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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希行)


“大哥,朝廷已定罪,不是我们能想的事。”梁二子声音哑涩说。
相信梁寺没有谋逆,那就是质疑朝廷判罚。
敢质疑朝廷判罚,他们也将同罪,北海军也将同罪。
他们不是怕自己定罪判死,是怕北海军的将士们被祸及。
所以这么多年他们从不敢想,也没有资格想……梁大子自然也知道。
“但义父是什么样的人,八子是什么样的人。”他低声说,“别人不知道,我们心里清楚。”
清楚忠君爱民的梁寺不会谋逆,清楚敬重义父的八子不会弑父。
梁二子等人脸上浮现痛苦,正因为心里清楚,但眼睛看到事实才会让人更加痛苦。
“那你们想一想,如果没有霍莲。”梁大子说,“我们能活到现在吗?”
不能吗?梁二子等人再次怔怔。
“八子用自己的命,换来一个霍莲。”梁大子低声说,“站在北海军和陛下之间,陛下想看北海军的时候,第一眼先看到霍莲。”
如果没有霍莲,他们身为害了太子谋逆主犯的且手握兵权的义子,在皇帝的视线里又能存活多久?
马蹄踏踏打破了城门前几人的凝滞,梁大子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再回头看了眼皇城,宫殿层层深深,看不到跪在御书房的年轻人身影。
“走!”他催马向前而去。
御书房里内侍将参茶捧给皇帝。
“梁家兄弟到底是很少进宫。”内侍笑着说,“也不知道规矩,竟然趁着霍都督跪着去打了一巴掌。”
皇帝听了面无表情,内侍把看到的传达了,也不再多说,刚要退开,外边报:“刘大人求见。”
皇帝将手中的参茶砰一声放在桌子上。
“这个刘宴难道不知道陛下多累!”内侍在旁气道,“怎么还来。”
说罢对皇帝哀求。
“陛下该歇息了,不能再熬了!”
但皇帝没有顺着他的话去歇息,看着晃动的参茶,说:“宣!”
刘宴很快进来了,进门就先跪下来,重重一叩,一言不发。
皇帝冷冷说:“刘大人如果也是来跪的,去外边跪着就行。”
刘宴抬起头:“在外边跪着是让别人看的,臣只想让陛下看到。”
皇帝再次冷笑:“朕坐在这高高御座上,能看到什么?连身边最亲信的人都看不透。”
知道高财主的身份后,皇帝自然也知道高财主跟刘宴有关,毕竟救命恩人的故事都察司早就报过。
再加上刘宴后来主动说追缉墨门。
此时再回想,李国舅根本不算什么,霍莲也不算什么,潜藏最深的是刘宴。
“刘宴,朕真是小瞧你了。”
刘宴道:“臣对不住陛下,今日臣来认罪。”说罢将自己当年与匠女燕的往事,又将和高财主的往来,怎么发现真正的故人之女,一一讲来,说完再次叩头,“臣虽然竭力监控墨门,但的确因为私心欺瞒陛下,当与墨徒同罪,请陛下赐死。”
皇帝看着匍匐在地的刘宴,冷冷说:“不用急,这么多案子,一个个审,该赐死的时候会赐的。”
这么多案子……刘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陛下,京兆府报刘文昌案凶手已经投案。”他抬起头,“另夏侯小姐向京兆府告陆异之谋害,因为都涉及墨徒,臣请三司将两案同会审。”
皇帝看着他,冷笑一声:“好啊,你敢审,朕就敢让你审。”
刘宴看着皇帝:“待臣审完这些案件,再请三司审臣藏匿墨徒案。”说罢重重叩首。
刘宴退了出去,皇帝在书案后抬手按了按额头,阴沉的脸色也掩不住疲惫。
“陛下。”内侍跪下声音哀求,“您真要休息了,不能再熬着了。”
皇帝默然一刻:“让霍莲进来。”
内侍有些惊讶,以往霍莲犯错在外边跪着,陛下是不理会的,反正跪也是跪给其他人看的,跪得差不多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怎么这才跪了一会儿,皇帝就要叫进来了?
内侍不敢耽搁立刻去外边传,霍莲听了也没有迟疑,起身走进来,然后在殿内跪下,一言不发。
皇帝看着他问:“你不请罪吗?”
霍莲道:“臣知道自己的罪,臣会自行了断,不用再说出来。”
皇帝冷笑一声:“你厉害啊,有罪没罪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朕无关。”
霍莲垂目道:“那些前尘往事,本就与陛下无关,陛下已经承受了失去亲人的痛苦,还要承受真真假假对错的纷乱,您虽然是天子,但对您也太不公平。”
皇帝看着桌案上堆积的奏章,神情微微怅然:“我也没想过要当这个天子。”
的确没想过。
因为没资格想。
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那个亲人突然离去了,另一个亲人成了谋逆,这天大的机运就落在他的身上。
这叫什么?天命所在……
皇帝站在桌案后神情变幻。
“霍莲。”他唤。
霍莲抬起头。
皇帝看着他:“你明知真相,这么多年在朕身边,可有怨言?”
霍莲摇头:“当年义父让我动手,告诉我,我做的是保国泰民安,是忠君爱国,后来我在陛下跟前亦是如此,我做的都是正确的事,毫无怨言,心甘情愿。”
他看着皇帝。
“臣的义父的确有罪,罪当该罚,天经地义,臣从无怨恨。”
“这一次,我说出这些旧事,也是不想让陛下被蒙蔽,做出正确的决断。”
皇帝看着他一刻,点点头:“你说得对,有罪当罚,梁八子,你想朕如何罚你?”
霍莲俯身:“臣请陛下罚臣,领北海军。”
皇帝的眼微微瞪大,发出呵一声。
不待皇帝说话,霍莲再次抬头,看着皇帝:“臣请陛下让霍莲领北海军。”
他的双眸黝黑,有些吓人。
皇帝犹自记得当初这少年人拎着梁寺的头颅站在皇宫大殿里,他当时作为在偏殿无所事事的又唯一的皇子叫过来,陡然看到这场面,对上那少年幽黑的双眼,真是被吓到了。
那一双眼里没有人性,没有欲望,唯有翻滚的戾气,一旦对视,宛如能将你卷入深海不见天日。
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从不敢看霍莲的眼……现在么,皇帝看着霍莲,那幽深的双眼里没有了戾气,唯有平静,如潭水能看到倒影。
“臣不是梁八子。”霍莲跪着向前一步,看着皇帝,“臣是陛下的,霍莲。”
皇帝看他一刻,轻叹一声,握在身侧的手松开。
“朕自有定夺。”他淡淡说,“你且退下吧。”
皇帝去歇息了,皇城并没有陷入安静,京城还在一如既往地热闹。
进出城池的人马络绎不绝。
一匹黑马一个黑衣人从城门疾驰而过,速度之快,城门卫都没有看清。
“什么人?”
“好像是都察司的衣袍。”
听到这个城门卫顿时不再问了,都察司么,当没看到就行了。
西山下的村落里,积雪已经融化,村路上有些泥泞,但丝毫没有影响马蹄的速度,在村口蹲着打盹的老汉,在马蹄声传来前就睁开眼,眯起眼,待人近前,倒也没有阻拦,只摆摆手。
“马匹不可进村。”他说,再看了眼霍莲腰里的刀,“兵器不可进。”
霍莲没有说话将刀摘下来挂在马背上,大步向内走去。
站在院门前,他的脚步微顿,似乎轻轻吸口气,才推门进去了。
院子里人不多,一个女童蹲在屋檐下熬药,看到他抬手打招呼“霍都督来了。”
霍莲还记得这个在北境见过的女童,点点头。
陈十从室内走出来,看着霍莲撇撇嘴。
“她怎么样?”霍莲问。
“还好啦,真有事,这么久霍都督来问也晚了。”陈十说。
霍莲并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他一直想来,但没有做好皇帝跟前的事,只会让她更危险。
室内传来弱弱的女声。
“石头哥哥。”
陈十大喜:“小女醒了。”转身进去了。
霍莲眼中也浮现喜色,忙跟着进去。
陈十坐在床边,一叠声问:“饿了吗渴了吗,喝水吗?”又哽咽,“小女你终于醒了,我都要吓死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
床上的女子微微抬起手,似要拍抚安慰:“石头哥哥,别怕,我没事了。”
霍莲迈进来,脚步声让床上的人声音一顿,然后看过来。
又一次受伤后,女子的脸更加清瘦,肌肤几乎透明,她的眼有些朦胧,似乎尚未适应醒来,但很快对上霍莲的视线,瞬时凝聚,但下一刻,凝聚的视线宛如云朵般散开,她垂下了视线。
“你站一边去。”陈十对霍莲哼了声,又对外喊,“药呢,阿猫,药呢。”
外边有阿猫的回应声,但室内的霍莲没有站开,而是盯着床上的人,他的眼中的喜色散去,神情变得古怪。
“你……”他猛地上前一步,盯着床上躺着的女子,“是谁?!”

“你脑子受伤了?”陈十没好气问。
霍莲不理会他,只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在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垂下视线的女子抬眼看他,但旋即移开了视线。
“你是谁?”霍莲再次问,猛地踏上前一步。
这一步咄咄逼人,携带着威压,陈十下意识站起来,要阻挡霍莲上前,生气骂道:“你想干什么!”
要把七星抓走吗?
要交给皇帝吗?
就知道这狗崽子靠不住!
霍莲伸手一挥将他甩开,伴着陈十的喊声“你发什么疯!”站到了床边,俯瞰床上的人。
他对这女子受伤的样子不陌生。
她每一次受伤都会在他身边。
他熟悉她苍白的脸,以及干干净净的眼。
现在躺在床上的女子依旧如此,但他的脑子里所有声音都在叫喊,她不是,她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他认识的那个人,眼里透彻清晰,没有半点阴霾黑暗,而且会直视他,将自己毫不掩藏地呈现在他面前,但现在她回避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她的眼……
或许他该扶起她,抱着她,给她喂药,就像以前做过的那样,但他的手根本伸不出来,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狂喊,陌生人,陌生人。
怎么会是陌生人呢?
怎么会是陌生人呢?
“你是七星吧?”霍莲缓缓问。
“霍莲,你什么意思!”陈十在后喊道,“我妹妹不是七星,你是啊?”
院子里的其他人也都进来了,阿猫捧着药碗不解又好奇地看。
霍莲不理会他们,只看着床上的人。
床上的女子转过来,迎上他的视线:“我是七星。”
霍莲心中的迟疑疑惑在这一刻落定,他看着这女子的眼,只觉得整个人都沉了下去。
她不是。
她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七星。
他猛地转身向外奔去,身后的陈十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阿猫捧着碗哈哈笑。
“你这狗——”陈十气骂。
刚张口骂,奔走的霍莲又猛地冲回来,将陈十一把揪住。
“剑呢?”他喝道。
陈十抬肘:“什么剑!”
霍莲将他的手肘猛地扭住在后,再次喝道:“我的剑呢!把我的剑给我!还我!”
这人疯了!
陈十觉得自己要被立刻撕碎了,看着霍莲的眼神,他一瞬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什么剑啊!
“给你。”
女声传来。
陈十觉得身上的力气瞬时卸去,和霍莲一起扭头看过去,见原本躺在床上的女子坐起来,手中托着两段剑。
那把断掉的六尺剑。
陈十想起来,墨者们把昏死的七星带回来时候,除了交代事情的经过,还说霍莲交代了,这把剑要时刻绑在七星身上。
“这样才能治好七星小姐,七星小姐会很快醒来。”墨者们传达霍莲的话,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不过这一次发生的事太令人震惊,从高财主是当年墨门劫难首犯,到七星劫持了皇帝,到洛掌门留下了秘库,再加上七星昏迷不醒,奇怪震惊的事太多了,一两句话也不算什么,不过剑还是依言留在七星身边。
毕竟是藏过墨门巨子令,也算是墨门重要物品。
霍莲要这把剑?
“这是我们墨门的——”陈十怒气冲冲喊。
霍莲已经甩开他,大步过去,抓过两段剑,他再次看着床上坐着的女子。
“七星。”他迟疑一下唤道。
七星看着他,垂下了视线。
“你不是七星!”霍莲喝道,伸手抓住七星的肩头,试图让她抬起头,“你到底是谁?”
这一次不止陈十冲过来,其他人也扑过来“休要伤掌门!”
霍莲被推开,他握着断剑没有再上前,看着室内陈十等人。
“你们……”他说,“把她……”
他想说把她藏起来了,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再看一眼被人挡着的床上的女子,转身奔了出去。
捧着药碗的阿猫灵活地跳开,汤药没有洒出来半点。
“哎呀,他的脸色像吃人一般。”阿猫吐吐舌头说,“吓人。”
陈十也觉得适才的霍莲很吓人,但他不是小孩子不能说出来,只哼了声,对着霍莲离开的方向挥了挥拳头:“来我们这里撒野!谁怕他!”
孟溪长微微皱眉:“霍都督他不是对七星小姐很好的?”
七星毕竟劫持了皇帝,又重伤昏迷,竟然没有被都察司霍莲当场杀了,也没有带走,而是交给墨者带回来,这真是很大的善意。
陈十呸了声:“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说罢忙去看七星,“小女吓到你了吧。”
七星似乎在出神,听到他的话摇摇头:“我没事。”
陈十高兴地点头,接过阿猫手里的药碗,坐在床边要亲手喂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来,喝药。”
七星伸手接过:“石头哥哥,我自己来喝。”
陈十看着她端起药碗大口喝下去,更是热泪盈眶:“跟小时候一样,吃药从来不用哄劝,特别乖。”
将药一口喝完的七星,神情顿了顿:“因为要哄姐姐吃药。”
陈十的神情也一顿。
那些久远的不想回忆的过往再次浮现。
小孩子哪有爱吃药的,但如果有小孩子做榜样,两人争着抢着,就成了游戏一般,苦也变成了甜。
“好好吃药,才能好。”他笑得有些难过,看着七星,“小女,你要好好吃药,把身体养好啊。”
七星看着药碗,再抬起头对陈十点点头:“我知道,石头哥哥,别担心。”
陈十连连点头:“好好,我不担心。”
说到这里又对着外边呸了声。
“霍莲这个狗东西,说什么不是七星,真是病的不轻!”这分明就是他的小女妹妹,会喊他石头哥哥的妹妹。
他再看七星,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小女,我终于见到你。”
话音落,眼泪还在滴落,心里也愣了下,他为什么说终于见到你?不是早就见到了?
或许是因为小女昏迷伤重,他太担心了,此时此刻终于看到她醒来,宛如久别重逢。
七星看着陈十,将碗递给他,垂目慢慢躺下来:“石头哥哥,其他的事劳烦你费心,我再休息一下。”
陈十接过碗点头称是:“你放心吧,有我呢。”将被子给她掖好,看着七星闭上眼。
这事情不对。
这人也不对。
但这又不应该不对。
霍莲一路疾奔进了都察司,朱川正在院子里发呆,神情失魂落魄,一眼看到霍莲进来,顿时双眼生辉。
“都督。”他奔过来,到近前又声音哽咽,“你跟陛下怎么说的?你真的要……”
要去领北海军还没说出来,就被霍莲打断。
“那天在场,负责善后的人,都叫来。”他说。
都督还要过问都察司的人和事,朱川大喜,将眼泪一擦,高声应是。
人很快叫来,在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
“还有一批人在追查高苏阳的余党,尚未回来,我已经给他们消息了。”朱川沉声说,“都督要问什么,写急信送过去。”
霍莲看着堂内的兵卫们,沉吟一刻,问:“当时前后除了七星小姐,可还有其他的女子出现过?”
七星?朱川愣了下,提这个女人干什么?
但旋即又挺直脊背,这个女人劫持了皇帝,虽然皇帝没说追究,但也不可能不追究!都督问得没问题!
其他女子,兵卫们在努力思索。
“跟七星小姐……”霍莲又开口,“长得一样的女子。”
长得一样的女子?
努力思索的兵卫们思绪一收,纷纷摇头“没见过”
“没有”
朱川在旁嘿一声:“这女人有一个就够了,还能有两个?墨门岂不是翻了天。”
霍莲没有再问,凝神思索,是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他也确定明明是一个人,外表毫无变化,但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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