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一辈子扎根在这里,趁着现在身体健康,去外面看看,换换环境,也算是他的一片孝心。
邱瑞华听了一愣,问:“你又要走啊?”
林少锡听出了不舍。
从前他出国留学,可没在老太太脸上看见过这种神情。
这一刻,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妈妈老了。
舍不得他。
所以他认为带她一块走是对的,如果喜欢国外的生活,定居也行。
天,在这时候放晴了。
艳阳蒸发着地面的水汽,潮湿泥泞的街道有了清新的颜色,这一隅偶有穿白大褂匆忙经过的医生。
林少锡没催,这是值得好好考虑的大事。
邱瑞华却没太琢磨,她说:“这次你就自己去吧,缓两年,等小枝自己能立起来了我就跟着你出去潇洒潇洒,见见世面。”
这答案,林少锡说意外也不太意外。
原本抱着期许,变成一种了然。
只是不知两人的感情为何如此之深。
“她要不成家您就一直不走?”
邱瑞华摇摇头:“也不是就一定要成家,说实话我觉得小枝可能以后都不会喜欢谁,在我看来,她有份喜欢的工作,有个稳定的去处,开心点,我就能放心了。”
“给您灌迷魂药了?”林少锡牵着老太太的手。
邱瑞华嗔他:“人家不要你这个哥哥,你不也不痛快么?”
“都说了没有。”
“少锡。”邱瑞华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小枝可怜?”
林少锡抠着她手指头上的金戒指:“您觉得她可怜?”
老太太把那枚雕了花的戒指戴到儿子尾指上,认真瞧了瞧,满意:“给你了!”
“什么人可怜?”邱瑞华说,“不自知不自爱的人才可怜,我们小猫儿不可怜。”
小猫儿……
林少锡品了品,没觉着她哪儿像猫。
“哭声像猫,没足月的小猫儿。”邱瑞华说,“小枝不爱哭,这么多年我就听过一次。”
“她爱笑。”林少锡附和了声。
笑起来像这艳阳天。
母子俩就在这老楼楼下,说起与他们其实毫无关系,却又有了重重关系的那个女孩。
一开始,杨枝跟谁都不亲,就是林少锡记忆里的样子,倒是蒋欢喜欢去找邱瑞华,满脸天真地问她:“哥哥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
小孩没长性,后来日子久了,也不怎么问了。
“有一次我得了带状疱疹好几天没出门。”邱瑞华回忆着,“还是小枝心细,察觉不对,带着她妈妈来敲门,他们一家都没得过这个,杨美秀怕传染,拘着欢欢不让她过来。”
“没听您说过。”林少锡自责。
“跟你说你也帮不上忙,在那么远的地方还得跟着担心。”邱瑞华接着说,“隔壁你白奶奶得过一回,没什么顾忌,就天天来陪我,可没几天,你白爷爷突然脑梗送医院了,她要忙着照顾老伴,顾不上我。”
林少锡静静听着,只见邱瑞华眼角带上笑意:“是小枝偷偷跑下来,给我绞毛巾喂水擦药,你跟她说话吧,她安安静静听着,其余时候自己趴外头写作业。”
“我每回睡醒睁开眼,都能看见她担心的眼神。”
“这孩子,对你好啊,都是实打实的。”
林少锡问:“后来你俩就好上了?”
邱瑞华摇摇头:“也跟你现在这样,用不上她了她就再也不冒头,生怕跟你沾上关系,后来她跟我说实话,邱邱姨,我喜欢你,但我不想让人说闲话。”
林少锡:“您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我就每天等她放学。”邱瑞华笑着,“渐渐她就自在了。她跟我说,我是她的太阳,她是一颗小草,小草趋光,她向着我,我照着她。”
“懂的还不少。”林少锡跟着笑了,好奇,“她就一句没问过我?”
“也问过。”邱瑞华淡了笑意,很多事,时过境迁才能这样轻轻提起,“你跟谭颖离婚的时候。”
林少锡微微一顿,好像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听起来竟模糊不已。
老太太看了少锡一眼:“你说你在外头我真能不想你?想。”
“你跟谭颖离婚我能不着急?急。”
“我真是不知道你跟谭颖两个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但我不做讨人嫌的妈,你不跟我说有你的道理。那段时间小枝可难受了,问我,少锡哥这么好为什么会离婚?”
“我说我哪知道,离就离呗。”
“她小声跟我说,幸好没孩子。”
“离异家庭的孩子苦,她置身处地,不想让你的孩子也那样。”
“她还宽慰我,说你以后一定会有个很美满的家庭,过得很幸福。”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笃定,她说因为你是个特别好的人。”老太太稀奇地看着儿子,“我就奇怪了,你们俩以前也没说过几句话啊。”
林少锡沉默着,很动容,在那段可以说是人生艰难的时刻,远在这里,有个人,为他难过和不忿。
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还对她发脾气。
“所以啊少锡,这回,妈先不跟你走了。”邱瑞华说,“这些年,我跟养了个闺女似的,活得很满足。你也别跟她生气,其实你还算好的,以前毛家那小子也殷勤,小枝见着他就躲,一点情面都不留,就这样,还是落人口舌。
咱们厂多的是不讲究的,当着面问小枝什么时候吃她喜糖,好像她就只能跟她妈一样、嫁个铁饭碗就是攀高枝似的。你杨阿姨虽然有时候偏心,但她是护着小枝的,欢欢从小看到老,就是个不会学习的,杨枝当了医生,她心里别提多骄傲。
她叉腰骂了一条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把小毛和厂里的人全骂了进去,从此,再也没人敢拿小枝开玩笑,但我看小枝比从前更谨慎,正好,你回来了,她不避你避谁?
她肯定不想让你沾上这些,也怕杨美秀连你一起骂。”
“妈。”林少锡喊了一声。
老太太以为他有什么高见。
“咱俩把这螃蟹分了吧。”
邱瑞华还感慨着呢,一时接不上话。
林少锡把金戒指给老太太戴回去,抢了保温袋,那么大个螃蟹一掰为二,蟹腿卸下来,沾沾醋,细细抿里头的肉。
这不是他会干的事,邱瑞华很新鲜地跟他一块干这件新鲜事,吃着吃着笑起来。
别说,还是这么吃才香。
没过几天就是邱瑞华六十岁的整生日,他们家人少,也不兴大办,说好了林少锡当天晚上回来接她,一块上外面吃个饭。
林少锡前一天忙完时间还挺早,想着干脆提前一天回去,要给大寿星惊喜。
没想到一进门,他倒是被惊了一下。
客厅里,杨枝围着围脖披头散发坐在小板凳上,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准备给她绞头发,见着他,还怪:“不是跟你约明天么!”
林少锡:“那我走?”
“哎——”这是当妈的。
“哎——”这是另一个。
林少锡停住脚,回头看,杨枝扬起笑,喊他:“少锡哥。”
他往鞋柜边一靠,直直乜着她。
那天话说绝了,现在又叫得亲热,这丫头,够低得下身段。
最终邱瑞华发话:“你留着吧,待会儿我给你点外卖。”
林少锡挑了挑眼梢,杨枝没见过他这样的时候,偷偷瞧了好几眼,被男人敏锐的双眼捉住,她小声解释:“我们偶尔叫麦当劳吃……”
前些天的那番谈话又浮上来,其实邱瑞华很少在电话里提自己的事,林少锡并不知道她能这么时髦。
他换了个脚撑地,两手抱在身前,目光还是停在杨枝身上。
杨枝现在其实挺狼狈的,老太太咔擦一下,厚厚一截头发没了,细碎的头发渣扑簌簌掉在脸上、颈上,叫她看起来像个傻大妞。
林少锡被邱瑞华那干脆的一剪子震撼到,刚才还长头发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成了假小子。
邱瑞华显然是个熟练工,再细细打磨片刻,拆了围脖,让杨枝去洗头。
从脚步看出来小姑娘是有点着急,嗖一下躲开某人夺命般的视线。
邱瑞华把那把辫子捆好装起,小声跟儿子说:“每年小枝都要剪这么一把头发,他们科室有些生了病的人需要这个。”
见少锡不说话,戳戳他:“你怎么也不问问她在哪个科?”
林少锡幽幽搂着老太太:“我发现您也学坏了,支开我过两回生日。”
“血液科。”邱瑞华自问自答,说着掏出手机,眯着眼,给少锡秀了一下怎么点麦乐送。
林少锡的手贴着她肩膀的衣料,触手冰凉,问:“新买的?”
老太太美滋滋:“小枝送我的生日礼物。”
林少锡不由得想起杨枝说自己囊中羞涩、请他吃的那顿食堂。
原来都用这儿了。
第07章
杨枝洗好头,对着镜子瞧了瞧,练习了一下八颗牙笑容,这才走出来。
邱瑞华下楼买雪糕去了,家里就剩他们俩,一时间空气有些凝结,杨枝顶不住林少锡的低气压,说我也下去一趟。
林少锡一步就挡在她身前了,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
杨枝不自在地挠了挠短秃秃的鬓边,那天把人得罪完了,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枝。”林少锡忽然叫她名字,“如果要避嫌,你是不是连我家都不该来?”
天边最后一片火烧云没了踪迹,黑夜降临。
室内晦暗,能很清楚地听见邱瑞华在楼下与人聊天,杨枝低了头,这一点,她也是知道的,可她舍不得。
“抬头。”
她依言照做,不安地看向林少锡,看见他朝她走了一步。
能看清他波澜不兴的眼睛,看清他的神情与那天离开的时候一样。
杨枝其实不愿意见到他这样,宁愿他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林少锡催促:“说话。”
杨枝眼眶发烫:“我……”
那么能说的人,干巴巴地憋出一个字,再也说不出其他。
她局促地站在那里,有人终归是不忍心。
“你担心的,我都不在乎。”林少锡沉声道,“厂里传了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不高兴是因为你在我什么都没说之前就认定我会嫌你麻烦,你误会我了。”
事情朝着杨枝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她没想到他会把这些摊开来讲。这番话叫她醍醐灌顶,是啊,这个人,从来没有介意过,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是她想岔了。
林少锡:“如果我这么说了你还是这个态度,那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讨厌我。”
“我没有!”杨枝飞快反驳,带着点把人欺负了的小歉意,声音软下来,“我怎么会讨厌你。”
林少锡拖长调:“是么?”
“我,我其实不太习惯。”杨枝一脸认真,“少锡哥,我们其实不熟,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受了邱邱姨的托付才照顾我,后来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帮我,可你刚回来就添了我这么个包袱,我不忍心,我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那天真的觉得我什么都能应付,没必要耽误你时间……”
小姑娘细致地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就差把心掏出来切开让这人瞧瞧是黑是红。
林少锡换了个站姿,没听够,拖鞋顶了顶她的鞋尖。
杨枝说得口干,舔了舔唇,脑筋转的飞快,想着还有什么没交代,但是当她意识到,林少锡站在她面前,是活生生的林少锡时,这一刻,她的心突然安静了。
她的那些理由,都不重要了。
女孩仰着头,眼睛很亮。
倒是他没法跟她对视,撇开眼。
“我跟你道歉,郑重道歉。”杨枝双手合十搓了搓,恳切道,“少锡哥,你原谅我。”
这认错认得真是干脆,倒是叫少锡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他耳根一热,戳开眼前的小脑瓜。
杨枝非要他表态才罢休,苦着脸:“你要怎么才不生气呀?”
她脸小五官大,剪了短发后特别惹眼,明媚又朝气,还有点儿陌生,少锡定定睨着她,低声说:“以后不要这样。”
“不会了不会了!”
林少锡:“你说话能不能信?”
杨枝表忠心:“你信我!我从来不骗人!”
说完想起自己撒谎住宿舍的事,讪讪一笑,补充道:“我以后都不骗你。”
林少锡心里畅快了,抬手呼噜一下眼前这短毛小猫儿。
杨枝真就让他揉,特别真心地跟他说了句:“少锡哥,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有你这样的哥哥。”
林少锡欠嗖嗖:“哟,真没看出来。”
邱瑞华在楼下等着外卖,顺便一块拎上来,进家的时候看见俩个孩子一人一边在看球赛,杨枝注意着林少锡的水杯,问:“少锡哥,你还喝水么?”
少锡嗯了声。
她屁颠屁颠起来伺候。
邱瑞华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虽然拿定主意不掺和孩子们的事,但心里还是高兴。
太高兴了,一不留神笑出声,怕两人不好意思,遮掩着:“想起个笑话。”
林少锡老僧入定般,就这么让亲妈笑话。
杨枝没心没肺跟着嘿嘿,还问老太太什么笑话。
吃饭的时候说起明天的正日子,林少锡不经意地问杨枝:“顺路去接你?”
邱瑞华说:“找个你单位附近的店,你明天不是白班么?耽误不了。”
谁也不提分开过生日的事了。
杨枝一挥手:“远点也没事,我来订蛋糕。”
吃完饭,邱瑞华哼着小曲去邻居家聊天,留下两个小的收拾。林少锡车停楼下,蒋欢一下班就看见了,噔噔噔跑上来敲门。
杨枝开的门,蒋欢一愣。
姐俩好一阵没见,那天打架的事蒋欢还记着,杨枝倒是不在意,主动问她:“下班了?”
蒋欢:“你怎么在这?”
杨枝:“马上要走。”
蒋欢望了望楼上,小声问:“你回家了吗?”
杨枝:“没来得及。”
“你走以后妈病了。”
杨枝看她一眼:“你不是想让我走么?”
蒋欢换了双人床,一开始很新鲜,没新鲜几天,心里就偷偷想杨枝,杨枝在家的时候,夜里他们俩一块点杨美秀不让吃的臭豆腐,蒋欢月月光,每次都是杨枝付钱,说好了AA,最后不给她她也无所谓。
蒋欢要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别别扭扭喊声姐,杨枝一般都能满足她。
姐妹俩吵架就跟夫妻似的,没有隔夜仇,就是话赶话的,当时说的难听。蒋欢心里有歉意,但不会真道歉,只是提杨枝的新发型:“你又剪头发了?还挺好看。”
杨枝问:“你是不是找少锡哥?进来。”
“姐。”蒋欢拉住她,“你上楼看看吧。”
杨枝说:“下次吧。”
“那……那也行。”蒋欢理了理银行的三件套制服,腰身窄窄的,长发整齐盘在脑后,小高跟跨进门,亲亲热热地喊:“哥!”
林少锡应了声,不动声色看了眼杨枝。
蒋欢兴冲冲:“今天操场有市队的球赛,我带你去看看吧!”
蒋欢怀念小时候跟林少锡去看别人踢球,那时候球场还飞灰呢,她站在那里扯哥哥校裤:“哇!”
林少锡牵她手:“说了多少遍别扯我裤子。”
小小的娃娃咯咯笑,这回记住了,下回又忘。
虽然依譁长大了,但林少锡在她心里永远都是很亲的哥哥。
林少锡摇摇头:“今天不行。”
他指了指杨枝:“我送你姐回医院。”
蒋欢急了:“你不能自己打个车?今天比赛的是我朋友,踢的可好了!”
杨枝本来没想麻烦林少锡,听了不做声,但意思到位,背着包,看着他。
林少锡觉得今天的谈话是谈到位了。
比起之前的杨枝,他更喜欢现在这样的杨枝。
他对蒋欢说:“你先回家吧。”
蒋欢一愣,没想到他会坚持送杨枝:“哥你……”
林少锡走到杨枝身边,像是划出了一条线,他们在那边,是成熟稳重的大人,蒋欢在这边,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娃娃。
好像不如小时候亲近了。
蒋欢撑着笑道别,进家扒着窗户探头望,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林少锡和杨枝走在一起,第一次成为被落下的那个。
许多人也在看他们。
看他们一同上车,看那辆车缓缓驶出去。
市队的朋友打电话:“欢欢,你在哪呢?马上开始了!我今天状态特别好!”
蒋欢:“不去了。”
“不是说好了来加油么!”
“也没什么好看的。”.
车子经过球场停了停,场内开了很亮的大排灯,热血男儿在场上挥洒汗水,杨枝看得津津有味,还说市队那个前锋脚法厉害。林少锡干脆熄了火,就这么和杨枝一块在车里看了半场球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