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礼盒有点太华丽了,不像夏侯小姐的做派。
不管怎么样,夏侯小姐带礼物来,比带着怒气来要好得多。
出了那种事,还以为夏侯小姐会很生气呢。
夏侯小姐看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进去了。
随着夏侯小姐下车,巷子外投来很多视线,老仆很快关上门,将这些视线格挡在外,以及一些窃窃私语。
“那位小姐就是陆小姐吗?”
“你真是外乡人了,那是夏侯小姐。”
“夏侯小姐是来探望陆小姐的吧,还带了礼物。”
华丽的礼盒放在了桌案上。
穿着家常衣袍的陆异之端详礼盒,抬手一礼。
“多谢考虑周到。”他说。
虽然有人看到了霍莲抱了一位小姐进门,但也可能有人看不到那位小姐又回家了,在某个晚上,在某个都察司驶出的车马里。
陆家的仆从是这样对外宣称的。
既然陆家小姐在家,那夏侯小姐来探望肯定要带着礼物。
夏侯小姐坐下来:“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陆小姐不在家这件事,其实瞒不住的。”
她在陆小姐三字上加重语气,一双眼直视陆异之。
正月十六那天听到了消息,她没有立刻来见陆异之,而陆异之也没有去夏侯府,又等了一日,直到今天正月十八,夏侯小姐亲自来了。
其他的暂且不说,陆小姐是谁,总要给她个交代。
陆异之迎着她的视线,说:“是,七星小姐。”
果然是啊,夏侯小姐心想,奇怪,好像也不生气,反而又心里啊一声,她又猜对了。
陆异之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阿晴,她说修了花灯,却因为匠人身份不能亲自去看,所以求我带她去看看花灯。”
“说看了这个就心无遗憾,离开京城。”
“我一是可怜她,也是想要她快些离开,所以便答应了。”
说到这里陆异之长叹一声。
“果然,违背常理做出的事,一定会出问题。”
“谁想到我上台为陛下作诗的时候,她竟然惹出这种麻烦。”
夏侯小姐静静听完,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没有可说的,他说得合情合理又自责自怨了。
陆异之看着她,再次俯身一礼:“我给你们也惹麻烦了。”
看着诚恳道歉的公子,夏侯小姐一声轻叹:“且不说这些,眼下怎么办吧。”
就算说是受伤治病,也不该住在他人家中,又不是无家可归。
这才过去三天,城中传言已经变得奇怪,再等下去,只怕更不堪。
“她或许有举止不妥,引来麻烦。”夏侯小姐接着说,“但,不能只说一声她不是你妹妹,就此不管。”
陆异之看着她,再次一礼,什么话也没说,但夏侯小姐能感受到他的敬意。
夏侯小姐避开他,说:“你也不用敬我,就算她不是你妹妹,她与你也有关系,不闻不问不管,对她不好,对你也不好。”
“师姐当敬。”陆异之说,然后一丝苦笑:“我第二天就往都察司递帖子了,宛如石沉大海。”
都察司一向难以捉摸,尤其是霍莲,权盛无惧,肆意妄为。
夏侯小姐将手握了握:“只递帖子不行,他们会装作看不到,我和你一起去霍府登门,除非是人犯,否则霍莲他也没有理由不让亲人相见。”
陆异之并没有劝阻拒绝,怎么能让一个贵女踏足霍宅,他只是看着她,用力点头:“好。”
真情不一定是你护着我我护着你,有时候能并肩而行携手迎风雨才是交心,夏侯小姐看着陆异之,进门口后一直绷紧的脸柔和下来。
“你也别担心。”她说,又横了他一眼,“这次能下定决心送她走了吧?”
陆异之苦笑:“一定一定,绝不会再留,也不能再留了。”说到这里又道,“不过,此事事关霍莲,又是在花灯宴上发生的,在去霍宅之前,我要先求见陛下。”
陛下么?夏侯小姐点点头:“也好,说不定陛下不知道人还在霍府呢。”
皇城宴席上是说了霍莲把人送走了,是个正常的人都会认为自然是送回那位小姐自己的家。
外边看到的情形四下传开了,深宫里日理万机的皇帝不一定知道。
人人畏惧或者讨好霍莲,也不会主动去跟皇帝说这些。
陆异之握住夏侯小姐的手:“你先在家等我。”
虽然相处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肌肤相碰,夏侯小姐面色一红,忙抽出手,嗔怪地看他一眼:“我知道了。”便不再多说走了出去。
站在厅外的婢女忙跟上。
“咿,小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是不是着凉了?”
主仆两人低语而去,陆异之站在厅内目送,看着人影和声音都消失。
四周恢复了安静,陆异之的脸色也慢慢恢复了空寂。
不知道站了多久,也没有仆从敢进来打扰,直到陆异之开口唤声“来人。”
退避在外的小厮急急忙忙进来应声是。
“备车马,我要进宫。”他说。
小厮有些紧张,忍不住问:“公子要进宫跟陛下解释吗?”
陆异之嗯了声。
小厮松口气,又急急说:“对,一定要跟陛下说清楚,咱们跟她没关系,是她缠着公子,这贱婢一贯会惹事,说不定在皇城惹了麻烦才被霍都督抓住,就让霍都督治罪她。”
陆异之制止他呱噪,换了官袍,坐上车马向皇城去了。
虽然今日恢复了早朝,但到底是正月里,还是很悠闲。
皇帝坐在御书房里,今日也不与大臣们商议朝事,只安安静静批阅奏章,大概是日常忙惯了,总觉得哪里不太适应,直到放下笔喝茶,眼角的余光看到站在殿内的一个黑金衣袍。
这是都察司独有的服饰,由他钦赐。
皇帝一抚掌,想起来了哪里不对了。
“朱川。”他喊道。
站在殿内盯着门口的朱川立刻转过身,按着刀疾步站到龙案前,躬身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看着他一副立刻要去砍人头的模样,皇帝忍不住笑了。
“你们都督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问,“恍惚记得他说了一声要告假。”
朱川叹口气,说:“不是都督不舒服,是有一人身体不适,我们都督忧心难解,在家守着。”
皇帝哦了声,这天下能让霍莲忧心的人也只有一个。
但这个人吧。
皇帝皱了皱眉头。
朱川看到了,嘿嘿一笑:“陛下猜错了。”
皇帝一愣,猜错了?看着朱川小得意的样子,他也不生气,都察司兵卫相当于他的私奴,比其他臣子亲近些也正常。
“让我们都督忧心的是新人。”朱川接着说,还冲皇帝眨眨眼,“陛下猜猜是谁?”
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滑过,皇帝张口说:“陆翰林的妹妹。”
朱川哇一声惊叹:“陛下真是圣明。”
真是啊,皇帝眼神惊讶,口中喝道:“胡闹。”
虽然皇帝在骂,但跪在地上的朱川没有害怕,小声喊声陛下。
“我们都督也不是有意的。”他说,“不是有句诗说情不可耐……”
皇帝抓起奏章砸他身上:“没读过书就少说些话!”
看着这个马童出身的侍卫,皇帝觉得自己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你滚出去,让霍莲来跟朕说。”
朱川响亮地叩头应声是,但没有立刻起身退出去,而是说:“陛下息怒,都督可能会来的晚一些,都督现在也不敢离开,万一人出了什么事……”
人出了什么事这句话,皇帝听得懂,勾起了曾经的回忆,当初霍莲索要梁贼之女就是这样,告假说要守着。
“她不愿委身与我,一心要自尽。”
当时皇帝劝了说没必要,天下的女子多的是,何必呢,心不甘情不愿的。
但霍莲不听“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才不管她的心,我只要人。”
真是可怕,不过讲情讲理的霍莲也不是皇帝要的人,皇帝便没有再斥责,一个本该死的谋逆犯妇本无足轻重。
但现在怎么又来一个!
“他还担心人出事?”皇帝气道,“他也知道这是清白人家的女子,还是朕刚点的翰林官的妹妹!”
朱川点点头,诚恳说:“是,所以要是死了,陛下也脸上无光。”
皇帝抬脚踹朱川:“朕是不是还要谢他为朕着想啊!”
朱川顺从哎呀一声歪倒在地上:“陛下,人不能送回去啊,都那啥了,送回去也活不了。”
那啥是那啥?
皇帝瞪眼,是说已经被霍莲……
“真是不像话不像话!”他再次踹朱川。
朱川哎呦哎呦连声:“陛下息怒啊,陛下仔细伤了自己,臣自己来。”
他说着果然劈里啪啦自己打自己。
正热闹着,门外有内侍探头,唤了声陛下。
皇帝喝道:“谁都不见!”
但内侍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离开,而是神情迟疑,小声说:“陛下,是陆翰林求见。”
皇帝一怔,劈里啪啦打自己的朱川也停了下来。
“你看他干的好事!”皇帝咬牙骂朱川,“人告上门了!”
朱川忙跪直身子抱着皇帝的腿急急说:“陛下,可不能让他进来!”
皇帝一脚踹开他:“朕又没做贼,朕为什么不能见他!”说罢对内侍高声道,“宣!”
陆异之虽然是皇帝钦点的翰林,但官职地位并不能随时面圣。
翰林们是轮班在皇帝跟前随侍,除非皇帝特意点谁来。
陆异之以往只是比其他翰林多一些被指点召唤。
听到内侍笑呵呵告知皇帝宣他进去,陆异之稍微松口气,看来他在陛下面前还是有一点位置。
御书房里只有皇帝一人,不过陆异之敏锐地看到帘帐后有一只鞋子露出来,不是内侍们的鞋子,是官靴,其上还绣着金线。
鞋子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没藏住。
陆异之的心微沉,也释然,都察司的人才是皇帝最贴身的,地位不是他一个新晋翰林能比的。
但既然藏起来是皇帝的意思,陆异之自然装作不知道,站定在龙案前俯身施礼。
皇帝也在打量陆异之。
这个年轻人纵然穿着很普通官袍,也气质不凡,有才学当然是皇帝看重的,但好相貌也让的确让皇帝更多关注他。
陆翰林这般好相貌,他的妹妹必然美如天仙,所以让霍莲动了心发了狂。
要说身份,比起那个梁氏,陆小姐才适合当妻子。
他也是愿意让霍莲成家的,有家有妻有子,才更有牵挂,脖子里的锁链也才更牢固。
陆家么,商户出身,家势单薄。
至于朱川适才嚷嚷的担心陆异之来要人,皇帝把人还回去,其实是多虑了。
从得知消息那一刻,皇帝就没想过把陆小姐送回去。
事已至此,人当然不能还回去的,跟霍莲已经不清不楚,满城传遍,清白人家哪里容得下,回去也不过是自缢身亡这一条路可走。
人真死了,他怎么罚霍莲?
不痛不痒的惩罚,在世人眼里根本没用,要骂他这个皇帝昏庸纵容权臣,陆异之又是个文官,还要伤了文官们的脸面。
真问罪霍莲……可能,还不到时候呢。
所以,让人活着,让霍莲如愿,这样是他们两家的私事,世人也只能怨恨霍莲了。
皇帝看着面前俯身施礼的陆异之,柔声说:“免礼平身。”不待陆异之起身,又唤一旁的内侍,“搬个凳子,让陆翰林坐下。”
听到这话,陆异之心内一叹,果然是最糟糕的情况。
他起身,但没有在内侍搬来的凳子上坐下,而是撩衣跪下来。
“臣请陛下成全。”他说。
皇帝一怔,反应挺快啊,这是看出意图了,不愿意啊。
皇帝不说话了,看着跪下的年轻官员,威严顿时压了下来,殿内一瞬间宛如凝固。
站在帘帐后的朱川撇撇嘴,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了,根本就不了解皇帝。
是,他是长得很好看,是才学很好,是皇帝钦点的官员。
但皇帝为什么要钦点这些官员,就是要他们听话啊。
既然不肯听,那就算了。
等着当天子臣的有才学的长得好看的多的是。
皇帝才不会在意这一人。
他陆异之可有可无。
皇帝声音响起,打破了凝固,还带着笑意:“陆翰林,这是何意?朕可有哪里委屈你了?”
皇帝这样含笑说话,就证明生气了,朱川在后幸灾乐祸,这小子要倒霉了。
陆异之看着皇帝,神情没有丝毫惊恐。
“臣欺瞒了陛下。”他说,“臣带来花灯宴的女眷不是臣的妹妹。”
皇帝微怔。
朱川挑起帘缝。
陆异之迎着皇帝的视线,神情坦然。
“她是臣的未婚妻。”他说。
未婚妻!皇帝心里嘶一声。
未婚妻!朱川心里呵了声。
“她自幼父母双亡,养在我家,我们青梅竹马。”
陆异之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听到这里时,朱川忍不住一掀帘子跳出来。
“你撒谎。”他说,“你既然有未婚妻,还与夏侯家谈论亲事?”
陆异之与夏侯家的关系,自然逃不过都察司的眼。
皇帝也知道,皇后甚至还私下议论过夏侯小姐今年还是明年成亲。
与人有婚约,还与人谈论亲事,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皇帝眼神沉寂看着陆异之。
“我并未撒谎,老师……”陆异之看着皇帝说,“知道这件事。”
竟然……眼神再次微微惊讶。
难道夏候先生竟然要让女儿嫁给有妻子的?还是说,打算让陆异之背弃婚约?
不管是哪一种,说出来都有辱门庭啊。
到底也是自己的老师,皇帝按下了纷乱的猜测,没有再追问。
陆异之也没有再说,只神情决然又一丝哀戚:“陆异之如今寒窗苦读入仕,不能弃她不顾,请陛下成全,让霍都督还我妻子。”
说罢俯身重重叩首。
如果是妹妹还可以赐婚,但如果是他人的妻子,再赐婚,他这个皇帝的脸就丢尽了!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状况。
皇帝的脸色沉沉。
朱川忍不住要再次说话:“陛下——”
皇帝一腔怒火,抓起砚台砸向朱川:“还敢说话!让霍莲滚过来见朕!”
都察司的牢房里,秋娘仔细给朱川包扎头上的伤,但朱川已经不耐烦了。
“可以了可以了,死不了。”他推开秋娘,摆手将她赶出去,再对霍莲说,“就是这样,那小子让陛下大发脾气。”
话是对霍莲说,但视线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还是第一次见到五花大绑也要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躺床上不更舒服吗?
这个牢房里,不止有床,还有椅子桌子,还多了一个书架。
怎么,还要看书啊?
都这样了,怎么反而比以前更宾至如归了?
朱川心里愤愤。
“七星小姐的未婚夫真是情深,为红颜一怒敢告我们都督夺妻。”
霍莲淡淡说:“告我可不是为红颜。”说着看向七星,“怪不得七星小姐不用给这位陆公子写封信……”
当时七星说要往外送两封信,他以为除了给玲珑坊,会给那位陆公子一封,没想到只给了那个高小六。
“原来是不用写信,也能让这陆公子出力。”
七星靠着椅子笑了笑:“是啊,他聪明,又无情。”
朱川在旁有些听不懂了,陆公子不惜冲撞皇帝得罪都督,还不够情深意重吗?
怎么都督说不是,这位小姐干脆说人是无情。
第41章 人后说
日光投满室内,桌上的茶水已经散去了热气,清冷平静。
忽地一只手扫过来,白瓷茶杯落地碎裂,茶水瓷片四溅。
这声音也让盘坐在罗汉床上的一手支颐一手盖头宛如睡着的夏侯先生转过身来,他看了看地上的碎瓷,再看桌案旁坐着的夏侯夫人。
夏侯夫人面色青白,胸口不断起伏。
“你……”夏侯先生要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轻叹,“茶杯无罪。”
“那谁有罪?”夏侯夫人喝道,看向夏侯先生,一向端庄的妇人神情凌乱,“我们有罪吗?为什么陆异之这样待我们?”
听到这个名字,夏侯先生眼神灰暗,面容也更添一分憔悴。
就在适才陆异之来了。
夏侯夫妇也不意外,因为夏侯小姐已经告诉他们了,陆异之要去皇宫见陛下,告霍莲的胡作非为,然后“我会和他一起去登门接七星小姐回来。”
夏侯夫人并没有阻止女儿这种做法,还问夏侯先生:“他们两个年轻,不会被霍莲看在眼里,要不我也去吧,也不跟霍莲闹得难看,拿着礼物去,谢谢他救治,这样那位姑娘声誉多少也能好很多,至少不会被流言蜚语逼死表清白。”
夏侯先生说:“他们两个年轻,跟霍莲闹起来,还能有转圜的余地,你若此时就去了,霍莲对你无礼,陛下就不得不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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