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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难撩(临江有月)


她想要的东西,她会自行图之。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了碑上,被她捡去了,搁在洒过的酒水旁边。
似乎听见一些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元蘅回头,正对上一儒生模样的人的目光。
在这里能看到旁人,那人也愣住,停在原地,看着元蘅一动不动。
元蘅倏而起身,看着那人道:“公子,有事?”
褚清连的坟冢偏远,周围也没有什么人家,能在此遇到自然不会是凑巧。
这人大概脸皮薄,眸光躲闪了下,双手也在自己的布衣上摩挲了下,才开了口:“啊,我……褚阁老,是我的师叔,我替我老师来拜祭……”
褚清连没提过自己有什么师门,半晌,元蘅才想起来:“文徽院的杜庭誉杜大人?你是杜大人的学生?”
“正是。”他见元蘅能知晓他的身份,登时没有方才那么局促了,“在下文徽院的学生,沈钦,沈明生。”
这下豁然明朗了。
元蘅从褚清连口中听过此人名字。
据说他于上次会试中失利,居副榜,不愿依例充教,便入了文徽院以待下科。因其为人清明自持,满腹才学,备得杜庭誉欣赏,便收作门生。
沈钦与元蘅曾经想象的模样很不相同。
像是这样的饱经赞誉的才子,当是一身意气矜傲。可这些在沈钦身上全然看不到。
在入了秋的启都,他此时身上的薄衫显然很不合时宜,单单是看着都知道不太暖。
他的举止很知礼克制,虽说一开始看见元蘅时他有些局促,但眼下显然好多了,恭恭敬敬自报名讳的时候,还能让人看出他的清秀谦勉。
“原来是沈公子,幸会。”
元蘅回了礼,往一旁退了些,让沈钦简单地拜过了褚清连。
启都仲秋天气易变,一阵冷风拂来,便有豆大的雨点落下来。
两人便一同往外走。
刚走出林子,雨势骤然变大了。
“沈公子怎么来的?”元蘅往自己来的马车便凑过去避雨,接过了在马车旁等待的漱玉递过来的纸伞,顺势转递给沈钦。
沈钦犹豫了下,没接伞。
他知这伞接过之后便不好归还了。
“在下走路来的,来时并不知有雨……这点雨无妨的,能赶回去。”
见他没接伞,元蘅主动开了口:“公子不妨一同乘车回去?”
看到沈钦还在犹豫,估计是怕有失礼节。元蘅便道:“只到进城,有了能避雨之处,就让公子下车了。”
方才初见时的局促再次染红了沈钦的耳垂,但他见元蘅的肩已经被雨水淋湿,便知自己不好再犹豫,道了声谢,上车了。
到了清风阁附近时,沈钦便主动说要下车,并且对元蘅再三道谢。
他的眼睫微微抖着,还沾了些雨水的湿气。
漱玉将车帘放下,笑着打趣:“他这人生得真是清秀好看,说话还会耳红。”
元蘅不知在想什么,忽地,她挑开车帘,回头对漱玉说道:“去清风阁喝杯茶?去么?”
漱玉起初不明白,但只一瞬便懂了。
沈钦是杜庭誉的学生,杜庭誉又是褚清连的同门,两人还曾一度在朝为官。
关于平乐集,杜庭誉是能帮忙的。如此,元蘅便不必夜夜苦熬,也熬不出一丝思绪。能得师长指点,定能有一力拨千钧之效。
因为下雨的缘故,清风阁里人极少,但还是有人颇有雅兴,隔着竹帘饮茶赏雨。
还没找到沈钦,元蘅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竟然有人在此处饮酒。
没等元蘅回神,那醉醺醺的人便踉跄着扑了过来,带着一身酒气,轻浮地想要揽住元蘅的肩。
“美人……”
被他碰了肩的元蘅一时皱眉,而身旁的漱玉扬起小臂,用刀鞘挡开了他的手,重重地将他往后推去了。
刀鞘冷硬,将陆钧安的手直接拍出了一片红肿。
那人倒抽了一口气,站稳之后正欲发作,却将目光移到漱玉身上,笑道:“这个小娘子也漂亮!”
竟是个不记打的东西。
漱玉厌恶他再度伸过来的手,用力地握住之后一扭,冷声道:“喝多了就滚出去淋淋雨。”
有一人瞧见这场面,慌忙跑过来,骂骂咧咧道:“你们!你们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松手!不要命了吗?”
元蘅睨了他们一眼,淡声道:“管你们是谁。”
漱玉闻声施力,那人疼得眼泪要出来,但根本挣不过漱玉的力气。
“这启都还有不认得我们陆三公子的吗?我看你们真是活腻歪了!我再说一遍,松手!”
听到陆三公子这几个字的一刹那,漱玉的动作僵住了。
那种像是无数根针刺向肌肤的疼痛,一时间让她无法忍受。过去那些尸山血海的回忆倒涌回来,迎头扑来,几近将她吞噬。
当初姜家满门覆灭,是托了陆家的“福”。
若非是陆家陷害忠良,漱玉不至于担上“罪臣遗女”的名号,痛苦又自责地活着。可如今仇人之子就在眼前,她却没有丝毫办法。
漱玉不自觉地松了手。
并不是畏惧陆三的名字。
而是担心自己恨意上了头,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如今她是元蘅跟前的人,若是她惹了这个陆钧安,只会牵累元蘅。
见漱玉松了手,陆钧安有些微清醒,咬着牙笑了一声:“小娘子还算识相。”
察觉到了漱玉的情绪,元蘅抬眼,面色冰冷地看着陆钧安。
这样冷漠的眼神看得陆钧安心里有些忐忑。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这人是痛恨他了许久的。
明明素未谋面。
大概是沈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小跑了过来,站在了陆钧安和元蘅之间。
“陆三公子,何必为难两个姑娘呢?”
陆钧安从醉意中分出一丝清明,上下打量了沈钦,嗤笑一声:“我认得你,文徽院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爹从来都没把你们文徽院放在眼里,就算你老师杜庭誉今日来了,见了我爹,也得称一句‘下官’。”
他这话说得狂悖,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文徽院建立之初,便是皇帝欲与世家对抗。世家瞧不上那些寒门出身的文徽院学子,也是常理之中。
本以为这个清秀拘谨的书生会听了此言会退缩。
但谁知沈钦丝毫不惧地直视着陆钧安:“那就请陆三公子,将你爹请来。问问他,当众欺辱女子是何等的罪过。今日请不来,沈某便不会袖手旁观!”
陆钧安被此言激怒,扬手便欲打上去,谁知还没落下来,却听见一直没说话的元蘅唤了他一声。
“陆钧安……”
陆钧安的手堪堪停在半空,因着半醉,怔怔地看向元蘅。
只见元蘅从桌案上取了一杯尚且烫热的茶水,递至陆钧安的眼前。
周围人都不明所以,谁知下一瞬,元蘅手腕微动,将那碧绿的茶汤泼向了陆钧安的脸。
半烫的水将陆钧安的眼皮激得发红,也呛得他难受。绿色的茶叶黏在他的发丝上,凌乱的头发往下不停地滴水。
模样狼狈不堪。
陆钧安的醉意此刻荡然无存,但仍旧反应迟缓,不可思议地看着元蘅。
而所有围观的人都屏了呼吸。
元蘅声音轻缓却有力:“你是谁与我何干?这北成是有王法的,王法不姓陆,希望你明白。”

清风阁中的几个小厮本想来拦着劝和,可是这一杯水直接将所有人都泼得沉默了。
不远处席间的几个品茶赏雨的清闲客人此时也都闻声看了过来。
但当众人瞧清楚被泼的人是陆钧安的时候,都不禁替元蘅胆寒。还有些好事的已经离了座位,靠近之后躲在木制屏风后面瞧热闹。
毕竟在启都敢惹陆钧安的人真的不多。
当今皇帝也得给他父亲一些薄面。
元蘅从容地收回手,将杯子搁回原处,丝毫不惧地看向陆钧安。
这一出同样出乎沈钦的意料,但他还是鼓足气,挪动步子站在了他们中间,不动声色地将元蘅往身后护。
但是陆钧安此时已经盛怒,他一把推开沈钦,扬起巴掌便准备甩向元蘅。
可是在他的掌风掠过元蘅的鬓侧之时,元蘅微微侧偏开身子,让他扑了个空。旋即,漱玉忍无可忍地再度将他制住,带着十足的怨愤将他撇开。
他没站稳,踉跄着便摔了下去。
元蘅捏了漱玉的指尖,安抚了她的情绪,旋即走向陆钧安。
“陆公子身娇体贵,还能打么?”
“吵什么!”
清冷又略带烦躁的声音从阁楼上传了下来。
是闻澈……
他没戴冠,一头墨发垂下,只用一根素色的带子随意束了起来。细细瞧去,他眼尾还留有浅淡的印痕,似是在此处小憩留下的。
看他倦怠且冷峻的神色,便知被人扰了清梦心中多有不快。
他虽困倦,但往下走时仍旧端得一副好姿容。路过元蘅时,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缓慢地踱至了陆钧安的跟前。
元蘅望向他的侧颊,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打入启都之后,他们两人总是会不经意地碰上。一个王爷,怎么就那么清闲,每日饮茶听曲,没有旁的事做?
还不待她回神,陆钧安便又爬起来,嚷着要还手。
他本就没醒酒,又摔懵了头,后脑痛得麻木,一时神识不清,周遭一切都分辨不清楚。
陆钧安摸了一把痛处,恨恨起身,朝闻澈挥了拳头。
闻澈避开陆钧安的拳头,轻易握住他的手腕,不怎么用力地一绕便扭得他生疼,接着在他腹间踹了一脚,再次令他摔回地上。
陆钧安身旁的随从自然认得闻澈,现下瞧着这阵仗,脸色已然吓得惨白。
闻澈冷眼看向陆钧安的随从,道:“带着你们主子滚,若下回再不长眼,醉醺醺地欺辱人,他的眼睛就不用留了。”
“哎、是,殿下,我们公子今日是饮酒太多了,小的先带他回去,明日定去给殿下和姑娘们赔礼道歉……”
随从还没扶着走出多远,便听见闻澈又冷冷地开了口。
“陆三?本王记住了。他酒醒了你问问他,启都的王法何时姓了陆?”
这种事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可是真正被凌王警示出来,随从还是冒了一身的冷汗。毕竟无论陆家在启都如何昌盛,也不敢在明面上开罪皇室。
随从连声称是,带着陆钧安走了。
元蘅在一旁听完这番话,走向闻澈,行礼:“扰了殿下清静,实在是我等之错。”
闻澈此时方看向她,眸中的倦意和烦闷隐去,唇角扬了下。
多日未见,在外她果然还是这般圆滑周到。好似那夜雪苑的不欢而散根本没发生过。
但是又疏离。
他梦中的那人从不会这般冷淡疏离。
梦中那片开不到尽头的桃花,像烟霞一般烧灼人。而梦中的那人一身雪色长裙,似决心又似忐忑地微微垫脚,在他的唇角印下一吻。
像飘落的桃花瓣一样轻……
这荒唐的梦他不想提。
闻澈拢了衣袖,疏淡一笑,往她跟前走了一步:“本王相信元姑娘不怕一个小小的陆三,但是有件事你得记在心里。有时,跟小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轻则受些皮肉苦,重则……不堪设想。”
太近了。
他的声音足够轻,像是耳语,又像是告诫。
忽地,这人重新与她分开合适的距离,似调侃地看向门外,道:“那位沈公子,你不去送送?”
一时间,元蘅没想起什么沈公子。
她恍然回神,往清风阁外看去,却见他已经走了。
“人家一介书生,为你不惜得罪陆家人,你竟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
这话倒很像在看热闹挑事。
元蘅有些气馁,自己追至清风阁,本就是想与沈钦攀谈,好知悉一些文徽院的事。可眼下被陆钧安搅扰得全然耽搁了。
甚至未来得及向沈钦道谢。
“殿下认得他?”
元蘅问。
闻澈唇边的笑意敛去了,叹道:“文徽院的沈明生,学子中的佼佼者,如雷贯耳。”
清风阁的小厮此时谨慎地走了过来,引着几位贵人往里面去。
落了座,元蘅方觉出几分奇怪,问道:“殿下久不在启都,如何能知这些?”
闻澈被问住了,整个人都怔了一怔。
他皱了眉,又舒展开,双眸难得是一片令人轻松的澄净,笑道:“你想听本王就要说?偏不告诉你……”
元蘅被这话噎了个哑口无言。
在闻澈去碰茶壶时,她先一步取走,反唇相讥:“不听也一样。”
像是赌气一般刻意带了刺。
闻澈道:“你是褚清连的学生,自然有的是办法知道这些琐事。”
元蘅的心骤然紧绷了起来。
他如何能知这事?
可是闻澈并不看她,反而刻意吊着人似的悠然品了茶,眼底带着惬意和懒散,轻声道:“雨小了不少,本王该回去了”
待他起身的那一刹,元蘅却先一步站了起来,俯视于他。
“殿下是听谁说的?”
如同在衍州的帅帐中一般,她向来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心生畏惧,对视时的目光永远是直接的。
像是对弈。
闻澈乐得看回去。
“是褚阁老的学生哪里就丢人了,你竟怕人知?”闻澈看她这副模样,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那日在雪苑中,他只是瞥了一眼,便瞧见了平乐集的一角。
但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岔了,但今日元蘅的态度却证实了他所猜测的。
“难不成真是由世人所传,平乐集是祸世的东西,可倾覆一个皇朝呢?”
闻澈明知这传言荒唐,但还是想看她如何答。
元蘅越发看不透他了。
在这富贵繁华的启都皇城,他分明有着嫡皇子的身份,却不务正业,亦不去讨皇帝欢心。他整日闲逛游街,饮酒作乐,与世家纨绔子弟无异。
可是在衍州之时,他能独自率俞州军作战,帅帐中的布防图摩挲到破损。从他的眸中亦能看出他的野心和不甘。
那日在雪苑,他说出那样的话。
今日,又问起平乐集。
他一副风流公子的皮相,却将自己的骨全然遮盖,比之迷雾绕林更让人瞧不清楚。
猜不透就不猜,看不破就不看。元蘅并不想在此人身上花费什么心思。
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冲他淡然一笑:“殿下想听我就要说?偏不告诉你。”
闻澈正轻点在桌几一角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没想到元蘅竟会这么噎他的话。好像他们总共就见了几回面,但每回都是在互相呛人,谁也不服输。
“今日之事还是要谢过殿下,但别的,恕无可奉告。”
说罢,元蘅行了礼便走了。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闻澈轻挑开身旁遮挡的纱帘,看向她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隐约想通了为何褚清连回绝那么多拜师的学子,独独在暮年收了这样一个女学生。
一个不会打着师父的名头四处宣扬的人,兴许才是褚清连所找寻的。
而出了清风阁之后的元蘅,撑开伞后仰面往上望了一下。尚能瞧见依着窗边露出的闻澈的袖角。
心中忍不住一阵烦闷。
漱玉看出她不悦,问道:“姑娘还在想陆三的事?”
“没有。那个纨绔醉鬼,成不了什么事。”
“那姑娘在烦什么?”
“若是一个装纨绔的人,才最莫测不是么?”
元蘅收回望向窗子的目光,接过伞,从容地登了马车。

陆钧安没用侍女端来的饭食,反而借着窗下的微薄的日光醒酒。
白日发生的事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回想起来,他只记得自己瞧见两个貌美的小娘子,紧接着就被人泼了水,而后又被人踹了。再后来发生的事他一概想不起来。
据随从所言,踹他的正是凌王闻澈。
陆钧安愤然锤了桌案,扶额叹息。
现下他都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定是酒饮了太多,如今都糊涂了。
“三公子……”
“滚!”
被呵斥的侍女抖了下,但还是颤着声接着道:“长公子唤您去辉和堂,有事要议。”
听见长公子三个字,陆钧安才压下怒意,坐正回来。
在陆府,他唯独畏惧自己这兄长陆从渊。
陆钧安起身,取了件没有酒气的干净衣裳换上了。担心还有余味,他还让自己的近侍贴近来嗅了下。直到确定完全没有问题,他才终于往辉和堂去了。
还没走到,他便看见了陆从渊的身影。
陆从渊方才而立之年,但看起来甚是沉稳端方,在朝为官极重法度,对府中之事也是处处周到不留情面。
每回陆钧安在外招惹了谁,人家若是将状告到陆从渊这里,他便难逃一顿责难。
他低垂着眼睫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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