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很漫长,似乎又短暂。
很难形容那种心境。
一颗透明的菌种,突然饱胀的膨胀、又迅速蜷缩的枯萎,反反复复占据又退缩。
冷热交替,潮涨潮落。
他没经历过。
只能静静看着,或者不去想。
也许他承认钟意对他而言是一个习惯。
以前也有过很久不见面的日子。
但他只要转身,就能摸得到她,只要一个电话,就能听见她的声音。
他甚至能猜到她在干嘛,做些什么。
完全忘记,总是需要时间。
一两个月,或者三五个月,或者更漫长一点……
工艺学院的中国学生很少,能认出钟意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她在学校很受欢迎。
谁会不喜欢这样漂亮皎洁,笑容清甜的女孩子。
也许是以前演戏的原因,钟意身上糅合的气质多样,风格能妖能冷能妩媚,也能文艺忧郁,或者清纯纯真。
身边的女同学看她单身,纷纷喊她去dating。
饶是对娱乐圈大把的帅哥已经有了免疫力,但冷不防遇见几个浅色头发、深目高鼻,眼神迷离忧郁的西方帅哥,钟意还是能欣赏一把。
特别是他们嘴里说出的情话,比糖还甜,让人觉得心情愉悦。
钟意喜欢。
她认识了学校一位意大利男生。
两人在一次派对认识,一起去城市的珠宝角找材料,一起去公园遛过狗,甚至一起吃过饭。
后来他邀请她去听音乐会。
说自己最喜欢的演奏家是意大利的帕格尼尼,这次音乐会有他的曲目,邀请钟意一起去听。
钟意好好收拾了一番,化了精致妆容,穿了性感的裙子。
快快乐乐去听了这场音乐会。
坐在宏大辉煌的演奏厅,音乐声翩然而起,牵动了很多的思绪和感情。
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让人如痴如醉。
可她也听到了似曾相识的一支曲。
那个人捡起书房那把从未使用过的小提琴,懒散又温柔地坐在梯凳上拉了半首曲子。
又戛然停住。
这乐声缠绵悱恻地萦绕在音乐厅的苍穹,如云雾般弥散进每个人心里。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夏日最后的玫瑰》。
“夏日最后的玫瑰,所有的鲜花都已凋零。
没有半个玫瑰花苞能分担她的忧愁。
从闪亮的戒指上,宝石掉落了……”
钟意伸手碰了碰扎眼的假睫毛。
非常、非常、非常讨厌。
她并不想记起他。
音乐会结束之后,两人本来约着想去路边的小酒馆喝一杯。
钟意意兴阑珊地回了家。
公司有个项目合作,周聿白要和几位公司高层去德国出差。
李总助拟了一份差率行程单。
最后在英国某个不相干的城市有停留。
名目是考察当地的商机投资。
这份行程单和其他文件一起,送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周聿白捏着那份行程单看了许久许久。
淡淡瞟了眼李总助。
李总助眼睛一亮,精神振奋。
立马转身去安排。
既然是商务考察, 李总助当然安排了当地的参观项目。
历史悠久、活力创新的工艺学院就在此行安排中。
李总助联系了学校,洽谈妥当参观学校的行程和时间,也希望学校能安排一位华人女孩陪同讲解, 要求大概的年龄和背景范围。
学校的中国女孩不多,符合要求的就更少。
最后找到钟意。
钟意欣然接手了这份工作, 还专门腾空翻阅资料,做了点准备。
这行商务人士到来的那一日, 她陪同学校工作人员在接待处等。
英国的天气总是不好,天气灰蒙蒙的,今天亦是个蓄着雨水的阴天。
只不过是如常的一日,她画了个淡妆,穿略正式的衬衫短裙。
脑海里见缝插针想着明天该交的作业。
一抬眼。
人已经从车上下来。
那人穿黑色衬衫, 敞开的西装外套被风刮着拂开衣摆, 包裹在西装裤里坚定的长腿朝她迈来。
五官轮廓清晰锐利,一双眼幽深平静。
她呼吸骤乱,头脑瞬间空白。
撇去那张清俊的面容, 她的确喜欢这种着装风格的男人。
西装革履, 挺拔清隽,年轻又矜贵。
身上有清淡好闻的气息。
但这张脸……可并不怎么让人心情愉快。
钟意收敛微笑, 抿了抿唇。
双方的寒暄客套又不失礼数。
钟意作为陪同人员,不需要在这场合多说话, 只是跟在人后,朝他欠了欠身。
她剪了精心养护的长头发, 短发干净活泼,眉眼皎洁灿烂, 却多了几分陌生。
等他清清楚楚迈入她的视线内。
钟意其实有缓缓地退后一步, 故意落在了人群边缘。
周聿白瞥见。
也只是若无其事地佯装不知。
僵硬地咽了咽干涸的喉咙。
并不想承认。
承认自己有冲动将把她喊到眼前, 搂在自己怀里,让她仰头对他微笑。
承认带着无人可知的恐惧和紧张走到这个地方来见她。
承认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失控。
她抛弃了那副精致娇柔的面具——
裙摆翩跹、玲珑妩媚地挽着他的手臂,笑盈盈跟他说话。
攀着他的脖颈,咬着他的嘴唇说爱他。
娇滴滴软绵绵地流着眼泪呜咽让他放过她。
周聿白平静又沉默地朝她颔首。
开场聊到此行参观的目的。
钟意听到他们一路从德国过来,途经好几个城市,也在当地考察商务和投资。
这次相遇的契机和原因并不明朗。
工艺学院有几百年的历史,是英国传统的红砖大学,校内还保留着许多古堡风格的老建筑,注入的却是新时代的活力和思维。
钟意陪周聿白逛校园。
他对着其他人时,明明有一口流利的英伦腔,语气也足够温和有礼。
却平静地用中文喊她钟小姐。
那嗓音低沉喑哑,有沙沙的颗粒感,震动着她的耳膜。
那双暗茶色的眼眸,如夜晚的海洋一样深沉寂静,光亮投进去,宛如微弱的点点星光。
钟意拒绝看他的眼睛。
她依然叫他周总,只是足够礼貌疏离,有意隔着些许距离,快快地想结束这份差事。
那份提前准备的资料一点都没用上。
也参观了她所在的珠宝学院。
金工教室里各种大型机床、3D打印机和切割机和繁杂凌乱的手作台面。
有人抡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东西,也有人操纵沉重暗沉的机器。
他突然开口:“你平时也这样上课?”
“是、是啊。”钟意回道。
沉沉目光看着她,让人心头沉甸甸的:“喜欢?”
钟意垂眼:“还行。”
他轻声问:“那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带走呢?”
钟意扭过脸,仿若未闻。
捱到了中午。
校方安排在学校餐厅安排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钟意说失陪:“抱歉,我和朋友另有安排,而且下午还有重要课业需要提前准备。”
没有理由拦她。
她转身离去。
最后李总助追出来:“钟小姐。”
钟意停下脚步:“李总助。”
她和李总助以前的关系还不错。
李总助苦笑:“钟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钟小姐您最近还好吗?您换了号码,以前的微信也停了……想联系您也挺难的。”
“别介意。”钟意笑笑,“你知道的,都结束了,我清空了很多东西,应该也应该不会有再联系的可能。”
李总助:“今天……”
钟意打断他的话,笑眯眯道:“我明白,挺巧的。不过见到你还是很开心,刚才也应该跟你多聊几句。”
李总助递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还是希望有机会能再给您打电话。”
钟意接过名片,看见上面的头衔,哇偶了一声,眉开眼笑:“恭喜恭喜,头衔好高级啊,真厉害。”
李总助挠挠头,顺势开口:“钟小姐,周总的意思……能不能请你吃个饭,毕竟这异国他乡,能遇见真的很不容易……”
钟意推辞说不。
李总助急急开口:“餐厅已经订好了,不远,就是X街区的那间……”
餐厅离她的学校和公寓都不远。
钟意走出几步,回头摆摆手:“我晚上还有事儿,不用了,谢谢。”
周聿白晚上还是去了那家餐厅。
订的是靠窗的位置。
华丽复古的餐厅装饰,鲜花绿植隔出的单独空间,纤细清幽的灯光和暗色的木地板。
餐厅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等了很久很久。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路人撑着伞来来往往,他一个人坐在铺着白色桌布和闪亮餐具的长桌前,漆黑视线穿过茫茫雨幕和模糊人群,落在最远处。
食客间或打量他两眼。
这么英俊年轻的绅士,在等哪位漂亮迷人的女士?
直到打烊,钟意都没有来。
他知道她不会来。
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
等到侍应生过来告知他已经下班,周聿白才起身离开。
周聿白漫无目地沿着湿漉冷清的街道往前走。
古堡式的红褐色砖石建筑,白色木条装饰的人字型屋顶,暖黄路灯洒下的光晕。
小酒馆的招牌鲜艳颓废,打烊的面包店还残留着香气,花店门口摆着几盆油绿绿的矮树。
路边喝醉酒的醉汉,三三两两交谈的人。
他在街角停下来,拢着打火机擦出一捧明光。
叼着烟,俯下英俊落寞的脸庞。
不远处有年轻人。
穿黑色窄裙,露出婀娜纤细和白皙肩背,戴着彩色项链的年轻女孩,有青春洋溢的面容和开怀灿烂的笑容。
身边的年轻男生,简单的T恤牛仔裤也掩不住年轻清朗的笑容和深邃迷人的五官。
两人笑笑闹闹站在公寓楼下告别。
“不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
“抱歉,家里的咖啡已经消耗完毕。”
“那茶呢?我喜欢你煮的任何茶。”
“拜托,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谁要这个时候喝茶。”
男生可怜巴巴叹气,“那好吧,希望这周还有时间能见到你,不然我肯定要孤单而死。”
钟意被他逗笑。
很努力踮脚,伸手摸他金色柔软的头发。
他弯腰,央求道:“just a good night kiss?”
钟意思索几秒,迟疑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公寓楼下拥吻。
烟丝袅袅。
周聿白置身事外,冰冰冷冷,在不远处静静看着。
香烟滚过的喉咙有粗砺嘶痛的血腥气。
说不准那一刻的心理——
暴风雪停歇后覆盖一切的雪原,冰冷和嫉妒凶凶燃烧的暗火,靴子踩在冷硬雪地吱嘎吱嘎的刺耳声,洪水突然冲击溃散的高耸堤坝。
他应该料想会有这种情景——各自离场,背道而驰。
自己不至于如此。
她喜欢接吻甚于做爱。
她如泣如诉喊他的名字,让他亲亲她。
如果两样同时给予,她会来得很快,秾艳妖娆,情动迷人。
直到香烟烧灼至他的指尖。
那一瞬的刺痛。
突如其来,防不胜防。
直直戳到最深处,让人心惊肉跳。
他终于知道了这种痛。
细微,尖锐,脆弱,隐形,漫长的延迟。
公寓楼下喁喁私语的情人已经分开。
钟意在男生的目送下进了家门。
年轻男孩吹着口哨,脚步欢快地跳着舞曲远去。
拐角处的男人身姿凝固,黑暗里的侧影锋利冷峻。
一双眼睛沉冷如冰。
他站了许久,站到这片街区完全寂静。
最后转身离开,大步流星,衣袂翻飞。
只是走到一半又颓然无力。
坐在冷冰冰的长椅上,深俯着自己的身体,狭目紧闭,伸手撑住了自己的脑袋。
钟意第二天去学校上课,听见系里同学在说有人打算捐赠系里一笔巨款,用以升级金工教室和设立奖学金。
据说就是昨天来参观的那位英俊的东方男人。
钟意怔愣了许久。
她想了很多很多,这一天都过得心不在焉。
晚上找到了李总助的名片,翻来覆去,还是鼓起勇气给李总助打了个电话。
李总助很快把电话转给了周聿白。
话筒里有长久的空白。
她嗫嚅着开口:“我听系里有人在聊,说是……您捐赠了一笔钱。”
他低低嗯了一声,似乎心情消沉。
“周总,您……为什么呢?”
“不是喜欢吗?”他站在落地窗前抽烟,眉棱深拧,音调懒哑,“你空手走的……如果不想要的话,算是我的一点补偿,这都是你应得的东西。”
钟意顿了顿,轻声道:“我有带走很多很多的东西……”
日常生活里那些点点滴滴,她都带走了。
周聿白:“别推辞,这笔钱也不算什么,也没有花在你身上。”
“那……我冒昧替学校和同学们谢谢您,谢谢您的慷慨解囊。”
“没什么,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他痛意呼出口,“钟意,你以前演戏的时候……”
他狭目紧闭,喉结重重一滚。
说不下去,问不出口。
各怀鬼胎的开始,心猿意马的相依,以及完全确定排除对方的未来。
电话那边迟迟没有话音落下。
只有隐隐抑制的沉默。
钟意静静听着, 心头一时涌起浪潮,胸臆如堵, 泛起微微的酸涩。
她眨了下发痒的眼睛,最后只是说:“周总, 真的,真的很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没有别的想说的,只能祝您事业顺利,生活愉快……”
他其实对她很好。
会出手救她,会帮她解决麻烦, 会给她副卡, 会送她昂贵礼物,会带她出去聚会度假,会在受伤时赶到剧组接她, 会冒雨去山上找她, 会温柔地抚慰她……
真的太多了,也够了。
她对他的感激, 走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他的金钱馈赠。
只是希望可以忘记。
忘记那些记忆,忘记那些情绪, 忘记那些动心的瞬间。
希望以后可以过另一种生活。
不用处心积虑接近一个人,不用提着裙摆去追赶, 不用说很多口是心非的话,不用强颜欢笑逢场作戏。
想轻松愉快地聊天, 想随心所欲地约会, 想听炙热的情话, 想撒娇求一个晚安吻。
只希望他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别打乱她的心。
这通电话平静地挂断。
李总助跟着周聿白回国。
除了学校捐赠的事情,英国无事发生。
无事发生并不意味着是件好事。
周聿白抽烟的时候,于沉默间突然开口:“李助,你有没有女朋友?”
李总助瞳孔一震。
“现在没有。以,以前有过……”
他怅然问:“后来呢?”
“发展方向不同,她去了别的城市。”李总助艰难开口,“好几年没联系了……”
周聿白冷清一觑:“你现在过得也不错。”
李总助槽多无口,挤出个僵硬笑脸。
从英国回来后的周总依旧平和温润。
比绵绵春雨更加柔和清爽,毫无高高在上的压迫感和距离感。
只要工作不出岔子,当然是个温和有礼、风度翩翩的好boss。
但要是撞到他面前——前几天董事会有人到他面前惹事,他带笑的愠色和眸里的冷锐,和最后那个人的下场,让人有股心惊肉跳的感觉。
集团运作已经逐步稳定,再日理万机也没有需要日日忙到在办公室过夜。
周聿白对下属的压榨也少了。
叶绾绾和李总助似乎觉得他放松了少许。
至少有种若无其事的松弛感。
学校那笔捐赠经叶绾绾的手运作出去的。
“李助,你有没有感觉……这笔钱花出去后,周总好像……chill了一点?”
叶绾绾撒开手指做了个微风拂过动作。
她说不出那种感觉,也找不出适合的中文单词。
李总助当然只字不吐。
这种事,很难讲……
那日叶绾绾和周聿白一起去香蜜湖陪梁凤鸣吃饭。
梁凤鸣和冯老师在花园画画。
梁凤鸣看见他两人一道过来,撂下画笔。
满面笑容,喜上眉梢地迎了上去。
“梁姨,您今天真是光彩照人,照亮了我的眼睛。”叶绾绾撒娇。
梁凤鸣近来的确年轻了不少。
“我们绾绾嘴真甜。”梁凤鸣牵着她,“走,进屋去。”
周聿白在画架前观赏冯老师的新作。
冯老师笑吟吟问:“我这幅画怎么样?打算挂在画室走廊的空墙上。”
“光线处理很新颖,颜色也很有趣,是您的新风格尝试?”
冯老师点头:“不错啊。你多少年没拿画笔了?当年我教你学画,觉得你也有艺术家的天分,要不要再拿起画笔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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