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蘅表示理解,每回杜庭誉的早课,她都不曾入内。
褚清连曾数次提及过杜庭誉,元蘅对他也十分敬慕,如今近在眼前却仍旧没有机会听他讲学,未免不是遗憾。学室内书页声作响,她只能一人在院中读一本旧书。
课舍外的石阶实在是凉。
即便元蘅穿得不算单薄,但她也耐不住寒风往自己怀里袭。一阵冷风拂过,她冻得一阵哆嗦,却听见有人踩碎了落叶走了过来。
“景公子伴读?”
语声带着清亮的笑意。
元蘅抬眼,对上了沈钦的目光。
他并未着学子服饰,而是只穿了月白里衣,披了一件青色外衫。
自己是女子之事能瞒住其余人,却瞒不住沈钦。当日在清风阁与陆三争执,沈钦都是在场的。
但沈钦并没有问及她为何在此处。
“沈公子?”
“这几日在下抱恙,一直在房中养病。早就听闻来了侯府景公子来了,却不想这伴读瞧着好生眼熟。”沈钦打趣着,却没有戳穿她,而是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搭在了她的肩上。
“使不得!”
元蘅连忙将披风解下,欲还给他,“沈公子尚且抱恙,这披风还是……”
“当是还那日马车同载之恩,披上罢,要不然在下心中实在有愧。”
沈钦面色苍白,看来已经病了多日了。他抬手抵住唇连咳了几声,但还是执意不肯将收回披风。
见他这般执意,元蘅只好收下了。
“多谢沈公子,天凉,你还是快些回房休息。”
沈钦很是知礼地向她行了拜别礼,之后便离开了。
回想上回见面,这个沈明生虽然模样文弱,但是却并不像有什么痼疾缠身。近半月天气也算得上四平八稳,没有骤然转凉。
怎会好端端生了这样重的病?
正好赶上散课,旁的学子都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出,元蘅才没有继续想这桩事。她捻了捻信手折来的枯枝,准备回房去。
可是一转身,却瞧见一个小孩正在爬树。
那树不算粗壮,尤其是分枝更显细弱,万万禁不起这小孩的身量。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忙搁下手头的东西,往那棵树下跑去。
“若摔了就不好了,你快些下来!”
那小孩瞧了她一眼,没听从,继续往高处去攀,一只脚已经踩上了细枝。
“我的草蜻蜓落在上面了!”
方才他一个人在院中玩乐,一时兴起便引了一只风筝,将草编成的蜻蜓绑缚在了上面。谁知这一圈风筝放下来,风筝安然无恙,草蜻蜓被枝条勾住了。
这约莫才五六岁的小孩子倒是胆大,不喊人来帮,反而自己往树上爬。
“你下来,我帮你将蜻蜓拿回来。”
小孩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扬起脸去看高处的蜻蜓,纠结了好一阵子,终于是点了头。于是他的眼睛便开始往下瞟,一点一点地往下挪。在脚没有可以踩的地方时,元蘅伸出手将他给抱了下来。
将他放稳之后,元蘅便找来一架木梯,轻而易举地将那只草蜻蜓拿了下来。
“拿到了!下回别自己……”
话还没说完,元蘅看着自己手中的草蜻蜓怔住了。
好熟悉的蜻蜓……
曾经容与也常编这样的蜻蜓,翠绿色的,停在掌心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会飞起来,与那连片的桃花缠在一处。
“还我!”小孩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元蘅的思绪。
第11章 吃醋
她这才忙将蜻蜓递给了他,交待道:“下回不许自己爬树了,有何事都尽量让旁人帮忙。”
“我皇兄说了,凡事要靠自己!能不求人便不求人。”
一句“皇兄”,让元蘅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坏了。
原本以为是哪家的顽皮小孩不小心溜了进来,谁知竟然是个小皇子。
也是,这里是文徽院,谁家的小孩能跑进这里来还不被人赶出去?再看他这一身锦袍,虽然因为顽皮沾了许多泥渍,但是仍旧可从纹样中看出身份的尊贵不凡。
看着他的年岁,应当就是梁皇后的幼子闻泓。那他口中的“皇兄”,应当就是闻澈。
元蘅心中暗暗叹了气。刚走了一个,如今又来一个。
再看向闻泓时,她心中竟有些感慨。如今天下局势大变,帝后异梦、君臣离心猜忌,最初的源头只是太后想要扶持这个小孩做皇帝。
不过当年他不过才两岁,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元蘅将他领口沾上的泥渍用手指抹掉,给他整理着被树枝勾乱的衣裳:“你皇兄说得对,为人呢,自然不求人最好。可是像方才这般危险的事,你是个小孩,适当示弱也不丢人。”
闻泓显然不听她说,但目光却移向了她的耳垂。
“你是女子!”
闻泓盯着她看,终于发觉了什么似的,略有些兴奋地开了口。
元蘅幼时穿过耳,如今经久未佩戴耳饰,她几乎要忘记这件事了,谁知这小皇子只是一眼便看出来了。
文徽院的人之所以从未看出她是女子,大概只是因为她是伴读。寻常学子都没怎么与她说过话,身份矜贵一些的更是直接没将她放在眼中。
他们甚至从未问过她的名字,更何谈发觉这小小的耳眼。
“被你发现了,小殿下,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不能告诉皇兄么?”
他睁着清亮的双眼专注地看着元蘅。
敢情在他眼里旁人就只有皇兄?他那皇兄闻澈还用得着瞒么?
元蘅叹了气,正准备说什么。
可是被谈论的那人已经走了过来,想抱闻泓,可是瞧见他身上的泥渍,叹息着给他拍了拍灰尘,道:“你皇兄已经听见了!”
闻澈臂弯间搁着一套碧色里衣,他递给闻泓,道:“你去泥地里玩了么?去换衣裳,要不然我立刻告知明锦,将你带回宫中去,再不得出来。”
这是闻泓最怕的威胁。他乖乖地接过里衣,甚至顾不上与元蘅道个别,便一路小跑地往房中去了。
元蘅碍于男装,便只抱拳行了男子之礼:“见过殿下。”
自上回在文徽院门口此人说笑过她之后,已经有五六日未曾见过了。看他的模样和态度,似乎对文徽院来了女子之事也没有什么异议。
“你费了心思往文徽院中来,又是为了平乐集?”
闻澈还是将话问回了平乐集。
他一日不弄清楚褚清连为何将毕生心血交给这个女徒弟,他便一日不安。元蘅或许有几分出众才能,但是北成从未有女子入仕先例,只怕她无论怎么做都难以保全。
“是。”元蘅毫不回避,“当年老师便是在文徽院中撰修平乐集,内里都是曾经被先帝封驳的旧政见解。只是当时遭遇柳军叛乱,老师病逝,平乐集又成了残卷。元蘅唯恐对不住他的心血,便想来这里,或能补上所缺。”
她的直言不讳令闻澈有些吃惊。
里面只是政见?
世间传闻纷纷扬扬,有人说此有人说彼。一些人觉得里面记写了北成财富所在,又有人觉得这压根就是祸世的东西。被先帝烧毁一次之后,褚清连才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你今日怎会愿意说了?”闻澈惊于她的坦诚,声音也不由得放轻了。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道:“因为我愿意信一回殿下。但若殿下将此事传扬了出去,那元蘅只当它是道催命符,宁愿与之俱毁。”
与之俱毁……
闻澈压着舌根默念了这句话,忽然笑出声。
“元蘅,你是否想过,褚清连是两朝首辅,为何这些政见却只能封存在文集中,最后寂寂地落在你手里?你眼中的催命符,或许在旁人眼中如同废纸。”
大抵是那些用饭的学子又折回来了,隔着不算高的院墙也能听见他们的说笑声。
元蘅本想反驳两句,但是此刻也多少顾及着院中来往的人。
她只得压低了声音:“不是废纸!有些良药是狼虎的,或许要找到温和的药引子,才能医人。”
谁知闻澈却并没有意会她想回避人的意思,反而往前一步凑近了她。原本闻澈就生得高,靠近低头俯视她时,刚好将元蘅笼在了他的身影里,留下一片暗。
“这无痛无痒的北成盛世病在何处?”
他说话时将声音很低,就算有旁人在侧也是听不清楚的:“你谨慎些答。”
元蘅的眼尾泛了丝笑意,却刻意做出可怜态:“答得不好是要诛九族么?殿下都威势压人了,谁还敢答?”
“我以为你不怕威势。”
“有些威势是实权,有些威势却只是造势。”元蘅微微仰面看他,“殿下拿的是哪种?”
“后者。”闻澈向来坦率。
在衍州时他能调动俞州军,只是因为梁晋身在江朔分不开身,暂时将调军虎符留给了他而已。有这样一个握着实权的舅父不知是多少人的心愿。就连备受器重的皇长子闻临,因为是庶出,母妃没有这样显赫的家世,他在朝中也是站不稳的。
可这个中冷暖,只有当局者才清楚。
旁人只艳羡华表,没人感同身受地设想其中的艰难。
梁晋的兵权受兵部的辖制,每半年都要入启都述职,这是皇帝要用他又猜疑他。将皇子放在他那里,或许有几分闻澈任性所为的因素,但若皇帝全然反对,闻澈也是留不下去的。
只能说明,这些年将闻澈放在梁晋跟前,是皇帝观的局,要看梁晋是否真有易主不轨之心。
皇帝之所以如此小心谨慎,连自己的亲儿子都防范着,只是因为傀儡做久了,难免草木皆兵。
皇帝不想做傀儡,可他的权也是造势。
“该有的人没有,不该有的却茂盛得过分。那些疯长的枝叶若不修剪,这棵树是不会结果的。”
元蘅觉得风止了,日光从云层中倾泻而下,有些晃眼。
“想治病得先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不对症下药,就会病入膏肓。”
过往闻澈还觉得元成晖实在是废物,兵临城下之时身边没有一个可用之人,竟只能依靠女儿。但是此刻听着元蘅的话,也明白了那些衍州的将军为何会听从她的话。
只是元成晖不够惜才,将她送给越王闻临求一时庇护,却寒了女儿的心。
那些学子还是过了拱门往这处院子中来了。
闻澈自打回了启都之后常来文徽院拜访杜庭誉,他们虽然无缘与之说话,但总归认得,便隔着老远向他施礼。
见人多了起来,元蘅将身上的青色披风拢紧了些,觉出两人的距离有些不为人知的亲昵,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
闻澈目光留在她的披风上片刻,隐约觉得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件衣衫的。
大概是见文徽院中哪个学子穿过。
路过的一儒生没注意到这两人,还在与同伴交谈:“明生兄的病还没好么?”
他的同伴只顾着低头理书,眼皮都没抬地敷衍:“你也不看他得罪的谁。陆三公子手有多狠你不清楚?这回权当他吃个教训……”
沈钦的病是因为陆钧安?
元蘅听到这里,心猛然一跳。
前晌沈钦为她送上衣裳挡风,她便察觉到他气色极差,但是他却只字未提生病的原由。
还能有什么原由?一个安分读书等着来年入朝为官的寒门士子,还能怎么得罪陆钧安?左不过就是当日在清风阁,沈钦站出来为元蘅说了话。
陆钧安事后登门向元蘅致歉,也百般向闻澈和闻临认错,但是背地里却将气全撒在沈钦身上。
一时激愤,她想上前去问个清楚,但是还没等她走,便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虽然隔着袖口的布料,但是闻澈掌心的温度还是全然传了过来。
“别去问了。”
闻澈似是看破她心中所想,“我说过,跟小人讲道理,轻则就要受皮肉苦。你现在去为他找陆三,会让陆三更加怀恨在心,只会害了沈明生。”
“可……”
闻澈道:“方才你送我了一剂良药,那我便还你这么一句话。单有心气是不够的,有时候还要会蛰伏和忍耐。修剪枝叶也非一蹴而就之事。”
元蘅稳了呼吸,垂眸久久不语。
见她兴致不高,闻澈抱臂倚在树上,玩味一笑:“元蘅,为心悦之人忍一忍也无妨的,倒也不必太自责,兴许人家就是甘愿的呢!”
这又是在胡说什么?
元蘅猛地抬眼:“什么心悦之人?”
闻澈却冷笑一声,下巴微抬,目光指向她身上的青色披风。
方才那儒生提及沈明生的名字时,他便已经想起来了。前几日他与杜庭誉闲话,沈明生也来请教问题,身上穿的正是这件。
“这不是……”
元蘅总算明白了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
“真是令人慨叹,为你受伤还不肯告知你、天冷了给你披衣裳,这么好的人,难怪你情愿退了与闻临的婚……”
元蘅:“……”
她起初想一桩桩解释,但是转念又想,这种生着顽劣性子的人,解释了也未必会听。
“殿下取笑我可以,别扰了旁人。”
被这人气到却又不能发作,只当他是胡闹,元蘅并不想多费口舌。只是偏过头去看他,树影之下带着笑意看过来的闻澈,恍惚与昔日少年郎重叠。文徽院中有人在洒扫,枯叶沙沙作响,衬得周遭一切都熟悉而静谧。
似是她望着自己出神,闻澈登时别扭起来。
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不能为外人道的慌乱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收了笑意,他咳了一声:“你看我作甚?生气了?我逗你玩的……”
他的声音将元蘅的思绪打断,她避开了他的眼神,道:“没有。耽搁太久了,表哥可能在找我,先行告辞了。”
她刚走,闻澈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
他方才是刻意将话头挑开的。
闻澈虽称不上了解熟悉元蘅的品性,但这些日子的交集也足够让他明白一些。
旁人所说水一般的女子,说的是品性温和如水,不带尖利的刺。
闻澈却觉得,元蘅如水,是如同水一般可以变换态度和模样。你待她以诚,她就回以善意;你刻薄,她就能分毫不差地刻薄回来。那些张牙舞爪的东西她都有,给不给人看就是她的事了。
所以闻澈不怀疑她会因一件衣裳的情分,或者是沈钦的伤,去做些什么以回报。
徐舒手里捻着一根枯枝,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道:“消磨志气,实在是消磨志气……”
闻澈皱眉:“你又自言自语什么?”
徐舒冷笑一声:“属下敢问殿下,来文徽院所为何事啊?”
“有问题请教老师。”
闻澈答。
徐舒将枯枝咔嚓一声折断:“老师的院子一步不去,往这学舍倒是跑得勤快。”
闻澈抬脚要踹,徐舒丢了树枝就跑了。
街巷中人来人往,叫卖声也不绝于耳。
宋景掀开马车帘布往外张望,看着外面的热闹终于觉出心满意足来。在文徽院中的日子枯燥又无趣,如今他终于是能出来了。
将身下的软垫靠边挪了下,他觑了眼闭目不语的元蘅,心里又因为愧疚而忐忑不安。
元蘅已经换回了女子衣衫。
且再不能回文徽院了。
思虑许久,他还是觉得自己要认错,但是元蘅情绪不好,他不敢直接说话便只好一路沉默。
过兴荣街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对不住,那会儿我睡傻了,我不是……”
没等他说完,元蘅睁开了眼,眼神停在自己的指尖,良久才叹道:“纸又包不住火,早晚都是要被人发现的,怎能怪你?”
前几日杜庭誉安排了课业,要每人据着题目拟文一篇。写江朔诸郡战乱平定之后如何治理灾乱,农田复垦。
宋景少时读书,也只是会些四书五经中的死板内容,对这些却是一窍不通的。即便元蘅耐心讲与他听之后还是写不出来。
最后元蘅便只将一些脉络思绪写给他以供观阅。谁知这人慌促之下竟将元蘅这一册给交出去了。喂到嘴边的饭都不吃,元蘅连怪他的力气都没有。
今日清晨杜庭誉让人来传元蘅的时候,她便有些提心吊胆。
这本不是件严重的事,他们二人都认了错便罢了。
谁知刚睡醒的宋景一听说元蘅被叫走了,以为是她女子身份被人发觉了,于是一把推开了杜庭誉的房门,十分连贯地跪下,仗义揽罪:“都是我的错,求司业不要责怪我蘅妹妹!”
当时的杜庭誉连一口水都没咽下去,便重重地将茶盏搁回了桌案上。
这些日子元蘅想过很多回,自己的女子身份能隐瞒多久,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毁在宋景这里。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与杜庭誉说上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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