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木逢春(红心柚子核)

车在午饭前驶进沈家，停车场内已经几乎停满了。
苏意羡一下车，就有人撑着遮阳伞过来。
颜研刚要同她一起钻进伞下，却一把被沈知行拉了出去，后者将她挡太阳的披肩抽走，十分无情地将她推入太阳下。
“补钙。”
今天太阳不毒，晒会儿没什么坏处。
“那姐姐为什么不要补钙？”颜研十分不服气。
沈知行看了看苏意羡，又故意大幅度地低下头去看颜研，面无表情道：“她个子高。”
颜研委屈得直跺脚，试图找人来评理。
她气鼓鼓地拽着苏意羡的衣角撒娇，“姐姐，你看我小舅！”
苏意羡捏了捏她鼓成花栗鼠一样的脸颊，弯了弯唇角，“可是我也要叫他叔叔的。”
她微微一歪脑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沈知行不再理她，率先往里走。
苏意羡见状跟上去，她走了两步扭头发现颜研没跟上来，又回头去拉她。
颜研不情不愿地跟上去，恶狠狠地盯着沈知行的后背，“辈分大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不能。”沈知行语气丝毫没有起伏，“但管你足够了。”
沈家是中式仿古的建筑风格，大面积的绿化和人工湖作为天然的隔断，隔开一间间院落。
此刻已是正午，东苑餐厅坐满了人。
今日沈老爷子将沈家人全都叫了回来，除了在国外谈生意的大孙子沈松外，一个不落。
他此举就是要告诉所有沈家人和家里的佣人，苏意羡虽然是寄住在这儿，可与沈家的小辈没什么不同，所有人都不能轻慢她。
“你妈也回来了。”在东苑门口，沈知行停了下来，“把你的裙子整理好。”
某个满脸闷闷不乐的小鬼头高兴了一瞬，随即又垮了脸。
她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背心裙理了理，嘟囔道：“我妈回来有什么用，她又管不了你……”
苏意羡低着头笑，然后绕到颜研身后帮她将辫子重新整理了一下。
沈知行用手按着颜研的脑袋，将她原地转了一圈儿检查她的着装，确认没问题了以后拍拍她的后脑勺，“行了，进去吧。”
颜研闻言立刻小跑进去，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妈妈。
沈知行检查完外甥女的仪容仪表，又去看苏意羡的。
苏意羡见他看过来，抬手摸了摸头发，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连衣裙，好像没什么问题。
“衣领。”沈知行隔空指了指她的裙子的领子，“没翻好。”
苏意羡抬手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问他：“现在呢？”
“后面。”
苏意羡低着头，十分艰难地将衣领全都竖起来，然后翻折下去……
她再次抬头看向沈知行，后者依旧摇头。
“歪了。”
苏意羡抿着嘴，心想早知道就不穿这条裙子了。
原先在家的时候，阿姨都会提前把她的衣领熨出折痕，她穿完后阿姨会再帮她整理。
但苏老爷子走后，苏家不再需要那么多人，绝大多数阿姨苏意羡都让她们找旁的去处了，包括之前专门负责熨衣服的阿姨。
她今早的裙子还是自己熨的，原以为自己还有些熨衣服的天赋，没想到把衣领给忘了。
她不好意思开口让沈知行帮他整理，一时间愣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好。
“你转过去。”沈知行突然道。
人都到齐了，他们不能在外面耽误太多时间。
其实她那衣领也不是歪的厉害，就是从前面看一边长一边短，从后面看一边低一边高……
今日是她正式见沈家人的日子，还是不能太敷衍了。
苏意羡转过身，低下头等着他帮自己整理。
沈知行的手刚抬到半空中，突然看见了上菜的阿姨拎着食盒过来。
他抬手将阿姨叫过来，“帮苏小姐整理一下衣领。”
沈家的所有阿姨招进来的时候都统一做过培训，衣物洗护熨烫、床品整理、走菜泡茶……所有的项目都要培训，每项通过后再分配具体的工作。
“好的沈总。”阿姨拿出对讲机与后面的人联系了一下，然后放下食盒，走到苏意羡旁边。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消毒湿巾擦过手后，仔细地将苏意羡后面的碎发拨开。
“沈总，如果不着急的话，沈小姐的衣服还是熨一下比较好。”布料薄软不易定型，就算此刻整理好了衣领，没多久也会随着人的动作而歪掉。
沈知行看了一眼表，“没时间熨。”
阿姨想了想，“可以用最小号的别针固定在内侧，这样从外面看不出来。”
苏意羡刚准备答应，却看见沈知行朝阿姨挥了挥手。
“不用了。”
阿姨应了一声，弯腰拿起食盒离开。
苏意羡一听急了，“可以用别针的！”
沈知行不同意，“不安全，歪就歪着。”
苏意羡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知行，她指了指自己不受控制的衣领，连礼貌性的称呼都省了，直接问他：“就歪着？”
她一会儿要跟沈家所有长辈打招呼，就这么歪着去？
沈知行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脸上露出鲜活的表情，瞬间起了逗孩子的闲心，“歪着好看。”

苏意羡硬着头皮跟着沈知行进去，挨个儿与沈家的长辈们打招呼。
“沈爷爷。”她先走了到沈老爷子身边。
沈老爷子今日看上去精神头很好，他穿着件黑色暗纹唐装，花白的头发也梳得齐整。
“来了就当自己家一样，别客气，知道吗？”
见苏意羡比上次又瘦了不少，沈老爷子心疼地拉着她的手，念叨着让她以后多吃点儿。
他拿出一只檀木锦盒交到苏意羡手里，“平安佩。”
沈老爷子的老伴儿蒋怀兰生前喜欢收集玉石玉料，每当沈家有孙辈出生，她都会亲自挑一块玉石，请人雕成平安佩给孩子保平安。
“我不能收。”苏意羡立刻合上锦盒，想要还给沈老爷子。
“收着。”沈老爷子坚持要她拿着，“怀兰以前特别喜欢你，你过五岁生日那年我们去家里看你，她回来以后就一直说想要个孙女儿……”
苏意羡依旧不肯，“沈爷爷，这太贵重了。”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苏意羡来沈家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大的麻烦了，怎么能再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没什么贵重的。”
沈老爷子的父亲曾受过苏家的恩，而且沈老爷子又和苏老爷子交好。如今苏家只剩下苏意羡孤身一人，他自然会把苏意羡当成亲孙女一样对待，绝不能让老友一家在天上寒了心。
沈老爷子拍了拍她的手背，“收下吧，晚点儿让知行带你去给奶奶上柱香。”
“谢谢……谢谢爷爷。”苏意羡眼眶有些湿润，她紧紧地握着锦盒，低着头平复心绪。
她又依次见过了沈兴中和沈兴南一家，再三推脱不过，一一收了他们给的见面礼。
最后，苏意羡将目光投向颜研身边穿着暗色真丝罗旗袍的女人，那应该是颜研的母亲沈锦。
苏意羡以前听爷爷偶然提起过，说沈家女儿沈锦是龙凤胎其中的一个，可出生的时候另一个没能活下来。
“那是我四姐。”沈知行提醒道。
“四姐。”苏意羡立刻道。
沈锦应了一声，笑着递上红包。
红包已经送到苏意羡手边了，她突然诶了一声，将红包收回来。
“你叫我什么？”
此话一出，桌上的人具是一愣，而后陆陆续续反应过来苏意羡叫错了。
苏意羡脸颊有些热，连忙道：“四姑姑。”
她喊完后偷偷瞟了一眼沈知行，后者也正好在看她。
沈知行看见她又羞又恼的模样，弯了弯嘴角。
他看向沈锦，语气不紧不慢，“你年轻，人家怕把你喊老了。”
沈锦一听乐了，立马将红包塞进苏意羡怀里，连连夸她嘴甜讨人喜欢。
跟一圈儿长辈打完招呼以后，就剩一个沈知行。
苏意羡还没开口，沈知行就打断了她，“免了，早上喊过了。”
他从颜研的熊头包里拿出一个手提袋递过去，“见面礼。”
苏意羡看见手提袋的时候有些惊讶，她以为沈知行会和其他人拿出同样款式的红包。
沈锦指了指沈知行，埋怨道：“他前几天就知道老爸准备了见面礼，自己不声不响地准备好了还不告诉我们，弄得我们今天都手忙脚乱的，只能匆匆忙忙地包红包。”
“知行帮你带了两年孩子，人倒是细心了不少。”
原先沈老爷子觉得小儿子只知道读书，在其他的事情上都神经大条，没想到现在居然还知道给小辈准备礼物了。
沈锦笑着跟苏意羡说：“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让知行重买。”
苏意羡打开手提袋一看，发现里面躺着三个盒子，三个盒子里放着某个品牌大中小尺寸不同的经典款满钻项链。
她奇怪地抬起头，问沈知行，“是不是拿错了。”
“没拿错。”沈知行道。
前几天他让秘书去准备礼物，秘书挑中这款项链后拿来图片，问他要买哪个大小。
沈知行不懂这些，索性让秘书把所有尺寸的都买了，除了那个mini型号的。
mini的那个太小，看不见。
“直男行为。”颜研吐槽道。
沈知行扫了一眼颜研，不紧不慢道：“我上次给你买所有大小的熊的时候你不是很开心吗？”
颜研一听，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开心呀！超级开心的，我小舅最好了，是全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小舅！最帅的小舅！”
一桌子人都被颜研逗笑了，唯有沈知行满脸无奈。
“我说的是真话。”
颜研将目光投向正在收拾项链盒子的苏意羡，突然问道：“对不对姐姐？”
“啊？”苏意羡愣住了，而后看向颜研，“什么？”
她夸她的小舅，怎么又扯到自己了？
颜研使劲儿给她使眼色，“对不对嘛！”
“对……”苏意羡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沈知行换公筷给苏意羡夹了一片煎松茸，低声道：“她是怕我以后不给她买东西，也不给你买东西。”
这两年沈知行与颜研呆在一起的时间比颜研和沈锦呆在一起的时间还多，那丫头眼珠子一转沈知行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苏意羡失笑，“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颜研非要逼她承认沈知行是世界上最好最帅的小舅。
沈家吃饭的时候没有不能说话的规矩，但这一家人除了沈锦母女外话都少，全程都靠她们俩活跃气氛。
“小锦回来了，颜研可以从知行那儿搬回去了吧？”
沈老爷子还指望着沈知行早点儿找个女朋友回来，可他现在除了上班就是回去看着孩子写作业，哪儿有空找女朋友？
颜研满眼期待地看着沈锦，“妈妈可以吗？”
沈锦满脸为难，她是想跟女儿多相处相处的，可她不想辅导孩子写作业啊……
“期末考试结束后再说吧。”沈知行怕沈锦再把颜研带去麻将馆写作业。
沈锦闻言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那你还是跟着小舅，期末考完再跟妈妈回去。”
期末考完就只剩暑假作业了，暑假作业不用人辅导。
颜研努努嘴，不情不愿道：“行吧……”
“好好跟你小舅学习，知道吗？”
颜研低着头嘟嘟囔囔道：“学什么？学他一把年纪打光棍吗？”
饭后，沈老爷子让人送苏意羡回房间。
房间临湖，湖的另一边有一幢二层小楼，由湖面上的平桥连接着。
苏意羡进屋的时候，有位阿姨正在给她整理床铺。
“苏小姐，我姓刘，以后在家里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阿姨见她进来，忙停了手里的活儿跟她打招呼。
“好，谢谢刘阿姨。”苏意羡朝她笑了笑，“辛苦了。”
房间内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细节上能看出来是精心布置过的。
浅粉色的被子、床头的毛绒玩具，甚至衣柜里还准备了不同季节的睡衣和拖鞋，浴室里的洗漱用品也一应俱全。
刘阿姨给苏意羡介绍了一下各种生活用品的摆放位置，又帮她把带来的行李一件一件归置好。
苏意羡午睡前进去洗了个澡，出来后看见刘阿姨将她的几条裙子从衣橱里拿了出来放在了一边。
那几条裙子的料子都易皱，在行李箱里压了几个小时，已经皱得穿不了了。
“苏小姐，您晚上穿哪条？”
“白色的吧。”
饭前沈知行要带她去给蒋怀兰上香，应该穿得素净些。
“那我让人先把白色的熨完送来。”刘阿姨拿着衣服出去，轻轻地帮苏意羡关上了房间门。
苏意羡早晨起得早，午睡一睡就睡到了下午四五点钟。
她起来的时候，裙子已经送过来了，摆在门口的置物柜上。
二十分钟后，苏意羡推开房门出去，正巧看见湖对面二层小楼的门也打开了。
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衬衣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径直走往湖面上的平桥。
男人走近后苏意羡才认出来那是沈知行，沈知行显然也看见了她。
苏意羡有些拘谨地站在屋檐廊下，看着他越走越近，走到了距离自己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
“不喜欢栀子花以后就让她们不要送。”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苏意羡摸不着头脑，她拧着眉，轻轻啊了一声表示不解。
沈知行指了指她的手。
苏意羡手里的栀子花被她拧得七零八落，花瓣儿散了一地。
“不是，我很喜欢……”花是和她的白裙子一起送来的，苏意羡因为喜欢才拿着出来。
“刚刚走神了，没注意。”她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儿统统捡起来，胡乱塞进裙子侧面小小的口袋里。
“走吧。”沈知行率先转过身往前走，走了几步后放慢脚步，与苏意羡并排。
白色连衣裙的裙摆被风吹动，栀子花清幽的香气随着裙摆的飘动而散开。
偶尔风大了些，裙摆打在沈知行的黑色西裤上。
苏意羡察觉到以后，将双手垂在两侧压住裙摆，默默地往右挪了两步，离他远了一些。
二人过了石拱桥，向南面走，一路无话。
苏意羡手机突然响了好几下，她看完信息后有些出神，被树上垂下来的枝叶扫到了额头。
“怎么了？”沈知行停下来问她。
“没什么……”苏意羡示意他继续走。
二人又往前走了两步，她主动开口道：“我同学喊我聚会。”
“不想去？”沈知行问她。
“不是……”
“想去就去，什么时候？我让人给你备车。”
苏意羡蹙着眉，有些纠结，“可是……”
沈知行瞬间看穿了她的想法，温和地说道：“你觉得你爷爷刚走，你去聚会不合适？”
“有点儿。”
苏意羡已经拒绝过好几次了，前几次小范围的聚会她都没去，但这回是整个班的聚会，好几个人轮番来喊她，说全班都去不能缺她一个人。
沈知行抬手将她头上挂着的树叶子拿掉，轻声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更要好好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认为自己出去开心享乐是不孝，你家里人最希望你开心。”
“我知道了，谢谢……”
苏意羡顿了一下，声音瞬间低下去，“谢谢叔叔。”
沈知行看见她慢慢涨红的耳朵，觉得好笑。
“叫不出口就算了。”他没那么在乎这个，一个称呼而已。
苏意羡抬起头看着他，“那叫什么？”
“都行。”沈知行回答。
苏意羡拧着眉，心想按着年龄差距叫哥肯定不行，差辈儿了。
叫名字不尊重，叫沈先生太正式，叫沈总又太商务……
算了，她还是努力克服一下自己的心理障碍吧，说不定哪天喊着喊着就脱敏了。

从祠堂出来后，二人一起去餐厅吃晚饭。
沈老爷子和沈锦母女已经等了他们一会儿了，见沈知行和苏意羡进来，沈锦忙招呼阿姨传菜。
晚上这顿饭只有五个人，在平日里老爷子吃饭的小餐厅。
五人座的小圆桌刚刚好坐满，苏意羡空落落的心头也像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填满了似的。
“你今天走吗？”沈老爷子问沈知行。
“走，明天晨会。”
沈知行平时不常住在这儿，老宅距离江城市中心有一定的距离，早高峰路上又堵，不如住在公司附近的房子里方便。
苏意羡闻言看了沈知行一眼，迅速移开目光。
目光一时间无处落，她盯着餐桌上的暗纹，数上头到底有几种瑞兽。
她那副怔怔出神的样子，落在沈知行眼里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夹菜。
沈知行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觉得她是想吃颜研面前那盘糖醋排骨，于是换公筷给她夹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