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财主点点头。
“刘宴这么重要的消息都告诉我们了。”知客说,“他一副嫌弃我们的样子,又肯愿意出手相护,真是奇怪……”
“他不是相护我们,也不是护我们墨门。”高财主说,“他只是想要护一个人的声名,不希望那人落得一个罪名之身。”
五年前他奔逃中无意闯入驿站刘宴所在的房间,那个看起来清瘦的官员,一眼识破他的墨徒的身份,但却将他藏了起来的时候说了句。
“墨门墨徒怎么变成这般声名,真是丢脸,他才不是这样。”
那个他指的是一个墨徒。
刘宴的确与一个墨徒有旧,但那个墨徒不是高财主。
“真是好奇,刘宴有旧的墨徒是谁?”知客忍不住说。
刘宴从不透露,而且也只在那时候说过一句,后来再也不提,就好像从没有过这个人。
“应该已经死了,还死的很早。”高财主说,“所以他不用质疑那人是不是也是作恶身,也才这么在意那人的身后名。”
不管是那个,死得好。
如果活着,正如刘宴所说,人心易变,他也会对这个人疑心避嫌,根本不会这么相护。
“且不提这个了。”高财主说,“这几天告诉小六,发出举贤令,选掌门吧,不能再耽搁了。”
知客应声是。
七星带着青雉也去了,还挤到最里面。
青雉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挤进来的,但小姐牵着她,宛如一条鱼,轻轻摆动穿过了人山人海,站到了平民百姓能到的最后一处地方。
越过几排持兵械禁卫,一眼就能看到绚丽的皇城门,看到官员,太监,以及明黄的天子仪仗。
但距离还是太远,隔着人太多,灯火明亮,并不能看清天子的面容。
这已经足够了,四周身后的民众们如潮水,不断发出欢呼声。
而在对面的街道上,没有拥挤的人群,森严如堤坝的兵卫,那边的人闲庭信步。
这些人都是官员,皇亲国戚,以及他们的家卷,除此之外,还有一群穿着长衫儒袍的士子们。
这是今年受邀参加的太学学生们。
虽然没有官袍品级礼服,但走着其中并没有觉得格格不入。
“就算不穿官袍,也觉得能与朝臣们平起平坐了。”一个太学生低声说。
陆异之对他嘘了声:“就算将来穿了官袍,我们也是晚辈。”
那太学生当然也知道,只是太激动了没忍住嘛,他看着陆三公子的脸,璀璨的天街上,灯火照耀下,公子越发晶莹剔透,俊美如玉。
明明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却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你就一点也不激动吗?”那同窗低声说,“跟陛下一起赏灯呢。”
陆异之微微侧身对他说:“又不是坐到陛下跟前赏灯,我们的位置在最外边。”
这分明是更张狂,还没穿官袍呢,已经想到要坐在陛下跟前了,同窗忍不住笑出声,不过听陆异之这样说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有趣。
这才是少年人嘛。
两人一边怡然而行,一边低语说笑,忽的前方一个身穿儒袍的年长文士回头唤:“异之。”
这是太学博士,夏侯宁。
“快,夏侯先生唤你。”同窗们忙提醒,一连声从前方传来。
陆异之已经加快脚步过去,随着他走来,其他太学生让开一条路,四周的视线也都聚焦到他身上。
看到夏侯先生与那年轻人低语两句,年轻人点点头,随着夏侯先生继续向前走,太学生们窃窃私语,很快传到后方来。
“先生让他陪坐侍酒。”
侍酒可不是什么低贱的事,学生服侍先生是本分,更何况夏侯先生可是坐在皇帝近前的。
夏侯先生一向对陆异之青睐有加,这次竟然带着他坐过去了。
“陆三公子长的好看,谁不想带在身边。”有人酸熘熘。
“长得好看,还能拿得出手才行。”也有人中肯点评,“天下好看的人多了,夏侯先生也不是都会带在身边。”
“陆三公子很能为先生解忧。”又有人小声滴咕,“先生寻找了很久的古籍残卷,就是陆异之找到买下来送给先生的,听说先生看着古籍残卷都落泪了。”
真是没办法啊,陆异之长得好看又才学出众聪慧又很有钱——能让夏侯先生落泪的古籍,价值千金吧。
这种人怎能不让人喜欢,太学生们心情复杂目送走在最前方的两人。
先前说话的同窗瞪眼看着前方的陆异之,这小子刚才还在开玩笑说坐在陛下眼前,眨眼就真坐过去了,那他激动吗?
陆异之跟在夏侯先生身后,越过太学生们的所在,越过官员们的所在,前方是越来越近高高的城门楼……
他身子端正,步伐俊逸,丝毫看不出激动,更没有慌乱失态。
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四周投来无数的视线,路过对面的街口时候,还能听到嘈杂喧哗。
那边有乌泱泱如蚂蚁般密集的人群。
陆异之目不斜视直奔天下最高处,没有往那边多看一眼,所以看不到那边的人是什么模样,也听不到有人发出惊呼。
“小,小姐!”
青雉抓着七星的胳膊,看着那边明亮璀璨中施施然而行的年轻公子,脱口喊。
“那是三公子?”
跟陆家闹成这样,她早就将三公子化为仇人。
当突然看到那翩翩公子出现在眼前,曾经的记忆又冲击过来,她情绪复杂。
青雉咬牙恨恨:“他竟然能来天街看灯,他们家那么坏。”
七星笑了:“他当然能啊,他家只是对我坏,又不是对朝廷对陛下不敬。”
小姐还很高兴?小姐这么高兴是因为见到三公子?
哎,不管怎么说,小姐在家的时候对三公子是情根深种……
青雉再看向皇城那边,距离太远了,人太多了,那个公子已经看不到了,让人不由怀疑先前是看花了眼。
“没有看错。”七星说,还给青雉指了指,“他跟着那个人往城门楼上去了。”
青雉努力瞪大眼看,城门那边因为有陛下在,为了安全,灯火并不是很明亮,且禁卫森严到处都是人,她觉得那边站着的是人还是旗杆子都分不清……
小姐,竟然看得这么清楚啊。
这是多在意?
青雉不由看七星,眼神有些哀伤。
七星似乎察觉她的疑问,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我眼神很好的,毕竟是绣娘。”
青雉又噗嗤一声失笑。
节庆的喧嚣充斥城池,这让会仙楼后的深宅更显得安静。
后宅里亮着一盏昏灯,照着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
“举贤令已经发出去了,不知道回应的人多不多。”知客说,“这么多年过去了……”
高财主捧着一个碗吃炒豆子:“你这是小瞧我们自己啊,墨者没有孬种,哪怕再艰难危险,传承墨门,承袭先圣之志,人人义无反顾。”
两人正在说笑,外边响起轻轻敲门声,知客对高财主无声一礼,转身走了出去,门被关上。
片刻之后,知客推门进来了。
“这些日子频繁的动作,让大家重新凝聚活络。”他低声说,“但,麻烦也来了。”
过了正月十六,对很多人来说,年已经结束了,要为下一个年奔波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忙着赶路,舍不得歇息,这条路上的一间茶棚里,只坐着六人。
但这六个人却占据了三张桌子,都穿着破旧的棉袍,头发胡子拉碴,宛如街上的乞丐。
店家蹲在灶火间小心翼翼,并不敢劝说他们让出桌子,就算让出来,外边行路的人也都是见多识广,看出这些人不善,不会进来,免得惹上麻烦。
“这茶喝着还挺不错。”一个男人端着茶碗灌了一大口,咂咂嘴,说,“小哥,再来一壶。”
说着话撩衣抬腿,一只穿着草鞋的大脚踩在一旁放着的箩筐上。
店家小哥战战兢兢拎着茶壶过来,在路上开店难免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但这种一眼就看出身份来历不像好人的客人还真不多。
现在当匪贼的都这么大摇大摆了吗?
“把脚放下,被人看到……”旁边的男人呵斥,“像什么样子。”
说着话还看了眼四周,又看了走过来的店家小哥。
店家小哥忙低下头,但被这话勾起了好奇,视线不由看向那男人的脚……破烂的草鞋而已,被人看到又怎样?
这些人的样子,本就不像个样子了。
还好这些人只是看起来不像样子,并没有对茶棚打砸抢掠,喝完茶吃了些点心,还给了钱。
还多给了钱。
店家小哥不敢要,那人还瞪眼:“我们占据了你家店,影响你生意,多给你钱是应该的。”
“没错,做事做人要有规矩。”另一人大声说。
还规矩……店家小哥只能接过来,怕人家还有你不要就揍你的规矩。
这群人呼啦啦走远了,店家小哥才彻底松口气,摇摇头,真是奇怪的一群人。
奇怪的一群人走远之后比在茶棚嘈杂多了,他们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干吗还多给人钱?”有人抱怨,“按照规矩应该不给钱。”
其他人也都嘻嘻哈哈跟着说。
为首的大汉瞪了他们一眼:“那是以前咱们的规矩,现在要学人家的规矩。”
说到这个,这几人更兴奋了。
“老大,我们以后就是墨徒了?”
“墨徒真是这样的规矩?吃饭还给钱?”
“废话,吃饭不给钱是咱们这些山贼。”
“他们不也是贼吗?还是谋逆的大贼,我们只不过是山贼,抢枪钱而已。”
耳边越来越吵闹,为首的老大大声呵斥安静,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都给我把嘴巴严一点,不仅外表上装得要像,说话也要像。”他说,“我们不仅要劫到想要的货,还要全身而退。”
匪众便老老实实对视,用眼神交流兴奋。
有人再次打量自己和同伴,问:“老大,墨徒就是这样的装扮?”
“反正我以前见过几个墨徒,就跟乞丐差不多,穿的破烂,吃的也破烂,还动不动讲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山贼老大说,又大手一挥,“不过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有这个机会。”
他脸上浮现几分得意的笑。
“我听到消息了,墨徒又出现了,还犯了案子。”
“所以嘛……”
他看着众人。
“墨徒们顺便劫点钱用用又算什么大事。”
他们假冒墨徒,到时候墨徒罪上加罪,他们则安然逍遥。
众人都叫好起来“没错。”“老大英明。”
山贼老大忙示意安静,诸人再次安静下来。
“走。”山贼老大再一摆手。
“有丘城商人一行五人遭劫,三人殒命,二人重伤,财物皆失。”
知客看着手中的从官府拓印的邸报。
“幸存者说,劫匪数人,衣衫破旧脚踩草鞋,自称墨门劫富济贫扶助弱小,官差沿途查问,有路人见证这一行人经过,形容古怪,但并未骚扰路人,吃饭歇脚还付钱。”
听到这里,高财主笑了,说:“这些贼还挺用心的。”
这封邸报是潜藏在官府的眼线拿到的,在拿邸报的同时,也亲自去那边查看了,一眼就识别了这是假冒身份。
“根本不用亲自去看。”高财主从床上下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墨门哪里会做这种下流的事。”
知客将邸报扔在桌子上,骂道:“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栽赃给我们了,我去唤公子来。”
“叫他干什么?”高财主说。
当然是抓住这群假冒他们为非作歹的匪徒。
“抓贼是官府的事。”高财主说,“官府如果不管,才是江湖事,我们才能插手,这是墨门的规矩。”
这的确是墨门的规矩,但现在……
“那些人冒充墨门作恶。”知客说,“事关我们自身啊。”
高财主说:“事关我们自身什么?清白吗?”他呵呵一笑,“我们本就是被官府追捕的罪徒啊,有没有人冒充,在官府眼里我们就是作恶。”
知客苦笑一下:“但……”
就不管了吗?
“当然要管,但不用我们管。”高财主说,“刘宴说是在帮我们,但心里很瞧不上我们,一直认为我们作恶,再三警告,但有什么办法呢,墨门名存实亡,没有掌门,没有长老论门规行处罚,天下墨者不是我们都能管的了,看,现在就是有作恶的墨门败类,所以你一会儿让小六去见刘宴,表明我们的态度,愿意协助官府抓恶徒,绝不徇私绝不手软。”
知客若有所思。
“至于冒充我们身份,这并不是什么大事,那些小贼,抓住以后,官府一审问就会知道是假冒的。”高财主说,“好让朝廷和刘宴也清醒一下,天下作恶的人多得是,别把什么事都扣到我们墨门身上。”
知客点点头,这件事这样做的话,的确很妙。
“这群假墨徒也正好替我们引走官府视线。”他说,“接下来让我们安安静静地选出掌门。”
高财主抚掌:“是啊,他们来得真是时候,我都没有想到这么个办法,可见是先圣在天有灵……”
他看向上方,眼中满是虔诚。
“这一次我墨门必能起死回生。”
“刘宴就是不知好歹!”
会仙楼里,有人气呼呼地冲出来,口中大骂。
门外经过的人被吓了一跳,刘宴?该不会是大理寺卿的名字吧?谁啊,敢骂他?
再一看眼前金光闪闪,路人忙用手搭在眼皮上,好了,别人可能骂不得,高小六骂两句也不奇怪。
刘宴跟会仙楼关系匪浅。
“受过我爹恩惠,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官当当?我又不是真做事,就是要一个官袍穿穿,怎么就祸国殃民了?”高小六站在门口继续愤愤骂,“一天天在我家吃饭就是报恩了?”
知客在后劝说:“公子别生气,咱们好好的当什么官啊,多累啊。”
路人摇摇头,纨绔子弟又时不时发疯说胡话,他懒得理会走开了。
高小六转过身看着知客,咬牙低声说:“我说这些人是假冒了,他不信,我说我来查,我把那些贼一个个拎到他面前,他还不信,竟然说只要我敢迈出京城城门一步,就把我关进大理寺大牢里,一年不放出来,他什么意思啊?”
“刘大人是官,我们是贼,他戒备怀疑也是正常的。”知客小声劝,“公子不要生气。”
高小六一甩袖子,指着楼上:“姓刘的,你就是忘恩负义,知恩不图报——”
说罢又喊。
“今天会仙楼刘大人包场了,刘大人一个人吃饭,吃到我们会仙楼垮了为止!”
说罢甩袖子狠狠奔走。
正要进门的客人们,倒也没被吓到,哎幼一声:“六爷又生气了,那今天还让我们进去吃吗?”
知客对他们无奈笑着施礼:“六爷生气没事,跑走了,但刘大人还在……”
他指了指楼上。
“只怕心情不好,万一影响了大家。”
那几个客人便笑着点头:“明白明白,了解了解。”
会仙楼也好,刘宴也好,发起疯来怎么闹腾对方都行,他们这些无关之人站的远一点,免得无妄之灾。
一顿饭不吃也无关紧要,京城可吃饭的
酒楼多得很,他们说笑着转身离开了。
高小六没有径直跑进赌坊,在路上收住脚,看向城门的方向。
他呼哧呼哧夸张地喘着气,但眼中却是一片冷静。
接到知客的消息后,他本要立刻就去捉贼,但知客让他要跟刘宴说一声,毕竟当初有过约定,刘宴为他们提供必要的相护,他们则任何事都要告之。
相护?都是屁话,刘宴就是防着他们监管着他们!会仙楼名义上是会仙楼,实际则是大理寺的牢房!
他真想亲自出城去做一次墨者该做的事,而不是关在这个楼那个赌场里,纸上谈兵!
上一次本来要成行,却被西堂抢先一步。
高小六看向城门方向,这一次难道依旧看着等着吗?
“哎,说起来墨徒……”
他们停下说话,转身去看旁边的人,旁边的人虽然抱臂靠着墙上,看起来也在懒懒晒太阳,但与其他休息的兵卫不同的是,他一双眼始终盯着城门进出的人。
“张元。”一个兵卫拿着邸报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记得你就是因为墨徒被免职的,你看,现在又有墨徒作案了。”
张元抬手挥开了眼前的邸报,看都没有兴趣看。
“不奇怪。”他只盯着城门,似乎都不眨眼,冷冷说,“有一就有二,有样就有学,一贼不除,贼出不穷。”
他们说着话,从城门奔来一队官差,裹着斗篷,身上马背上器械齐备,一看就是有外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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