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左颖面露犹疑,他了然地解释:“没吃药的话喝点没事。”
晚风习习,他们各自安静喝了两杯。左颖想,或许归功于这难得的夏日晚风、深夜食堂以及人间烟火,陈南鹤看起来心情显然好了许多,不久前那些回忆卷来的阴霾散了大半。当然,这里面她也有一定功劳。
陈南鹤只喝了两小杯眼底就泛了红,左颖便不再给他了,他也没争:“我确实不太会喝酒,以前他们常拿这个取笑我。”
“陈伟浩吗?”
“尚智远他们。”
左颖一愣,没想到他如此轻松自然聊起尚家的人,他歪着身子,手肘虚虚搭在圆桌上,闲聊一般继续说。
“尚家祖上其实是酿酒的,家族里有喝酒的传统,我们很小长辈就教喝酒了,尤其兄弟们之间都是比着喝。偏偏我天生有一点酒精过敏,他们再怎么逼我也就能喝那么多,后来他们嫌我怂,就把我喝不下的酒灌给高高。”
“高高?”
“我的狗,叫高高。”陈南鹤眯着眼睛,“他们眼里我跟高高是一样的。”
尽管他此刻语气极其平和,说出的话听起来也不痛不痒,左颖却瞬间涌上一阵鼻酸,眼前清晰地浮起那三张她不敢提起也不忍提及的照片之一。
照片里陈南鹤牵着只有他一半高的牧羊犬站在一栋红砖小楼前,小楼看上去有些年代了,门牌上刻着几个字,由于像素不佳的缘故,隐约只能辨认出“祠堂”两个字来。但陈南鹤旁边还立着一块木牌,牌子上用显然是儿童字体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大字,极易辨认,也极刺眼。
上面写着——【尚智鹤与狗不得入内】。
当时还没有被尚家除名的七八岁的陈南鹤一脸无助,被迫牵着他的狗与羞辱他的牌子合影,他甚至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紧紧攥着拳的手僵硬地摆在身体两侧。
左颖红着一双眼睛,恨不得穿过漫长沉重的时光钻到照片里去教训那群小畜生,可她眼下连情绪都不敢过多流露给眼前的人,赶紧端起扎啤杯狠狠喝了一大口,却该死的越喝越清醒。她清醒地听到陈南鹤在邻桌划拳喝酒的笑闹声中,用极为清淡的语气说起关于那只名叫高高的德国牧羊犬更多的事情。
他说,从他妈妈住院之后高高就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他们一起吃住,几乎形影不离。高高似乎很清楚他的处境,保护他维护他,加上它是个凶猛不好惹的性子,早就得罪了尚智远那群人了。
后来有一天,尚智远突然叫人喊他去吃火锅,陈南鹤想带高高一起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它,到了尚志远家门口看到了高高的颈链,知道他把高高抓了去。陈南鹤很担心,求尚智远把狗还给他,尚智远先是让陈南鹤喝了很多酒,然后又逼着他耍酒疯出各种洋相。
他说,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顾不上那么多,我是真的害怕高高出意外。
你想知道我都出了什么洋相吗?他说到这里突然问左颖。
左颖低着头,连连摇头,陈南鹤揉了揉她蓬乱的脑袋,反而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然后他叹口气,似乎攒了点力气才继续说:“但是来不及了,很快他们就告诉我,火锅里炖着的就是高高。”
左颖把头低的更沉,她觉得快哭出来了。
陈南鹤感受到她的情绪,向她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上的婚戒在大排档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显得很钝重。左颖也伸出那只带着同款婚戒的手,搭上去,被他握住。她朝他挪了下凳子,很近的距离内头抵着他肩膀,仍旧不敢抬头。
陈南鹤将她手紧紧握着放在腿上,下巴轻触她头顶,缓了一阵,而后极其冷静克制地说:“你猜我做了什么?”
“当时我没有任何犹豫,端起那锅火锅朝他们淋了过去,锅还是沸腾的,他们尖叫着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恨我当时力气不够,汤汁浪费了不少。”
左颖感受到陈南鹤手臂上肌肉紧绷,手上力气也重了些,他又说那之后尚智远怕了他,躲了他一阵子,但也因为这件事,王樱觉得他病得不轻,建议让尚一祁送他去国外看病。
“王樱?”左颖忽地听到一个熟悉又敏感的名字,想起之前,“建议把你送出去的人不是尚一祁相亲的介绍人吗?”
陈南鹤沉默了一瞬,左颖这才抬起头,捕捉到他眸子里闪过一股很原始的凶狠劲,仿佛真的是只疯狗般,只是不知是尚智远勾起来的,还是此刻堵在喉咙中的王樱。
他低头凝视着左颖,眼神里的疯劲并没有消退,字字阴冷:“对啊,她一开始是介绍人。”
“那怎么又嫁给……”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失态了,慌忙仰头看了眼头顶墨黑色的夜空,再回来神情温和了不少,甚至扯了个笑:“这个说起来就精彩了。”
不过陈南鹤并没有马上顺延话题聊下去,左颖自然也不会催他,他们又吃了点东西,才慢吞吞的由着陈南鹤的性子又说了几句。
左颖当时觉得那个晚上他撕开的伤疤已经够多了,每撕开一处就扯出一片血肉来,她之前以为她不是个共情能力强的人,但对她丈夫袒露出来的每个伤口不仅能感同身受,甚至恨不能帮他撕咬回去。
结婚这么久以来,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与陈南鹤的关系如此亲近,坦诚,理解,甚至共振,她以为终于体会到了婚姻的妙处,珍而重之。
所以,在回家的网约车里,当他们路过一片旧居民楼时,左颖揽着陈南鹤的胳膊忽然很想跟她分享一件自己遭遇过的隐秘的趣事,她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理由,大概只是想分散一下刚才的沉重。
“老公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枕头下藏刀吗?”她仰着小脑袋看他,小声问。
见他面露不解,左颖指了下那片居民楼说:“我们认识之前我在这里住过几个月,一层,加上老小区治安不好,有一天晚上老家来催债的那两个蠢货喝了点酒,就顺着窗户爬进来了,我吓坏了,后来就不敢住一层,睡觉也得藏着刀才安稳。”
陈南鹤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她。
左颖语调一转,神情灵动:“最有趣的是那天我正打算跟他们拼命时,外面一辆大车突然亮起车灯,照进来,当时太刺眼了我没敢看,但那两个蠢货说外面有个夜叉,吓哭了哈哈,好久没敢再找我。”
陈南鹤也笑笑:“真的假的?”
“车肯定是有啦。”
“车里的人呢?”他问。
“不知道。”左颖贴着陈南鹤胳膊,撒娇一般,“反正肯定没有什么夜叉。”
“也是,鬼神那么多。”陈南鹤故意逗她,“也许是圣诞老人呢。”
左颖笑,仰起下巴。
陈南鹤眼尖,低头啄了下她的唇。
这段雀跃中带着一丝丝辛酸的对话她当时并没有察觉任何意外,但大约一个小时后,回到家里,当他们纠缠着陷在那个她最喜欢的床垫里时,她才回味过来。
陈南鹤那晚反常的非要逆着她性子来,让她急,让她求,让她不可耐,又让她不可得。
就在这漫长里,左颖看着窗帘外已露白的天空,忽然想起刚才那番对话里的一个漏洞,那就是他为什么会提到圣诞老人?左颖反复回忆,确定她绝对绝对没有说过那天晚上是前年的圣诞夜。
他为什么会提到圣诞老人?
这时陈南鹤突然捏着她下巴,把她的脸扭过来,似是不满她走神一般更狠了些,左颖去挡他,他干脆按着她的头,不管不顾。
身体上的快感和疼痛让她转念到其他,她忽然觉得此刻的陈南鹤就是疯狗,不仅如此,他也要将她变成同类,甚至比他更甚。
于是最后,当陈南鹤所有气力用在一处时,左颖忽地抬起头,在他肩膀狠狠咬下去。
立刻,他叼着左颖的耳垂,牙齿重重捻摩,声音低哑又满足。
“这就对了宝宝。”
“这就对了。”
第四十二章 你是血洗商场了吗
左颖知道她早晚会遇到王樱,甚至认真假想过在不同场景遇到她要如何应对,自认为做了万全准备去面对这个鬼魅般纠缠在她婚姻里的神秘女人,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在她毫无防备的狼狈时刻。
早晨她是被手机日程闹钟叫醒的,才突然想起来她答应今天陪陈爸爸去动物园看大熊猫。左颖忍着头疼起来,看到穿戴整齐的陈爸爸已经在客厅准备好了,可一见到她就低着头说:“要不我自己去吧,你忙你的。”
左颖赶紧说:“没事,爸,我马上就好。”然后回主卧想把陈南鹤叫起来一起去。陈南鹤睡眼惺忪看了眼手机,说今天陈伟浩好像有挺重要的事叫他去公司。左颖点头说行,刚想走又被他拦腰抱回去搂在怀里腻了腻,左颖想到刚才陈爸爸眼睛都不敢往她身上放的样子,恨恨说:“我数到三。”
陈南鹤立刻放开她,说:“去吧,替我跟西直门三太子 say 嗨。”
西直门三太子是陈爸爸最近在追的顶流大熊猫,他算是脑残粉级别的了,没事就一脸慈爱地一遍遍刷熊猫的视频,看到有趣的也会转给陈南鹤和左颖,并跟踪他们看完视频的反馈,如果觉得不够萌他会继续给你发,直到你入坑为止。
他为了看熊猫也做了一番准备,事先守着动物园官网查好了这位顶流明星营业的日子,专门选个非周末的时间买票,在车上左颖发现他还买了熊猫的水壶和帆布包周边,不禁想笑,前几年追男团女团选秀的半大孩子都没他老人家这么拼。
不过百密也有一疏,一是陈爸爸没料到刚放暑假来看熊猫的孩子特别多,二是没料到今天居然是个 40 度的大热天,所以他们不得不顶着暴晒的太阳在场馆外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长队。左颖事先是有所准备的,她带了遮阳伞、迷你小风扇和足够的水,但陈爸爸还是很快露出中暑症状。
见陈爸爸明显头晕乏力得厉害了,恰好排在前面的人也不多,左颖发挥她皮厚嘴甜的社牛属性,好说歹说成功让陈爸爸插队先见到了偶像,在高高低低的人群中左颖抓拍了几张陈爸爸和熊猫的同框合影,这趟追星之旅算是圆满了。可回到车上,陈爸爸就彻底没了力气。
大概得益于小时候照顾龙凤胎的经验,左颖有一些医疗常识,虽然陈爸爸没有明显发热的症状,她还是在用车内空调给他降温的同时,开车到最近的急诊看了下。确定没有暑热病的风险后,开了药,带陈爸爸回家。
等陈爸爸症状缓解回屋睡着后,已经大半天过去了,左颖这才想起来她这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全靠昨晚的小龙虾撑到现在。她想去楼下买点生煎,多买点,连着一家人的晚饭也带出来,脑中就这么计划盘算着出了门,可走到单元门口才懊恼地发现她没有带手机,更崩溃的是,连家门钥匙也被反锁在里面了。
外面是熬人的酷暑,里面是回不去的家,她站在明暗交界处用已经快转不动的脑子勉强思考片刻,她自然不想回去敲门叫醒陈爸爸,况且他的房间离房门最远也未必听得到,她倒是可以去门口相熟的超市借个手机给陈南鹤打电话,可她突然意识到根本记不住她丈夫的号码。
很久之后左颖回想起那一刻都很恍惚,当时她拼命去想她能记住的手机号码来求助,她甚至去回想左凝左斌左冷禅的,想着如果能联系上他们就能间接联系陈南鹤,可居然只能完整回忆起一个号码,那个号码每个数字都仿佛烙印在她脑中一般深刻,而它的主人,是王樱。
兜兜转转的,宿命一般。
最后她决定去公司等陈南鹤,算着时间她过去时陈南鹤也快下班了,好在她身上有在医院挂号时陈爸爸硬要塞给她的 20 块纸币,左颖用这个钱倒了两趟地铁又坐了三站公交来到西边那个产业园,可她没有走进尚飞北京分公司的小楼,而是选了园区里的一张长椅坐下,恰好看到尚飞门口。
一开始她并没有觉得此刻有多狼狈,只想着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来带她回家,直到她遇到了王樱。
准确说,是王樱发现了她。
“你在等小鹤吗?”
她的声音是从身后传过来的,温柔的,愉悦的,辨不出年纪也听不出任何方言的,语调中还带些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打扰对方却又忍不住一般,随着阵暖风一字一字飘到左颖耳朵里,却让她打了个不易察觉的冷颤。
不等她转过头,对方已经挪到她旁边,左颖稍稍抬头看向她,甚至没看清她的脸,只是从那个白色飘逸的轮廓,一头齐肩的凌厉直发,和知性大方的笑容里就认出了她。而她手里拎着的鳄鱼皮包,手腕上的表,以及手指和脖子上成套的宝石让左颖更确定了她是谁。
那一刻的对比下,她才察觉自己有多狼狈。
她穿着的还是带陈爸爸去动物园排队的那套衣服,牛仔短裤,工字背心,外面套了件灰色的长袖防晒衫,加上脚下的帆布鞋全身上下也就千元左右。更别提她早就花了的妆,和一夜未睡外加奔波一天后的疲态了。她不是那种遇到个女的就要比较一番的人,但不知为何不愿第一次见王樱就输个彻底,于是片刻间左颖闪过那个念头,她不想承认她是谁。
“你是左颖吧?”王樱一句话彻底断了左颖的路,又体贴解释说,“我见过你照片的。知道你们结婚后我费了好大劲跟陈爸爸要的,你可不要怪他啊,是我太好奇了。”
左颖这才站起来,有点晕,她想应该是低血糖又犯了:“你好。”
王樱主动伸手跟她搭了搭手,歪头笑着打量她,语气像是哄小孩一般:“你好呀小颖,我是王樱。”
左颖筹措了一下称呼:“王博士。”
“不不不,你可不要叫这么生疏。”王樱亲切说,“你跟着他们叫我樱姐就行。”
左颖笑笑,没开口。
王樱看了眼手表,又瞥了眼尚飞大门:“小鹤他们还在忙,还早呢,我正好没事,我们吃饭去吧,顺便好好认识一下。”
左颖脑子里闪过许多拒绝的借口,比如说有安排了身体不舒服陈爸爸在等她之类的,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好啊。”
直到她跟着王樱上了她的车,来到东四环的商场,坐直梯到五层的一家苏州私厨,见到亲自来把她接到包间里的主厨,并上齐了早就布置好的菜后,左颖仍不明白她为何不受控制的有点冒失地跟王樱来吃这顿饭。
王樱像是没在意她的走神,周到地帮她布菜,一道道推荐这里的招牌菜,左颖却只专注吃眼前的一小碟桂花糕,她急需这种精致糖油碳水来恢复精力体力。几乎将桂花糕都吃完后,她才似活了过来,感受到周身重新沸腾起来的血液后抬起头,才看清眼前这位知性贵妇的脸。
其实跟左颖想象中的差不多,与之前她的微信头像几乎一致,是一张典型的骨相美人脸。端正大气,神韵盈满,尤其一双温柔的杏眼含情脉脉,再加上紧致到近距离都看不出一丝细纹的皮肉,是个一点也不输那些所谓神颜女星的大美人。
左颖眨了下眼睛,垂头默默整理了下散着的头发,掖到耳后。
王樱这时却立刻领会了她的窘迫,夸了句:“你比我想象中的好看多了,尤其你的头发。”她看了看左颖的长发,“头发是烫的吗?”
左颖有点意外:“是自来卷。”
“那是遗传吧?”
“可能吧。”
王樱给她盛了一碗汤:“家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只有弟弟和妹妹。”
王樱点点头,没再多问,反而叹口气:“小鹤的情况也是比较特殊,你们都算是可怜的孩子了。”
左颖默默喝汤,没说话。
王樱眼神锁着她:“小鹤跟你说过我们家的情况吧?”
左颖头也没抬,这个时候装傻是最好选择:“我知道的不多。”
“唉,他心里肯定有很多怨言的。”王樱忽然拿捏出一种家长的语气来,“他肯定还是对小时候的事情有误会,这些年也没过去。不过那时候都是孩子嘛,闹起来没个分寸,都没有恶意的。而且那个年代信息闭塞,大家都把那个病妖魔化了,现在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神经性疾病罢了。”
“所以小颖,你得开导他,让他想开点。”
左颖这才从已经喝的快见底的汤碗里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用一副家长姿态给她交代任务的辨别不出真实年纪的大美人,忽然明白刚才为什么鬼迷心窍跟她吃这顿饭了。
左颖顺着她的话茬,想起昨晚在大排档陈南鹤最后跟她说的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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