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路走回去时,陈南鹤低头盯着人行路上松动的地砖想,某种程度上他是佩服左颖的,如果换成是我可能早就被生活绞杀干净了。可反过来他又假设,如果让左颖来过一遍他的人生呢,不知道会不会也做出一样的选择,或者更甚。
陈南鹤继续假想时,突然接到陈伟浩的语音通话。
陈伟浩大半夜被陈南鹤叫醒处理左斌的事情,头晕脑胀的忙了半宿,才回过味来事情的严重性,电话里焦急地问陈南鹤左颖砍人会不会判刑,用不用帮他找律师?又说让他放心处理家里的事,公司别管了,尚智远今天会先来北京这边,他问起的话我帮你编个话。
陈南鹤这才想起来今天原本有个品牌活动的,是跟一个当红炸子鸡艺术家谈出联名款的事。这个联名原本是陈南鹤提出的方案,可老尚还是交给尚智远去主抓。陈南鹤电话里让陈伟浩随时同步自己情况,又解释了一下左颖家的事,说他现在要去派出所把老婆接出来。
当时陈伟浩隔了几秒钟,试探着说:“你们俩要不趁这个机会,把话都说开,好好聊聊。”
陈南鹤本能地怼了句:“用你管?”
陈伟浩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她要是知道你不止是一个设计,以我对她的了解,你就不用担心她跑了。”
“我什么时候担心她跑了?”陈南鹤气急败坏,喊了起来,“而且你怎么了解她了?”
陈伟浩见他炸了毛,迅速挂了电话。
陈南鹤刚巧走到派出所门口,他没有进去,而是坐在台阶上点了一根烟,心绪平复一些后,他盯着那根快燃尽的仿佛一座迷你火山一般的滚烫烟头,屏住呼吸,两根手指用力捻上去,星火烬灭,烟灰徐徐飘落。
他当然理解陈伟浩的用意,他难道不想彻彻底底坦诚相见吗?事实上从知晓左颖去公司查他那一刻,他非但没紧张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像是终于吐出了那块压在胸口的巨石。
他希望左颖用她锋利的爪牙扒了他的皮,对着他本质里已经糟透了的灵魂冷嘲热讽,为了解气也可以砍上几刀,踩上几脚,他不介意,大不了还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捂着头蜷缩着等待一切结束。
他希望左颖一层一层的,把他所有的伪装揭穿,而不是由他自己来做。
他不敢。
他能承受被遗弃,被鄙视,被最亲密的人将他连根拔起,再在他最薄弱的位置施以酷刑。
可他无法主动割舍,他的那些刺只是虚张声势,他懦弱,他承认。
可这样耗下去,他又觉得自己过于自私和卑劣。
“不行,”陈南鹤感受指腹间的灼烧,告诫自己,“她还没有完全从一个泥淖中爬出来,我不能再把她拉到另一个里面去。”
他听到了身后高跟鞋的踢踏声,比她平时的脚步声浮乱了些,可陈南鹤还是第一时间辨别出来,稳了稳神,决定面对。
可是当他站在台阶下面仰起头,看着那个明明单薄到几乎被抽干了魂魄,却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站在最上面的人,刚才所有翻来覆去的纠缠都像是那截烟头一般被他碾碎在指间。
她散下来的卷发几乎裹住了整个肩膀,风一吹,露出那张一次次轻易要了他残存不多的理智和底线的眉眼。
陈南鹤听到脑中一个无赖说,不行,我反悔了,我就是懦弱。
他当时眯着眼睛,看着他老婆,用轻松的语气调侃她,可心里想的却是,我要把这谎言坚持到底,牢底坐穿。
不过那时的陈南鹤没有料到的是,当天晚上的酒店大床房里,他正狼狈徒劳地向外散烟时,他老婆出了一趟门匆匆回来,手里捧着一大堆零食,要跟他玩一个真心换真心的游戏。
最终,还是她露出那锋利爪牙。
左颖带着一股锐利的冷气进来,可脸上的微笑柔软从容。她手捧一大袋零食和饮料,招呼陈南鹤坐到沙发上,把零食摊在中间,自己拿了一罐啤酒,递给陈南鹤一瓶营养快线,语气淡淡的:
“你不能喝酒,你喝小孩的饮料。”
“就没有大人喝的吗?”陈南鹤理了理那件敞开胸口的浴袍,坐在她对面。
“不喝拉倒。”
她还穿着陈南鹤的外套,材质硬挺的休闲帽衫将她本就偏小的骨架显得更薄了,嫌散下来的头发不适,她用发圈随便抓了抓缠在脑后,低低的扎了个蓬松的马尾,耳边缀着几缕卷曲的发丝。
她坐在一顶射灯下面,陈南鹤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看到她利索地拉开一罐啤酒,用纸巾擦了擦浸出来的泡沫,抬起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而后那双灵动又诡计多端的眼睛盯着自己,上下打量。
陈南鹤低下头,在零食堆里挑了挑,选了一包辣条打开,却不着急吃,而是问:
“你刚才说玩什么游戏?”
左颖双肘放在膝盖,倾过身去看着他:“真心话,说真心话,敢不敢?”
陈南鹤嚼着辣条,挑眉看她,意思详细说说。
“每人问对方三个问题,只有三个问题,是你最想知道的事情,而对方必须如实回答,必须说真话,敢不敢?”
陈南鹤手里扒着开心果,神色也是耐心细致的,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很擅长这种不动声色的表演,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汹涌的波涛已经将他反复溺死多次了。
他比左颖想象中的要了解她,他太清楚左颖正在用一种轻松的游戏,来猎取最需要的信息。跟过去她那些或娇蛮或体贴的手段一样,都是她伸向自己的伪装过的爪牙。
陈南鹤点点头。
左颖很高兴:“好,那你问吧。想好啊,只有三个问题。”
“为什么我先问?”
“我还没想好啊。”她理所当然地说。
左颖想去撕一个酸奶盖,却怎么也撕不开,陈南鹤拿过来,撕开后递给她,左颖自然接地过来:“问吧。”
陈南鹤又低头吃了两个开心果,才缓缓问出第一个问题:“是为了钱跟我结婚的吗?”
左颖想了想:“是。还有你的房子。”
陈南鹤使坏:“你怎么确定那就是我的房子?说不定是我租的呢?”
“结婚前我去物业和房管局查过。”
陈南鹤狠狠点头,并不意外她能干出这种事,又问:“后悔了吗?”
“还没有。”左颖认真想了想 “此刻还没有,但不敢保证明天会不会。”
陈南鹤眯着眼睛盯着她,表情复杂晦涩:“你还挺严谨。”
“最后一个问题了啊。”她提醒。
陈南鹤细细嚼着嘴里的干果来舒缓情绪,有点羡慕她能轻松做到这种冷酷的坦诚。既然如此,他也努力调动所有勇气,试图自己剥开皮肉掏出一些真心。
可同时脑中泛起许多复杂的情绪,难堪的片段,还有无法言说的自相矛盾的因果,终于在她催促的眼神中,陈南鹤问出前半截话来:“你介不介意我……”
不行,还是没勇气说出口。他眼睛酸痛地看着对面他理应最亲密,实际却是隔阂最多的人,正要艰难补充完后半句时,她把话抢了过去。
“哦,你是问我介不介意你是个设计吗?”左颖爽快说,“也不能说完全不介意吧。我接受。”
坦然一笑,陈南鹤没再补充。
窗外一辆拉货的货车驶过,发出隆隆的声音,循着敞开的窗户刺耳地滚进来,暂时打断了他们刚才险些赤膊相见的交锋。
待杂声过后,陈南鹤敛起了散漫,罕见地认真对她说:“到你了。你的问题呢?”
陈南鹤当时做了结婚以来最为坦荡的心理准备。
“好。”左颖拍拍手上的零食残渣,深呼吸,流畅地发问,“第一个问题哦,如果你在尚飞只是一个设计,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就安排进去一个实习生的?”
陈南鹤蹙眉:“我很好的朋友是尚飞的高层。”
“你这个很好的朋友,是真正的陈总吗?”
陈南鹤无所谓地:“对啊。”
左颖突然直直盯着陈南鹤:“那如果你找他帮忙签个订单,他会答应吗?”
陈南鹤觉得莫名其妙,没理解她的意思:“这算什么问题?”
“回答我,他会帮忙吗?”
陈南鹤轻轻点了下头,然后恍然间明白了,冷冷问道:“这就是你的三个问题?”
“对。”
“你早就想好了这三个问题吧?”
左颖承认。
“答案满意吗?”
左颖察觉到陈南鹤的冷意,知道瞒不过他了:“托我安排实习生的是郑慧之,就是那个郑慧之。她答应我,要跟你签一个大订单,能让我们从中间赚一笔钱的。你以前也说过,这种私人之间签的订单操作空间很大。”
陈南鹤靠在沙发背上,低低看着左颖:“所以你想玩这个真心话游戏,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搞钱的。”
“不管赚多少,咱俩平分啊。”
陈南鹤没回应她,只是居高临下看着她,脸色难看到令人害怕,左颖垂着眸子,不敢抬头。
就这样尴尬沉默良久,陈南鹤才开口,语气极其冷漠,像是换了一个人:“你还真的是,从头到尾,都是演给我看的。”
这时吹进来一丝冷风,左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突然觉得特别冷,她紧了紧身上陈南鹤的外套,去把敞开的窗户关上。
而后她故意忽视陈南鹤能冻死人的气场,绕着他走,准备去睡觉,底气不足地闷声说:
“你不同意就算了。”
“我同意。”
他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补充:“倒是你啊,别后悔。”
他笑了下。
回家的路上陈南鹤一句话也没跟左颖说,正眼都没看她一眼。
他们睡到中午才起床,起来后直接去了高铁站,左颖提前买好了票,早到了一个多小时。临近假期,车站人不少,他们找了两个空位挨着坐,陈南鹤一坐下就掏出手机打游戏,脸色阴沉。
左颖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这附近有家羊肉泡馍不错,还有一家网红石锅拌饭,想吃哪个?陈南鹤皱眉,又掏出耳机戴上了。左颖白了他一眼,起身去买了一人份的麦当劳套餐,没管他。
还没来得及吃,左凝打来了电话,问了问他们到车站了没有,吃饭了没有,还想准备一点家乡特产送过来让他们带回去。左颖赶紧打断她,说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别那么懂事少操点心,还有以后找男朋友千万别给人当老妈子,找个能照顾她的。
“找姐夫这样的就挺好。”左凝在电话里说,“他特别在意你的。”
左颖瞟了眼旁边玩游戏的人,心想还好他听不见:“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前天陪爸缝针的时候姐夫连着给我打个好几个电话,我腾出空才给他回,他一听在医院声音都变了,我说你没事,他才正常了点,逼着我从头到尾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旁边的人似乎输了一局,烦躁地喘气。
“姐,你俩好好的,给我锁死。”左凝大声说。
左颖默了默,想起昨天晚上的局面心里七上八下。这时陈南鹤自然地把手伸进她的麦当劳套餐里,抓了一把薯条,一个个往嘴里塞,又开了一局。
“知道了。”左颖最后小声答。
车站广播通知检票了,左颖手肘碰了碰陈南鹤,提醒他该出发了。
陈南鹤装模作样收了耳机,但其实耳机一直在静音。他跟在左颖身后排队,眼睛向下瞟了瞟,看到左颖侧着头盯着一处看了好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幅很显眼的尚飞广告。
广告挂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紧挨着列车时刻票,是整个高铁站视野最佳、尺寸最大的广告了。只不过图片上那款鞋并不是最近的潮流款式,是前年的一个大众爆款,确实更符合小城市的市场需求,陈南鹤还记得这款鞋最初的设计方案是从他手里确认的。
后面有人催他们跟上队伍,左颖仓促回个头,忽地看到陈南鹤也在看着尚飞的广告发呆。陈南鹤被发现后迅速收回眼神,又换上那副生人勿进的脸色。
左颖没话找话:“这双鞋我还挺喜欢的。”
陈南鹤没理她,左颖又自言自语说了句:“跟我小时候那双很像。”
左颖说的小时候的鞋,就是十四岁那年买的赝品。也是这样一双白色系的跑鞋,但远不如广告中的好,连基本的透气轻盈都谈不上,更别一代代在更新的外观和黑科技了。左颖忽地有点感慨,时代和技术都在向前跑,被裹挟着的人也一样。
只能向前,不回头,更不要下坠。
在检票的时候左颖告诉自己,哪怕生活已经摇摇欲坠了,她也要在有限的条件里一砖一瓦地重新垒起来。
她清楚昨晚有点急功近利,狡猾自私,但郑慧之是她如今能抓在手里的最好的牌了,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赌一把。
如果没有了盔甲,她就自己打造一副盔甲。总之,她不要倒退,不要回到过去。
火车从小城使出后,左颖看着窗外徐徐后退的故乡,沉沉地松了口气。她视线看着前方,将已经发生的糟心事抛在脑后,告诉自己接受现状,看向未来。可转过头突然发现,旁边座位空了。
陈南鹤不知吃坏了什么,这一会功夫去了两三趟卫生间,回来后就抱着肩膀靠在椅背眯着睡觉,两条长腿局促地摆在座位前,偶尔伸出去放松下。
左颖莫名有些惭愧,陈南鹤这趟明摆着是为了自己来的,也算周周到到,尽了一个丈夫应有的责任。一码归一码,她还是拎得清的,尽管他明显在耍脾气较劲,左颖还是主动搭了搭话,语气亲切:
“哎,你看到窗外那座山没有,那就是小时候课本里游击队打鬼子的地方。”
“你们小时候语文课讲游击队吗?”
“好像南方没有游击队吧……”
“有吗?”
陈南鹤突然睁开了眼,忍无可忍,拍了拍前座的大学生:“哥们,换个座不?”
回京后他们也没好好说过话,陈南鹤刚下高铁站就被叫去公司,尚飞与马尔空联名的案子被尚智远谈翻车了。
马尔空是近两年才暂露头角的当代艺术家,他设计了一系列以《山海经》为灵感的装置雕塑,奇绝瑰丽,又极富童真童趣,在全球做了十几场巡展,大获成功,可以说是艺术领域当红炸子鸡了。陈南鹤看上了他的商业价值,直觉能做出一套真正的国潮联名系列,就在总部例会上随口一说,没想到老尚挺感兴趣,可转头却交给尚智远去做。
“智远稳重,有经验,懂尚飞的文化。”当时老尚在大会议室把玩着手里的玉石,强调,“其他人配合他。”
老尚是对着会议室那面巨大的智能电子屏幕说的,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是说给陈南鹤听的。是命令,也是警告。
可他没料到的是他最器重的大侄子确实懂尚飞,但不懂艺术家,准确说他自大到根本不尊重艺术家。陈南鹤听说尚智远带着创意总监直接来北京见马尔空,高傲地大谈特谈尚飞的需求,让马尔空开个价码,在吹牛和还价的过程中还认错了马尔空的作品。
当天尚飞就被婉拒了。
后来是创意总监刘诺觉得遗憾,私下和陈伟浩商量要把陈南鹤叫回来负责这个联名案子。陈南鹤在回京的高铁上被他们一通狂轰乱炸,下了火车就像特工抓特务一般在左颖眼皮子底下被不动声色地劫走了。
左颖连着给陈南鹤发了几个信息问他去哪了,陈南鹤拍了张会议室正烟熏缭绕头脑风暴的照片回复她,交代了事。
而后接连几天,他们连轴开会讨论与马尔空的联名方案。
陈伟浩很少参与品牌研发方面的具体工作,是刘诺担心稳不住陈南鹤这个散仙,送了他一套收藏的红酒好说歹说让他陪着开几天会。
陈伟浩嘴上不情不愿的,可实际却非常希望陈南鹤能凭这个联名案子打一场胜仗,不提多年挚友关系,论工作能力陈伟浩也是佩服他的。当然陈伟浩也有不放心之处,怕高强度的工作会让他承受不了,毕竟公司里真正了解陈南鹤的并不多。
不过就这几天的状况来看,陈伟浩完全多虑了。陈南鹤倒是始终在场,但只是偶尔在决策性的意见上说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歪在椅子里玩手机,比如现在。
刘诺正对着 PPT 分析同时在争取跟马尔空联名的竞争对手资料,陈南鹤一手托着下巴,盯着手机里莫名其妙蹙眉,偶尔又撇撇嘴似笑非笑,表情丰富到勾起了陈伟浩的兴趣。陈伟浩凑过去,发现他居然在刷小红书,看的还是一个专门拍球鞋的冷门账号。
陈伟浩好奇地凑近了些,这模特脚还挺好看,特地瞄了眼账号名:“麋鹿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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