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有的是法子让苏呈闭嘴。
这里吵嚷声大,将晖春楼上的贵人也引来了。苏瞿本在此设宴与人议事,才饮个茶的功夫,自己的儿子就不见了。而才就下个楼的功夫,自己的儿子就又将元蘅得罪了。
真是顶顶造孽。
“逆子!”
这一脚是苏瞿踹的。
还没等苏呈反应过来,苏瞿已经一脸歉意地朝元蘅走了过来,说着小儿不懂事,要她不要介怀。
大抵是因着前段时日收了燕云军左营,苏瞿自认为已与元蘅是同路人。结果那陆从渊转身就将闻澈给押入了启都,苏瞿左右为难,最后只能背弃曾经答允元蘅之事,重新站在陆从渊那边。
毕竟此刻抓到闻澈的把柄,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便是得罪元蘅,苏瞿也觉得没什么可惜的。
自己得罪了元蘅尚不知如何解释清楚,如今自己这儿子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找上门来,拼了命地给他老爹在朝中树敌。
“元大人,不知可否楼上一叙?”
晖春楼设宴也只是与旧时友人小叙,他们见着元蘅来了,也知晓自己不好再叨扰,纷纷告辞。登时整个堂中就剩下了没几人。
给元蘅腾挪出合适的位子,苏瞿便也心惊胆战地坐下了,心中不停地盘算着今日怎么与元蘅提闻澈之事。
而元蘅却如同没事人一般饮着酪浆,眼皮一抬瞧见他这局促不安的模样,她抿唇笑了一声:“是本官叨扰苏大人,怎么今日苏大人这般心生不宁?可是病了?”
元蘅着实是反常,凌王还有三日就要处死了,她竟还能气定神闲地在此处赏舞,一掷千金替那奏琵琶的女子解围。
越是平静,苏瞿越觉得不对劲。
“哦,无妨……只是永津案未定,没想到元大人今日还有兴致来这晖春楼。”
搁下杯盏,元蘅眼尾上挑,懒懒地撑着自己的鬓角,颇为舒适地倚着:“怎么?永津案如何与我何干?苏大人不会以为我会上赶着凑这个热闹罢?”
苏瞿:“……”
他的确是这般想的。闻澈已经倒台,生死都掐在了他们的手里。而只要元蘅为其筹谋,便能将元蘅视作同党一同处置了。而元蘅却似毫不在意一般。
苏瞿讪笑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元大人怎会与叛王一般?只是本以为你们……过往是有些情意的,苏某担心您伤怀不是?若是您去求情,或许此事……”
元蘅打断了他:“论公,此事与我毫无干系;论私,他人还没死呢,难不成要我提前开始哭?”
苏瞿自顾自饮酒缓解难堪。
堂中其余人都出去了, 此处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相对无言的静寂如同撕开了一个口子,令苏瞿觉得莫名的不安。
窗子外像是落了雨,这是今夏的第一场酣畅的雨。这样淅淅沥沥的雨水不会引起黎民百姓的恐慌, 是上天的惠施,预示着将是一个丰收的年岁。去岁那场涝灾仿佛过眼云烟, 没几个人能再记得起。
雨水越过窗棱飘洒了进来。
元蘅伸手去接, 水珠在手心聚拢,再顺着皙白的手腕滑落, 轻巧地坠在桌角, 盈盈地碎成数滴。
会是个好年岁罢。
若是闻澈此刻就在她的身旁, 冲她笑, 那就更好了。
她想起的不是闻澈在诏狱中的那副模样, 而是曾经那个还算意气风发的闻澈。
是那个看着玩世不恭整日什么都不做的凌王殿下。是他一身鹤衣, 倚着清风阁的窗子, 隔着永胜街遥遥地冲她摆手,然后被她的转身就走气着了, 咬着牙喊:“你还真走啊,不理人是罢?”
是那个总是有意无意往侯府去, 只为能凑着个好时机见她一面的闻澈。
自幼时她对亲人失望开始, 她总是在低估各种情分对于她而言的分量。
她觉得自己此生不会对谁情根深种, 却又两次被这人绊着走不掉。往后许多年无论走到哪里,总想带着他。看到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 总也是会想着他。
会想,他若是也在, 就好了。
即便如是想, 元蘅也掩饰得极好。世上再没人能猜透她的心思。
收回了手,元蘅从袖袋中取出帕子, 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个指节,漫不经心地道了句:“先帝是怎么驾崩的?”
苏瞿的手一抖,杯盏落地发出脆响,酒液洒了一地。
元蘅扯动唇角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就在他张口要解释之时,元蘅终于收了帕子,抬眸坦然地直视着他:“有些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你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份遗诏么?”
呼吸彻底凝滞,千万句要说的话都堵在抠喉咙,苏瞿觉得被人握住了脖颈一般窒息。宣宁皇帝那般谨慎之人,在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之时都知晓宣旨要明锦时刻守着朝云殿,怎么会疏漏立储一事?只不过这些只是猜想,苏瞿以为闻临登基日久,这桩事就能彻底过去了。
元蘅的眉眼背着烛光,让人看不真切,却能令苏瞿实打实地感受到她的平静。‘
平静得仿佛是在说今日这酒菜味道真是不错。
元蘅轻声道:“你知道那时先帝为何将我遣离启都么?”
认知被全部颠覆,那些众所周知的事如今竟被掀出另一层意思。这种不安让苏瞿的胸口愈发地闷。他见过元蘅据理力争的模样,甚至对此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可这样冷静的元蘅才是最让人恐惧的。
眼前这位容色极美的女子好像变成了一条毒蛇,安静地在他的面前盘踞着。苏瞿完全猜不到下一刻她是要离开还是咬人。
“世上不曾存在过那样的东西,元蘅,你激我没有用。”
若是真的有,以元蘅的性子,不会忍辱负重至今。
元蘅看出了他的恐惧,勾唇一笑:“聪明。只是苏大人……你敢赌么?”
苏瞿眼底发红,抿紧的唇惨淡无血色,许久之后才扶着桌案起身:“你要什么?”
“谁做皇帝于我而言没区别。我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么?”
暴雨如注。
单薄的伞几乎撑不住这样的雨。
旱了一个春日了,这样的雨足够给田里的庄稼解渴。只是世间事过满则亏,这样的雨最好适可而止,才能让百姓免受去岁那样的苦。
伞骨被元蘅握紧,宫道旁的羽林卫只是面面相觑,并不言语。本到了落锁的时辰了,任何人都不该再往宫中来,而元蘅这般步履匆匆,没有一人敢拦。
浓云笼罩天地,大雨哗然,电闪雷鸣之间,她纤瘦的身形却未见半分失态。
一个时辰之前,除了闻澈以外,在永津案中唯一幸存之人死了。
那人纵马而来,整整十六个日夜几乎不曾停歇,只为了来见元蘅一面。话才说完,他没等到大夫赶到,就已经咽了气。
忠骨葬雨夜。
若未曾亲耳听到那样的惨烈,元蘅或许还能将筹码握得再久一些,一直到最后一刻。
“元蘅,求见陛下。”
元蘅没有称臣,只是自称了自己的名姓。
殿外的内侍犹豫了片刻,走过来:“元大人,陛下不在朝云殿,此刻正在后宫呢。这个时辰了,您看您要不还是回罢。”
“劳公公通禀,着实是有要事。”
内侍沉默了。
当今的皇后陆云音对闻临态度冷淡,两人每回见面都是不停的争吵,为了给陆氏颜面,闻临从不能直接地斥责皇后什么,每每都只能忍下怒火。因着这事他已经数日未曾踏入过后宫了。也就是近一个月,闻临新得了几位美人,才逐渐改变了态度。
眼下这个时辰,没人敢去打扰闻临。
元蘅猜出了原由,没再说下去,重新撑了伞,便往后宫中走去。
这哪里合规矩?
内侍几步追了上来,取了把伞跟着元蘅的身后,细小的声音被雨声尽数遮掩,元蘅听不清也无心去听清。
内侍猜出了她的意思,终于提高了声音,道:“凌王殿下三日后才受刑呢,大人就非得今日去见陛下么?这种时候陛下本就心烦意乱,您此刻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啊。”
元蘅的鞋子被漫过脚背的雨水浸湿了,她就这般站在宫道正中央,天边划过一道电光,整个皇宫都被映亮了。
“我是来救他的命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元蘅的语声极其冷淡,宛如骤雨中立于此的仙子,冷雨狂风皆不沾身。鸦羽般的眼睫浓密,沾上了雨雾后更显其冷漠:“当今陛下的命。”
这句话仿若有洞穿之力,将内侍阻拦的步子钉在了原地,再也没跟上来。
闻临被从梦中唤醒之时,听闻是元蘅求见时烦躁不已。美人在怀温香软玉,谁也不想出去听些糟心事。
披上薄衣,闻临出了寝殿,在寂静无人的廊檐下见着了元蘅。
他冷哼一声:“什么要事,非得破了宫禁亲自来见朕?”
说这么一句话,闻临抵着唇不停地咳着,好似带着病容。见元蘅这般模样,他甩袖进了偏殿之中,任元蘅紧跟其后。
“永津案……”
闻临才听了三个字,便轻蔑一笑:“果真是为着永津案来的。此事已经过三司会审,闻澈三日后问斩,不会再变。”
元蘅低首道:“尽管问斩,三司会审结果,臣无异议。只是有件事想与陛下说个清楚,个中度量,诚由陛下。去岁,赤柘再度异动,屠尽边境两城。江朔军群龙无首,而启都却被陆氏一力把守,求援消息被封死,送不进去半点风声。此时凌王折返江朔,选择在没有粮草辎重之时与赤柘开战。若非是陛下今岁初春送了粮草入江朔,此刻的江朔边防已然碎裂。不管前尘之怨,陛下之恩,江朔军是记得的。”
本以为元蘅是来求情的,甚至怒气上来还会呵责于他,可眼下这话却让闻临事先准备好的嘲讽之言全部堵死在了腹中,像是被人揪住一般心中一紧。
闻临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元蘅道:“今春二月,赤柘部见久攻不下,后援逐渐捉襟见肘,便使诈兵分两路。一支主军由北与凌王所领之军正面交锋,却又暗中派一支军队南下,在驻守兵力最为薄弱之江朔南境攻入,一力斩开保原山道。过保原山后避开衍州,暗中行至永津。”
“竟……竟有这种事……”
元蘅道:“江朔南境连着保原山,地势不宜人居,却极适合行军打仗之人隐蔽。只要赤柘人提前做好准备,拿到边防地形图,便能足够顺利地直达永津。永津意味着什么?攻破永津,再往启都来的千里,乃一马平川,沿途州府几乎没有兵力驻守,如此之举便能势如破竹,直抵皇城。”
这样的消息,闻临没收到一丝一毫。
好像元蘅在叙说之时与他看到的盛世全然不同。闻临微不可查地抖着:“还有呢?”
“永津的兵力微弱,官府只得向最近正在俞州求援,也就是梁晋将军亲自带兵去拦截。数日鏖战,永津损失惨重,可赤柘同样死伤过半。也是此时凌王带兵赶到……此事本就成了!差一些就成了……”
元蘅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眼眶微红,元蘅道:“陛下就没想过为何陆氏之兵会出现在那里?还美其名曰是提前窥得凌王谋反野心……荒谬!”
“是陆从渊早就知悉了赤柘的举动,此番这配合是看着赤柘即将失败,特遣人偷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许江朔军本根猜不到打退了赤柘,竟会被北成之兵围追堵截罢?最后他们还沦为了所谓的‘叛军’。此案若就如此处置,才是真的伤了人心!”
“朕……朕……”
闻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你有何证据?朕并未听到任何人有这般说辞,你怎么让朕相信你?”
元蘅苦笑:“没有。永津之乱,江朔援军覆灭,就连梁晋将军……也……除了凌王,唯一活下来之人今早说出这些之后,已经气尽而亡。兵荒马乱之时,永津官府遣散百姓。于百姓而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想要逃命。而如今,永津官员尽数丧命,是非曲直,还不是陆从渊一人说了算?”
陆从渊故技重施,想要重现当年污蔑姜牧谋反一事。只是他没想到会有活下来的人,亲眼见到这一切。三司会审,什么三司会审。如今的三法司早就不是相互牵制的,而成了他陆家人的一言堂。
闻临不能不怕。
他的畏惧令他心惊胆战,最后只能道:“你没有证据,怎能叫人信服呢?”
元蘅道:“你可以不信。凌王死后,下一个就是陛下了。”
“朕,我……”闻临痛苦地闭上双眸,回想着登基以来所有被挟持的感觉。做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坐着一个被人送来的皇位,滋味哪里是好受的。
午夜梦回之时,他汗津津地想起自己被迫弑君之举,被吓哭,在空寂无人的寝殿中唤着他父皇的名字。
闻临近乎崩溃:“朕何尝不知他陆从渊想要做皇帝呢。所以在那时朕好怕啊,好怕真的会被安排一个陆氏女成婚,从此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朕那时才求娶于你啊……除了元氏,还有谁能和陆家人抗衡呢。可是你……朕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走回他们安排好的路,坐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皇位……”
他双腿一软,坐在台阶上,整个人无比颓唐。
“朕不能不做皇帝。朕曾经是皇长子啊!可是没人把朕当作皇长子看待。幼时想要与澈弟一同玩耍,可他的周围总有那般多的老师和学士。他连瞧都没空瞧朕一眼。”
闻临忽地笑了一声:“每回,父皇都是夸赞他学业有成,可朕想要拜褚阁老为师,还被拒之门外。朕差在哪里了?朕若是不往上走,就只能被澈弟更加地瞧不起。”
闻临永远不会忘,他带着精心准备好的糕点去皇子学塾,想要与闻澈交换他新得的一柄扇子。
可是却听得杜庭誉亲自来学塾中带走了闻澈,还在路途中训言道:“你是储君人选,不要往皇子学塾中来。你的课业,自当与之不同。”
那时的闻澈还小,心中也惦记着扇子换糕点一事,似乎是回头看了闻临一眼。
可闻临却因不公和嫉恨,将糕点纸包掷之于地,糕点滚落在地上,被跑来的孩子们踩碎了。
兄弟情义的破裂大概是因为糕点,或许又不是糕点,连闻临自己都说不清楚。
后来他只想取代闻澈。
穷极一切办法,也要取代他所拥有的一切。为着这点不堪之念,他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终于,代价有了。
报应也来了。
他这个傀儡皇帝,真的做得痛苦至极。他终于明白这个帝位,永远是看着光鲜夺目,真正得到时却烫手无比。
他没这个天分。
如今他终于自认。
闻临掩面:“元蘅,每次想起上朝时看到的群臣,我都睡不着。”
他没有再自称“朕”。
元蘅听着他说,没应声。
闻临道:“你能理解那种感受么?底下站着的人,不是三朝元老,就是战功卓著。他们是北成的骏马,而我只是他们马蹄之下的蝼蚁。所有的东西都在脱离掌控,我总是被人牵着走。我以为闻澈死了,这一切就会好……”
所以他答应了接元蘅入启都。
帝王之术讲究制衡,他再厌烦元蘅也明白她是良臣之心,总归不会是把烫手的刀。
有元蘅在此处,看着他们彼此看不惯,他的夜,才能稍稍安静一些。
最后的最后,他无力地闭上双眸:“把他接出诏狱罢。”
闻澈的额头烫得要命。
才几日没见,他的伤更重了。进了诏狱,不死也得去层皮。渗出的血濡湿了被褥,又与他的背脊黏在一处。
元蘅小心翼翼地替他揭下与伤口紧紧生连的被褥,每一个动作都谨慎,可她仍觉得疼。
她觉得闻澈疼。
在冰中镇过的帕子拧干后敷在他的额头,冰凉触感激得他一颤。梦中的闻澈还咬着牙哭,泪液顺着眼角滑下来,喃喃道:“舅舅,你别去……舅舅……”
梦中血海几乎翻天覆地,要整个吞掉他。五万兵士全军覆没。
分明赢了的。
分明可以走得掉的。
为什么就变了。
他亲眼见到一支利箭刺穿了梁晋的心口,戎马一生的大将军跌落下马,死于暗算。
若非亲眼所见,那种恨不会彻骨。
跟着他征战的兵士,埋骨永津。
闻澈被此梦所扰,抽噎着,胸口不停地起伏,仿佛呼吸极度困难一般。最后惊醒,胸口一阵倒腾,他半撑着床沿呕出了一滩淤血。
“来人,来人!”
元蘅情急要起身,手腕却被闻澈紧紧地攥住了。他没有旁的气力,却不想松开她。
侍候在房外的御医进了房中来,仔细地诊过脉象后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淤血吐干净了就好,外伤好治,内伤却要养,按照下官开的方子煎服,定有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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