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在将士们的拼死掩护下,邓砚尘背着重伤的黎瑄方才突出重围。
黎将军只吊这一口气被送回京城,沈凛在看见他们二人进府的那一刻面上血色尽失,将军府被阴云笼罩着,府中各种名医来来往往,血水一盆接着一盆从里间端出来,仍旧没有黎将军清醒的消息。
邓砚尘目光空洞坐在雪地里,身上他的血混合着黎瑄的血迹干涸在盔甲上,多年来战无不胜的声名被击碎,玄甲军连同着他在这一刻被捅穿了。
他掩面默默地流着泪,那些过往的辉煌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此后战败的阴云会一直笼罩着他,压得他无法喘息。
然而这种压迫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在许明舒被禁足在东宫,许家人遭受迫害的那段日子里,邓砚尘焦急地在京中寻找解决方式。
最后,事成定局后他也曾多次想不顾一切的闯入东宫,闯入北镇抚司解救许家人,可他遇见了一位难以应对的劲敌,锦衣卫指挥使裴誉。
裴誉武艺高强,刀法精湛。
邓砚尘曾带着许明舒从东宫里逃出来,抵达城门前裴誉已经在哪里等候他们多时。
许明舒还记得裴誉手握绣春刀,气定神闲的模样,已经担任主将的邓砚尘在他眼里不过还是未满双十的小朋友,毫无威胁可言。
十招过后,拼尽全力的邓砚尘被他踹倒在地上的积水里,裴誉手中的绣春刀指向邓砚尘的命门道:“邓将军,你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兴许再给你几年的时间便能有超过我的可能。只可惜,裴某并不想留给你这个机会。”
裴誉当年的一番话,叫许明舒记在心里许久。
所以一个月前,她在街上看到典当玉佩的裴誉时,下意识的回想起前世他同邓砚尘说过的话。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她拦住了他,想赶在裴誉尚未认识萧珩之前,说服他入靖安侯府。
一来,少了一位强敌的同时,也能帮助父亲寻一位武艺高强的人做近卫。
二来,这一世她想让邓砚尘提前尝到这种被击败的滋味,给他失败的经历,亦授予他重振旗鼓的坚毅。
裴誉见许明舒朝这边跑来,迅速收刀归鞘,居高临下的看着邓砚尘道:“你很有天赋,但是力量不足,速度更是不够,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先学习的不是进攻而是防守。”
邓砚尘撑着枪,缓缓站起身,面上除了神色如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在剧烈的跳动着。
说不清究竟是太过疲惫,还是心存畏惧,他咬着牙扭身看向朝他走来的许明舒。
许明舒焦急地上前打量着邓砚尘的胸口,在侧腰位置看见了残存的血迹,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裴誉,扶着邓砚尘道:“我带你去包扎。”
说着,便没再理会裴誉转身离去。
站在远处的靖安侯早就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缓缓上前,在裴誉身边站定后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人?”
房内, 邓砚尘身着白色的里衣仰面躺在床榻上。
他右侧腰间流淌的血已经止住了,府中丫鬟站在一旁用热水洗着沾着血迹的帕子,没两下, 瓷盆里的水染得鲜红。
许明舒坐在屏风后面, 盯着那盆水有些烦躁地等待着。
良久后,沁竹带着几个丫鬟从里面走出来, 道:“姑娘, 小邓公子的伤都处理好了。”
许明舒点点头,房内的人得到她的指令依次有序地退了出去。
她站起身, 绕到屏风后面,见邓砚尘正坐在榻上望着自己的双手出神。
“在想什么?”
邓砚尘抬头看她,神情茫然道:“方才那个人出手速度太快, 快到我甚至看不清动作。”
许明舒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落座, 将一旁放着的药膏拿过来, 用指尖轻轻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涂在他指间被枪身磨红的地方。
“他自幼师从钟老将军,在刀法上有很深的造诣,你打不过他也在情理之中。”
邓砚尘皱眉, 思索了下她口中的这位钟老将军的名字, 犹豫道:“可是那位曾教导过皇帝的钟老将军, 他不是早就退隐了吗?”
“没错, ”许明舒点点头, 继续道:“传言说钟老将军退隐后在乱葬岗救下一名奄奄一息的小儿,带回山里悉心照顾, 而后更是收他为徒, 将独门刀法传给了他。”
邓砚尘看着眼前颇为认真为他涂药的小姑娘,压抑着心中的躁动, 沉声问道:“你认识他,所以今日是你带他过来的?”
见许明舒没有否认,他眼中的眸光闪烁了下,像是想要确认些什么,又问道:“他刚一过来,便开门见山寻我们几个亲卫过招,这也是你的意思,你是想...是想要他今后代替我们,或者说是我的位置?”
闻言,许明舒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对上了邓砚尘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许明舒突然笑出声,她拍了一下邓砚尘的肩道:“你不会觉得我请来一个高手就是为了把你们比下去赶走吧?想什么呢,我是想告诉你们,也提醒爹爹,山外有人,人外还有人。”
她拿帕子仔细地净着手,低声细语道:“钟老将军的刀法一流,他带出来的徒弟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这样的人若是能为爹爹所用,总不会是一件坏事。”
邓砚尘低头拢了拢衣袖,没有说话。
许明舒看不见他的神色,却不知怎么的觉得他今日好像有点不开心,猜想或许是因为同裴誉过招落败,正想着怎么安慰他一二时,恍惚间看到他脖颈上隐隐约约浮现一抹红,像是戴着什么东西。
尚未等她开口问,她听见他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许明舒将当日的情形说与他听,邓砚尘沉思了良久后,道:“此人出身江湖,兴许难以说服他为侯爷所用。”
“这你放心,”许明舒摆摆手,胸有成竹道:“他既然今日能过来,便说明还是愿意投靠靖安侯府的,更何况今日爹爹也在,想来必然会同他好生聊上一番。”
邓砚尘低下眼睫,再次陷入沉默。
他看着同平时一样,面色依旧淡淡的,不知是不是有伤在身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
今日一直都是许明舒在滔滔不绝地讲话,他要么是应和一声,要么是问一些古怪的问题,搞的许明舒有些摸不清他在想着什么。
她抿了抿唇,柔声道:“败给裴誉那种高手不是一件怪事,就像爹爹从前说过的那样,经历过得每一场败仗日后都是人生路上的宝贵经验。”
“更何况,”许明舒从桌案上摆放的盘子里拿起一颗蜜饯,递到邓砚尘嘴边,道:“更何况,裴誉也夸你天资过人,战胜他也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邓砚尘接过蜜饯放进自己嘴里,没他想象的那般甜腻,他慢条斯理地嚼着,寻着许明舒的目光望过去,已然明白她的用意。
许明舒笑了笑,随即拍了下他身后的软枕,叫他靠在那里,别牵扯到腹部的伤。
邓砚尘十分听话地朝后面靠着,规矩地将双手放好,看起来一副又乖又安静的模样。
许明舒感到有些好笑,俯身上前替他掖了下被角。
小姑娘俏丽的脸上洋溢着的笑容,逐渐朝他靠近,无须他刻意便能闻得到她发间淡淡的花香。
他能感受得到她近在咫尺的气息,邓砚尘浑身僵硬,方才在紧张的比试中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邓砚尘别看眼,努力不去注意身边的人,可她的容貌不知何时已经镌刻进脑海中,即便闭上眼也能想象出她此时的模样。
他一手搭在自己的脉搏上,按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在许明舒坐回椅子上时开口道:“明舒。”
“嗯?”许明舒俯身,以为他不舒服,“怎么了?”
邓砚尘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有件事我还没同你说。”
“什么事?”
“过几日我打算离开京城一趟。”
“又要走吗?”许明舒微愣,“不是说陛下允许过了年在随军返程的吗?”
邓砚尘点点头,神色显得有些落寞。
“我这次跟随侯爷回京,是想借此机会回一下我的家乡。”
许明舒双手托腮,两辈子,自打邓砚尘来京中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要回家。
他出生在苏州,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是幼时许明舒吵着闹着想要靖安侯带着她去看花的地方。
只是,他父母早就过世,在那边并没有旁的亲属,她不知道此番他急着回去想做什么。
“是想回去看看散散心吗,也好。”
邓砚尘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笑道:“算是吧,总要回去看看,一些事才能有新的进展。”
他眼睫闪烁了几下,方才府中大夫开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又同裴誉拼力比试了那么久,许明舒猜想他应当是累了。
她忙站起身,叮嘱道:“你好好休息,我需得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一只脚迈入屏风后时,听见邓砚尘唤着她。
“明舒。”
许明舒扭回头,见邓砚尘目光灼灼的望着她,眼中满是执拗与坚定。
“再给我两年,我一定可以超过他。”
只两年而已,不需等他太长时间。
阳光顺着窗沿照在许明舒的鬓角上,给她周身镀了一层金色的柔和的光,她抬手理了理额头的碎发,笑着道:“我相信你的。”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邓砚尘从未辜负过她的期待,永远都是记忆中那个白马银枪,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
晚风透过敞开的窗,吹得屋内烛火摇曳。
邓砚尘仰面躺在床上,眉头紧蹙,身上单薄的里衣被汗水打湿。
一个又一个噩梦铺天盖地地将他笼罩着,头顶的阴云压得他艰难地喘息着。
他梦见漫天大雪中,他衣衫褴褛地在雪地中前行着,周围议论声阵阵,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地描绘着他父亲母亲的故事。
梦见除夕夜万家灯火,烟花爆竹声阵阵,他谨小慎微地跟在黎将军身后低着头,迈入靖安侯府。
那般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遮掩了他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他侧耳听着周围人的寒暄交流,只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罩子将他隔绝在众人之外,让他同这京城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突然,一双手挡在了他面前。
在漫天烟火下,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眼中满含期待地站在他面前,道:“那你明年一定记得过来见我哦!”
暖意顺着脑海蔓延至全身。
开阔的城外官道上,玄甲军整齐地排列在后方等待着主将一声令下,开始返程。
即使没有回头,邓砚尘依旧很清楚地知道身后有一道身影注视着他。
他控制住想骑马过去,同那道身影并肩而行的冲动,片刻后他听见她声音传来,呼唤道:“邓砚尘,你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邓砚尘转身,朝她挥了挥手,带着那姑娘的期待再次奔赴战场,等待下一次的花开。
月色氤氲,蝉鸣声阵阵,邓砚尘呆呆地盯着偏殿内的烛火,有些心神不宁。
他心中带着有些期待的欣喜,在桌案前端坐了许久后,那姑娘的声音再次传来。
许明舒靠在他的窗前,双手托腮眉眼弯弯,身上月牙白色的裙摆随风摇晃,发间的明月簪映烛火的光芒。
她将一个绛紫色的包裹抛给他,粲然一笑道:“等很久了吧?”
邓砚尘上前几步,同那姑娘面对面站在窗前,朝她缓缓伸出手。
修长的手指抚上那姑娘白嫩的脸庞上,他痴迷得盯着那张在边境梦中出现过多次的脸,低下眼睫,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万籁俱寂,他仿佛闻到了面前发间淡淡的花香,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亢奋着,抚着她脸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随即,在一声惊呼中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姑娘惊恐的表情。
正欲开口解释,那姑娘一脸气愤地跑开了。
梦境中画面再次扭转,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扭过头,看见门前站着一袭红衣的沈夫人。
身侧的床榻上躺着方才跑掉的姑娘,她因落水发着高热,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沈夫人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抬眼望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凶狠,她怒不可遏抬脚踹在他心口上,指着他道:“你个畜生...那可是侯爷的独女,你竟然敢......”
邓砚尘捂着心口,眼前再次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人踩在地上,挣扎着无法起身。
那人夹着嗓子居高临下地对他道:“凭你,也敢觊觎天上的月亮!”
邓砚尘在一阵混乱中惊醒,夜已经黑透了,房间内的烛火就快燃尽了,微小的火光晃动着。
他坐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意识逐渐恢复清明。
梦里,许多人指责着他,咒骂着他。分明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却在梦中显得格外清晰。
邓砚尘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沉思了半晌后,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提枪上阵杀敌时,他没有害怕。
第一次潜入敌军阵营时,他也没有觉得慌张。
可今日,许明舒将他败给裴誉的场景尽收眼底时,他控制不住的后怕开来。
他同这京城世家贵族的公子们都不一样,他们有着好的家世,有着时时刻刻为他们将来考虑的双亲。
而他除了手中的长枪外,一无所有。
他将梦里经常梦到的那些并不存在的一切场景,归结于自己对许明舒生出了妄念。
他一介浮萍,竟妄想触碰天上的月亮。
一连几日, 许明舒无所事事地在府中晃悠来晃悠去,终于发现一个问题。
邓砚尘好像这几日在故意躲着她。
他每日晨起练功时,许明舒还仍旧在同周公下棋, 自那日同裴誉交手后不仅没有因为有伤在身, 多加休养,反倒是更为勤勉了些。
这样也好, 她想。
邓砚尘本就是个要强的性子, 许多事只需她稍加提醒他自会想得清楚通透。
可连着几日过去,许明舒方才发现他好像并不是勤于练习那般简单。
无论是午饭休息, 还是晚膳过后,许明舒来来往往他院中许多次,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
她思来想去, 猜想说不定邓砚尘心里有什么自己看不透的顾虑。
这日清晨, 许明舒刻意早起了一会儿, 提前众人一步先行到达演武场。
晨光微熹,武场周围草丛中散发着露水的芳香。
许明舒在草地里寻到了一朵不知名的紫色小花,俯身摘了下来别在耳边抬手问身边的沁竹道:“好看吗?”
沁竹呵欠被她打断了,眼中溢着水花急忙道:“好看啊, 和姑娘今天这身衣服很配呢!”
许明舒平日里衣服穿的素雅, 不像那些世家贵族的姑娘家总喜欢穿些华服, 来彰显自己的家世地位。
她偏爱干净一些的颜色, 衣柜里绝大多数都是些淡雅色系。
她生的娇艳, 打扮又素雅,静静地站在那里时就如同一副色彩昳丽的画, 底色是白的, 眉眼间的艳丽之色非但没有被抹去,反而衬托的更盛。
许明舒笑着站起身想在沁竹耳边也别了一朵花, 沁竹忙躲闪开,边跑边道:“哎,姑娘奴婢今天穿的红衣服,带这个出去叫人笑话死啦!”
主仆二人正嬉戏打闹时,身后一阵脚步声靠近。
她转身时,一张点缀着紫色小花的精致眉眼就这样撞入邓砚尘视线中。
邓砚尘察觉到自己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天的心脏再次跳动开,那些暧昧的梦境画面不断在他脑海中显现。
他平稳住心神,上前几步道:“你怎么在这儿?”
“来找你。”
邓砚尘心口一凝,顿了顿犹豫着开口道:“我今日......”
话还没说完,那姑娘朝他走进了几步道:“我今日过来是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事?”
“我想学骑马。”
邓砚尘皱了皱眉,不理解她怎么突发奇想要学骑马。
京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家出行皆坐马车,一来她们很少抛头露面,二来骑马这种事并不合乎身份。
他不解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学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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