不是。”钟意嘴硬。
“你可想好了,这世上像周总这样的男人可不多啊,你要是再跟他见面贴贴,处久了,别到时候爬不出来。”
“男人算个屁。”钟意没往心上去,“我要回去看看我姐。”
她比温莎莎早回北城。
钟心不在家——她和枝枝在医院。
丁骞住院的那家私立医院。
枝枝虽然年龄小,但也到了懵懂知事的年龄,特别是对于爸爸这个话题格外敏感。
她偷听大人的话,终于从钟心和丁骞的谈话中找到了自己的爸爸,也知道妈妈不想和爸爸在一起。
枝枝哭着躲起来,最后不小心从滑梯摔下来,丁骞眼疾手快抱住了她。
又撞裂了丁骞的伤口,血流如注。
父女俩眉眼间的相似神情。
还有丁骞一声不吭,只是埋头陪着枝枝玩游戏,想要多一分一秒陪在母女俩身边的渴望总是让钟心觉得踟躇。
他以前不知道枝枝出生,现在只渴求当个好爸爸。
可是他配吗?
钟意在医院的户外运动场找到钟心。
钟心坐在草坪边缘的长凳上,背影单薄孑然,目光忧伤地望着足球场。
丁骞陪着枝枝踢足球。
即便穿着病号服,但他那么高大矫健的体型,衬着枝枝像只翩翩飞舞的小蝴蝶一样活泼。
浓眉黑瞳如刀如墨,现今眼里也只闪烁着慈爱的柔光。
钟意在姐姐身边坐下。
“我该不该原谅他?要不要给枝枝一个完整的家?”钟心喃喃自语,“可六年了,他无声无息地活着,却不告诉我,不找我,让我死心……只要他愿意,无论多危险,他哪怕是给我一丝希望也好啊。”
“我又怎么跟爸妈说,枝枝的爸爸是这样一个男人,我拖累了家里这么多年,让他们流了多少眼泪……”
钟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伸手握住了姐姐冰凉的手。
“我买了明天回汀溪的机票,枝枝每天念叨着要找丁骞……我想让她回汀溪住段时间……”钟心勉强笑笑,“意意,给你添麻烦了。”
钟意挽住姐姐的胳膊:“我陪你一起回汀溪吧。”
周聿白处理完临江公司的事情。
前脚刚飞回北城,后脚钟心钟意带着枝枝回了汀溪。
不妙的是,丁骞也离开了医院。
坐下一班航班追去了汀溪。
周聿白接到医院的电话,再打电话给丁骞:“你不在医院好好呆着,背着那么重的伤打算做什么?”
“伤没事,快好了。”丁骞脚步沉沉,语气更沉:“我回汀溪赎罪。”
绵绵冷雨也飘然追至汀溪。
丁骞也没有别的办法,任由风吹雨淋,长腿一曲,直接跪在了钟家外面负荆请罪。
钟家父母当然是开心迎接孩子们的归来。
钟爸爸也挺纳闷地皱眉:“大晚上的,又下大雨,我刚去搬花盆,咱家露台那边悄悄跪着个年轻人,是个疯子不成?”
钟意过去一瞧,秀眉紧皱,神色难办地回来。
钟心看见妹妹的眼神,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这一夜风雨飘摇。
钟心一夜未眠。
钟爸爸少眠,第二天早上五点出门。
那个年轻人还是湿乎乎直挺挺地跪在自家露台栅栏外面。
夫妻两人商量着报警还是找物业过来轰走。
钟心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面无血色地软倒,捂着脸啜泣起来。
“心心,你怎么了?”
“好端端地哭什么。”
枝枝蹬蹬跑出去看了一眼,又蹬蹬跑回来扑进爷爷奶奶怀里,尖声哭道:“那是我爸爸。”
“妈妈,爸爸在外面……”
钟爸钟妈大吃一惊:“什么爸爸?钟心,怎么回事?”
钟心已经哭到身体颤抖。
“是枝枝的爸爸。”
事情已经瞒不住,钟心哽咽着把她和丁骞的事情一点点说了,说高中的早恋,后来的意外怀孕,丁骞身份的复杂和危险,他回国之后的接触。
钟意也说了那件事:“几年前,我在法国的时候遇见过丁骞一次……那时候他在执行一个危险任务,带着一个政治家逃亡,当时巴黎有车祸和爆炸案都是针对他们那一行人,我看见丁骞的时候他也浑身都是血……”
“他问我姐姐怎么样,我那时候担心,担心他要是联系姐姐,也许会连累,也许追杀他们的那些人会威胁家里,我跟丁骞说,我说姐姐已经结婚生子了,那个孩子年龄比枝枝小……他信了,最后让我打了个电话,听了姐姐的声音,我也要他保证,不要再联系姐姐,让姐姐和枝枝过安静的生活……”
钟心目光空洞:“他,他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
“说了有什么用,这种人就是危险分子,一辈子都不联系才好。”钟爸爸已经气得怒火滔天,抽起以前的老教鞭,双手颤抖:“这个混球,我说什么、说什么都要教训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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