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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希行)


“都安静。”女声响起,听起来也并不尖锐,但传遍了大厅里每个人耳边。
喧嚣声散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视线落在七星身上。
自从高财主出来后,大家一时把她忘记了。
“我们当然有还手之力。”七星说,环视厅内诸人,“但我们拼不起,我们死一个少一个,而官府,只要朝廷在,他们就有源源不断的兵马。”
“我等不惧死。”有人说。
七星的视线看向他:“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惧死,但是,墨者的死是要践行墨家道义,为了墨家之业传承。”
那人看着这个年轻姑娘,面容平静,但有着不和年纪的威严气度,他嘴唇动了动,硬是没敢再开口。
魏东家哼了声,扶着轮车在七星身边将肩背挺直,可别欺负七星小姐年纪小。
远处站在角落的人发出一声低笑,再次用胳膊撞了撞陈十。
“这位小姐不仅手艺厉害,性子也很厉害。”他低声说。
原本一直盯着那位小姐看的陈十,却移开了视线,转身就走。
“哎?你怎么不看了?不是说像你认识的人吗?”同伴不解问。
陈十头也不回。
“我看错了。”他说。
他看错了,不像姑姑,跟最讨厌的那个人很像。
他心里呵呵两声。
都是这副令人讨厌的样子!
大厅内从喧嚣恢复了安静,咳嗽的高财主也平息下来。
“七星小姐说的没错。”他按着胸口说,“现在还不是我们跟官兵拼命的时候。”
他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白大老爷。
“请诸位相信,既然把大家聚集在这里,必然考虑到会遇到的问题,我们会让大家平安而退。”
白大老爷点点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货船,车马,商行货队,大家分散隐藏其中,另外我们也组织了人手,吸引官兵注意。”
大厅里再次响起了议论声。
不少人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也有不少性子倔强的,认为白家的人不怕,我们难道怕?也要助大家离开。
七星再次开口,不过这一次没有反驳。
“这是当然。”她说,“都是墨门中人,都无畏惧,不过做事量力而行,不是人人都要这样做,我会挑选几人……”
她的视线看着说话那几人。
那几人本想说凭什么你挑……
“我跟大多数人都比试过,也看了大家技艺的展示,谁适合做什么我心里有数。”
听到这句话,那几人把要说的话咽回去,她说得没错,虽然年纪小,虽然初次见面,但她的确是真手艺比试过的,且不少人输给她。
她还真有资格。
在一些人心思踌躇的时候,更有一些人已经站出来喊“掌门,请选我。”
这就认了掌门了,心思踌躇的人心里呸了声,但随着更多喊掌门的声音响起,这几人也顾不得嘲讽了,纷纷也跟着表明心意,他们哪怕不是为了这个掌门,也是为了墨门。
那位小姐转眼又被厅内的视线凝聚,一开始有些生涩的含湖的掌门称呼,喊出口,以及喊的人多了,就变得很顺滑很响亮,高财主看着这一幕,抬手掩住口咳嗽几声。
这姑娘的确挺厉害的,且不说先前能从竹三连兄弟手中逃生,又一身技艺在这里所向披靡,现在小小年纪顶着掌门的称号,没有丝毫怯场。
这孩子在掌门身边也没有多长时间啊,学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简直是一模一样。
莫非这就是虎父无犬女?
高财主咳嗽着掩去晦涩的笑,抬起头,也跟着诸人看向七星:“高苏阳听从掌门调派。”

官兵能围住白楼镇,白楼镇上白家的眼线人脉,也自然能找到这些官兵的上司。
白楼镇百年前的白楼已经不存在了,临河新建了茶楼酒肆,悬挂着白楼的名号,招揽南来北往的客人。
此时白楼酒肆外没有官兵环绕,但也没有南来北往的客人,看起来又正常又诡异。
高小六跳下马,也不理会空荡荡的大厅,噔噔噔奔上楼,一眼看到坐在窗边的刘宴。
刘宴穿着青布衣袍,正端着一杯茶在喝,桌案上摆着几小碟,简简单单蒸饼,炸鱼和咸豆。
“刘大人,和我一比,你更像是墨徒。”高小六扯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挑挑眉,压低声音,“你要不要加入墨门,成为墨者?”
刘宴看他一眼。
“哎,你可别觉得我这是侮辱你。”高小六忙说,再次压低声音,“我们墨门也有当官的,从古到今都有。”
刘宴笑了笑。
“当然,像刘大人这种高官重臣,待遇自然不能一样。”高小六接着说,“以前我爹没敢邀请你,是因为不能给大人对等的地位,现在不一样了!”
刘宴看着他问:“怎么不一样了?”
高小六往椅背上一靠:“我现在是掌门了,墨门里我说了算,我爹不能也不敢许诺大人的,我都能,我想好了,大人这种身份的,一进门就直接代替我爹,成为新的长老。”
刘宴再次笑了,将手中的茶喝完,再用筷子捡起一粒咸豆子吃了。
“怎么了?”高小六问,“长老还不行?这在我们墨门可是掌门之下最高的位置。”
“行是行。”刘宴说,看着他,“但我是儒圣门徒。”
“这有什么,先圣墨子也曾是儒圣学徒。”高小六说。
刘宴要说什么,楼下传来脚步声。
“大人。”一个随从奔来,“有很多人冲了我们关卡。”
刘宴放下筷子要站起来,下一刻筷子被高小六抽走,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刚上楼的随从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大人小心——”
他握着刀要冲过来,高小六已经一手指了指他:“可别害了你们大人。”
那随从站在原地不敢再动,看着刘宴脖颈上一点猩红。
刘宴依旧端坐,看着高小六:“怎么,你们墨门这是要叛乱吗?”……
河面上看起平静,但水流湍急,几艘悬挂着兵字旗的官船正在河中慢慢合拢。
为首的将官说:“上方有令,半月期已过,白楼镇水陆皆断,有敢违令闯关者,杀无赦——”
他的话音未落,河面上有一艘货船出现。
兵卫们立刻挥动旗帜。
在河面上讨生活的,对官府的船和令都极其熟悉,以往见到都立刻远远避开,更何况看到令旗。
但那货船恍若未见,船夫们继续划动,船如箭一般越来越近。
将官再次挥手,两队兵卫出列,举起弓弩对准货船。
“放——”将官毫不迟疑要喝令。
但刚开口船体忽然剧烈摇晃,人差点摔倒,不止是他,握着弓弩的兵卫们也纷纷摇摆,根本无法将弓箭准确射出去。
“怎么回事?”嘈杂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官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坚固的船体似乎在碎裂。
“水——”更有兵卫看到脚下,发出喊声,“船漏水了——”
伴着摇晃原本合拢的船也变得东倒西歪,有兵卫在剧烈的晃动中跌落,货船宛如一支箭趁机穿过了河面,伴着嘈杂的喝斥,羽箭凌乱地射来,船夫们挥动着手中的浆板,将力度和准度大减的箭击飞—
船速度丝毫未减,眨眼就在河面上远去。
货船上响起笑声,船舱里也有人站出来,看着被抛在身后的官船。
“东海鱼捞们竟然还有凿船的本事。”他们说,“到底是打鱼的还是打别的?”
伴着说话,水面上有三个身影跃动,宛如鱼儿一般,追上货船,借着垂下的绳索攀爬而上。
“咳,当然是打鱼,渔船会坏啊,知道怎么坏,才能知道怎么修嘛。”他们笑呵呵说。
货船上旋即响起乱七八糟的笑声骂声。
水面上船乱鱼飞,大路上也有牛羊马乱奔。
“大人,集市的牲口棚子塌了,民众在追捕——”
官兵高声汇报,指着前方的喧嚣。
伴着狂奔的牛马羊,还有很多人追在后边,举着鞭子,绳子,甚至还有树杈子,箩筐。
民众……
“昨日上头有令,不许白楼镇的外出。”关卡的将官眉头跳动,不管是牲畜还是人,他将长刀挥动喝令,“站住!停下!否则——”
话没说完一头狂奔的羊撞了上来。
与此同时羊倌手中的长鞭也卷了过来,鞭子似是无意碰到腿上一缠,再一甩,将官身形趔趄,手中的刀也落下来,滑过狂奔的羊尾。
更多的羊,马,驴,甚至还有一群鸡鸭,都冲过来。
说牲口惊了倒也是乱跑,但说乱吧,它们还都沿着路,并没有在四面八方而去,很快将列队的官兵冲的人仰马翻,伴着几声呼哨,官兵的马也跟着乱跑起来。
举着各种工具追捕的民众蜂拥而过,发出各种呼和,其间夹杂着女童咯咯的笑。
“太好玩了!”她手里举着竹竿,“西北来的牧人是不是会兽语啊,竟然什么都能放牧!”
疾驰的马背上,一人灵活地躲避,俯身侧身钻到了马腹下,但并不能躲过身后紧咬不散的羽箭。
一支羽箭在他肩头,一支羽箭在他大腿,血已经染红了大片大片衣袍,他的意识也有些模糊。
他本名早就忘记了,有个马倌的外号,但除了马背上灵活的本事,其他的并无长处,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说要选掌门了,他也大着胆子来了。
也不是想要当掌门,就是想看看,毕竟都说没有墨门了,他心里这一口气始终放不下。
来了之后他连上台比试的资格都没有,他其实也不觉得那姑娘能当好掌门,但身为墨者,他愿意为墨门献身,所以当那位小姐选人的时候,他也申请了。
原本以为那小姐不会选他,毕竟他没有上台展示技艺,但当听到他说擅长骑马的时候,那位小姐竟然真的选了他。
当时也有人质问,说他功夫不行。
那位小姐说:“功夫再好,也不一定能杀掉所有的官兵,我们的目的不是死战,而是冲出去。”
所以他马术好,更能在官兵围堵中存活更久,存活更久的意思是能吸引更多视线,这样其他人就能安稳离开,至于他自己么……
身后追击的官兵马蹄声再次传来。
刺耳的破空声夹杂着呼喝声“他跑不了——”“抓住他——”“抓活的!”
跑不了是肯定跑不了,马倌就没打算跑,当然他也不会让官兵抓活的。
他抬手从大腿上拔出箭。
剧痛让他在马背上颤抖,瞬间意识模糊,但他还是把箭握住抵在心口。
再被抓住之前,他会自己了断。
他不会在牢房里承认自己的墨者身份,也不会让其他同门前赴后继来解救他。
马匹猛地一震,意识模糊的他跌下马背,但就在他要将箭刺入胸口的时候,有手抓住了箭夺走了。
“自己人。”耳边声音说。
马倌疑惑了一下,哪里来的自己人?模糊的视线看到一个影子被甩到马背上,他手里握着的箭则被戳在马身上,马嘶鸣疾驰而去,而他则被裹挟向一旁滚去。
怎么回事?
马倌看不到裹挟自己的人,更奇怪的是,身下的地面陡然陷落,瞬时被埋在了地下。
草丛泥土遮盖了一切,视线昏暗宛如生在混沌中,但他并没有窒息,能感知到地面颤抖,马蹄踏踏,还能听到官兵们的呼喝。
“追——”
“在前边——”
伴着追击,箭如雨。
这一次不仅箭雨不仅落在马背上的人身上,马匹也再没能撑住,嘶鸣着栽倒。
“抓住了——”
“是死是活?”
兵卫们涌上来,四周围住,再有兵卫上前查看从马上跌滚下来的人。
人蜷缩着,宛如被折断的娃娃。
不,不是宛如——
当长刀戳上,再一翻,露出一张脸,宛如真人的脸此时也不像真人了,脸皮捅破了也没有血肉——
为首的兵卫被吓了一跳。
“是纸人!”
“是假的!”
更多官兵围上来,不可置信的翻看这个纸人,这脸,这身形,这胳膊腿,背上还有箭,还有血渗出来一片片,真的看不出是个假人!
为首的官兵有些恍惚。
什么时候换成假人的?
难道他们一开始追的就是假人骑马?
马倌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他很快就陷入了昏迷,再一次醒来,是因为身上传来的刺痛。
他睁开眼,看到了漫天的星光。
“你醒了。”星光下有三个头伸过来齐声说。
马倌被吓了一跳,他死了吗?阎罗殿也能有星光?
“是同门,我是舞金龙。”一个人说。
“见过我师父吧?他上台比试了,舞龙得了第一。”另一人说,“但后来输给了那位小姐——”
“我也是同门。”又一人摇头晃脑说,“但我没进去,不过我不进去是那位小姐要我在外边接应大家——”
还没完全清醒的马倌被接二连三的声音冲击的更糊涂了,不过,有个名字让他清醒。
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一开始并没有说名字,以至于大家都用那位小姐来称呼。
所以到现在他没记住掌门的名字,但那位小姐四个字刻在了心里。
“那位小姐——”他挣扎着要起身,“外边也安排好了?”
竟然还有接应。
原来被挑选出来,也不是直奔死路。
那位小姐尽所能让大家活着。
白楼酒肆里似乎能听到河面和大路上传来的喧嚣。
刘宴的视线没有向外看一眼,只看着高小六。
“我可不是要叛乱。”高小六说,“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有牢狱之灾,刘大人,要拿墨门,你抓我一人就足够了。”……
刘宴笑了笑。
“你可不够。”他说,“那位小姐倒是可以。”

第39章 再坦诚
白楼镇的码头上,没有进出的货船客商,河水静如镜面,七星站在岸边似乎在仔细端详倒影在其中的自己。
偶尔轻轻抚摸脸颊,垂在耳边的发辫。
“孟侠传来消息,我们的人伤亡比预计中的小很多,先前半夜悄悄走发现问题的一些人都没有离开,他们一直在外边等待接应。”陆掌柜说,神情很是欣慰,一开始还担心他们冲动跟官兵闹起来。
七星说:“柳书生在外边联络他们,能来到这里的墨者,都是机敏且有经验的人。”
毕竟能在墨门有罪的状况下隐匿存活,还能走到这里来参选掌门,有热血也有冷静的心智,发现有问题不会贸然行事。
魏东家皱眉:“但从这里离开也不一定就平安无事,官府的追捕可不限于这里,只要一声令下……”
整个大周就变成了一张捕猎网,再厉害再冷静再热血的墨者又算什么。
就比如这样一次,他们不就是被在官府的手掌中吗?
更可恨的是,他们墨门内的人也成了官府走狗!
想到这个,魏东家神情恼恨:“为什么不将高财主的事公之于众,这个败类还要摆出一副解救大家的模样!明明都是他害大家如此。”
七星将高财主和刘宴的事告诉了魏东家三人,但与高财主达成了协议,不会告诉所有人。
“高长老的确是害了大家,不过我相信他很愿意能为大家尽一份力。”七星说,从河面上收回视线,微微一笑。
白楼酒肆外不再是空空无人,围满了兵卫。
楼上的高小六快子依旧抵在刘宴的脖子上。
对于刘宴知道掌门另有其人,高小六也不奇怪,或者是他爹告诉的,或者刘宴的眼线盯着里面,甚至刘宴自己亲眼看到了也不奇怪。
“刘大人。”大概是看着刘宴平静的神情有些厌烦了,高小六眼中闪过一丝暴虐,“其实,我真想试试,杀了你之后,墨门是不是真的就完了。”
刘宴尚未说话,楼下传来脚步声以及无奈的喝斥。
“休得胡闹。”
伴着说话声,高财主慢慢走上来。
高小六头也没回,喊道:“爹,你又要跟他密谋什么?害我墨门——”
他的话没说完,高财主在后随意弹了一下手指,不知是楼梯扶手上随意撕下的木屑,或者是顺手摘下的一片柳叶,瞬时落在高小六的后颈上。
高小六话没说完人向前一栽,倒在桌子上,手中的快子也随之落下。
刘宴伸手拿起来,和另一只快子并排放好。
高财主走过来:“这小子做事,倒真像我年轻时候,什么都不想,孤勇一心,不管不顾。”
知客在后跟来,将高小六背起来走开了。
楼上只剩下高财主和刘宴。
高财主自己坐在刘宴对面。
“刘大人,这次的事,就到这里吧。”他说。
刘宴笑了。
“怎么,儿子来一次威胁,老子也来一次?”他说,伸手将一根快子推给高财主,带着几分调侃,“喏,给你,拿着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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