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澄想要银子又想保命,答应苏瞿是唯一的法子。
分明此时已经办下来了,元蘅竟不知这个陆从渊时隔一月还未折回,究竟是在做些什么。这种关头,她怎么能有心思专心地饮汤用饭。
“心里不安。”
听元蘅这么说,漱玉问:“肃州粮之事已经妥善解决,那肃王也不像是会出尔反尔之人,想来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不会再变了。”
元蘅将外衣解了下来,随手搭在小臂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衣物上的金丝织锈,心口闷着烦躁:“总觉得哪里不对。阿澈收到我的信,不会耽搁这般久的。你没觉得太安静了么?”
“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
话还没说完,漱玉无奈地打断她:“你就是太担心他了,什么事都没有。没有粮草的后顾之忧,凌王殿下在江朔定会百战百胜。等赤柘之乱彻底平息,他就回来见你了。”
是么……
那样最好。
这般好的设想终究是设想,元蘅不允许自己没有任何后手,只静等着好事降临。
毕竟从下了回启都的决定之时,她便已经做好了可能会死的准备。而如今的安逸与所有的设想都截然不同,好像陆从渊忽然就丢下了所有的野心,安分得不像是他。
她还是坐直了身子,犹豫良久,道:“写信给元媗,五成燕云军,即刻往燕宁府来。”
“嗯……”漱玉搅拌着鱼汤,后知后觉地听清了元蘅在说什么,震惊道:“嗯?多少?”
搁下碗盏,漱玉站起了身:“你疯了?之前你答应崔志,派了一支燕云军在此,是闻临不与你计较。五成兵士离开衍州,可就是造反了!”
元蘅却抬眼看过来,眸中闪过的寒色令漱玉觉得陌生。她听见元蘅说:“十二卫兵权如今在闻临手中,衍州又那般远。我什么都没有,怎么与他谈条件?我不管旁人怎么说我,总好过任人鱼肉。”
暮春,天色沉沉欲雨,值房中闷热异常。
元蘅身上薄薄的官袍将要被汗浸湿,散落的碎发黏在脖颈之上,总之不怎么舒坦。
平素这种时候都是忙着票拟的诸般流程,内阁学士们一边谈论一边忙碌,而今日却不怎么说话,个个抿着唇神色肃重,途径元蘅时步子还会稍微加快。
元蘅再忙也感受到了他们态度的不同寻常。
终于忍无可忍,撂下笔:“今个各位都怎么了?元某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没一个人应声。
寻常裴江知定会准时准点地来点卯,而今日裴江知却没来。所有人都不应元蘅的话,将元蘅那点不悦全都激了起来。她起身,看着他们:“有话就说。”
哪里有人敢应声,其中有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小声问:“大人知道永津之事么?”
话音才落,他被身旁另一位撞了下胳膊,他忙噤声了。
永津在江朔和肃州之间,是座不怎么大的城池,却因为地势要紧,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突破此处,再往启都来就是无比顺畅。
元蘅不明白:“说下去,永津怎么了?”
那人一副破罐子破摔地样子,一口气说了出来:“凌王在永津反了,永津百姓死伤无数,陛下震怒。如今他已被押解回都,不日就要处死了。再多的,下官也不知道了……”
堂中安静了许久,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元蘅试图在理解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半晌后还觉得艰难。
好似是一直紧绷这的弦在此刻尽数断裂,旁人渐起的碎语化为了轰鸣,她一个字都听不清。
“这不可能。”
“这还能作假?是不是的,大人还得是问过陛下才清楚些。不过,下官想奉劝一句,您还是不要管此事为好。永津受其害已是事实,陛下如今怒极,您千万别连累到自己身上啊。”
他不是那样的人。
元蘅的心口只重复着这一句话。
他如果有那般心思,万不会在得知先帝去世之时,连那点眼泪都不能肆意地落下,也不会那么听她的吩咐,在江朔沉下心待着。
她在启都的事不能瞒很久,他肯定早就知道了,若是他心存反叛,断不会容忍至现在。
当着众人的面,元蘅疾步出了值房,却在求见闻临时被拒在了朝云殿外。
所有人都清楚元蘅与闻澈的那点关系,闻临更不会在此时想看见元蘅。
乍起了风,穿透元蘅的袍袖,将她的汗渍尽数吹干。可她觉得冷,从骨缝里觉得冷。天际沉得如同洒了墨汁,呼啸的风把树枝撕扯得歪曲,枝叶沙沙狂响。
若说之前漱玉之事,是先帝格外开恩。
而如今的闻澈,谁会放过他呢……
是真是假,闻临都会一概当成真的去听去做,毕竟他向来最忌惮的就是闻澈。
闻临不见她。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决心闯进了朝云殿。周围内侍根本没料到她竟敢如此放肆,连阻拦都没来得及,转眼这人已经入内了。
她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闻澈。
在她还不认识闻澈的时候,她只听过闻澈为了母亲闯大殿怒斥皇帝之事。那时元蘅觉得此人着实幼稚不堪,不顾大局。
而现在她明白了。
为了在意的人,大局看着也没那么重要。
入了殿内,才看到闻临正在与陆从渊说话。
两人皆神色一怔,闻临先震怒:“放肆,谁准你进来的?朕这朝云殿,你当是坊市大街了不成?”
急匆匆地赶来,元蘅还有些喘,却在开口说话时格外笃定:“臣有话要问,问完,任陛下处置!”
闻临并不答她的话,只轻背过身去,不肯再看她。这是下定了决心不理会元蘅。
一旁的陆从渊却极轻地嘲讽地笑了,袖手而立:“闯大殿,视同反,元大人今日不惜代价闹这么一出,莫不是为了诏狱里那个……阶下囚?”
元蘅拱手拜着,隐忍着所有的情绪:“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此事定要交由大理寺查个水落石出才好,为什么就直接下诏狱了?为什么就直接要处死?北成哪一条律例说了,不经三法司严查就可直接处置?”
她没抬眼,却知道陆从渊朝着她走了过来:“你忘了本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么?此事三法司已经查过,只是事关机密大事,没经内阁商议罢了。永津百姓死伤过半,此刻那里还血流漂杵,此事证据确凿!他凌王如此胆大包天,视百姓之命如草芥。不日处死,已是皇恩浩荡。”
见元蘅怒视着自己,陆从渊忽地笑了,眼尾处的红格外明显:“你这般急切,不会是与他早有密谋罢?加之你今日不顾体统擅闯大殿……”
他转身朝闻临一拜:“臣以为,元蘅当与之同罪。”
元蘅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陆从渊,你不会以为这么区区几句话,就能要了我的性命罢?”
“莫要吵了!”闻临烦躁不堪地打断他们二人的话。
元蘅和陆从渊,他一个都招惹不起。现如今他除了和稀泥,也没有旁的路可走。
他不耐烦道:“此事已经查证,皇命已下,无从更改。”
无从更改。
她却偏要改。
元蘅恭谨再拜:“好。臣只有一个请求……臣要见他。”
自从去岁她从诏狱中走出之后,元蘅从没想到自己会再回到这个血气盈溢的诏狱。每日这里都有受不住酷刑折磨咬舌而亡之人。折磨人的法子太多了,即便是向来坚韧的她,曾经也想过自弃。
每往里走一步,她都觉得胃中隐隐作痛。
斑斑血痕与霉迹混合着。
没人引路,狭长的暗无天日的过道处只亮着微弱的灯,把她瘦削的身影照得细长。她忍着难闻的气味,在里面找那个她想见的身影。
她看到了。
分别时纵马的少年郎,此刻白色囚衣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手腕被锁链困缚,连发丝都是蓬乱的。
看不到脸,也有些瘦脱了原本的模样。可是元蘅就是知道,是他。
这般刑罚,可见是被带回来好几日了。
启都中竟半点风声都没有。
脚步声停了,却没有预想中的折磨,那人才试着抬起酸痛的脖颈,却在看清楚面前人时忽然别过了脸去,脑中仿佛有轰隆巨响,又在一瞬间变成了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的沉寂。
手帕触感柔软,闻澈知道,是她在给自己擦拭那些污痕。
视线再度对上,元蘅难以维持预料中的体面。整整一个春日没见过的人,竟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却有清泽漫出。
闻澈想说话,可喉咙如刀割般痛。
他还想伸手摸她的长发,可被锁住的手动不得。
“都把你……丑哭了么?”
元蘅仍旧遮着自己的脸,却摇了摇头,从齿缝中挤出极轻的一声:“没有。好看。”
“骗人,肯定……肯定丑死了。”
闻澈气短而闷,开口极为费力,但是仍旧笑了。
元蘅放下了手,发红的眼眶就这般露了出来:“好看。”
闻澈艰难开口:“你不问我么?问我为什么在此处……问我是不是……反贼奸佞。”
元蘅再度摇了摇头,抵着他的额,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不是。”
第105章 尘鞅
霉冷的大狱, 暗沉清凄,闻澈所能看得到的整个天地都被笼罩在这一片近乎噬人的波涌之中。只有一束昏暗微弱的灯光,悄悄地落在元蘅的鼻尖处, 随着她细微的抖而跃动着,刀刻般印在他的心口处。
他身上的刑具甚重, 在他的双肩上压出一道深而长的血痕。结痂、被磨烂, 再度结痂,再度被磨烂, 如此周而复始, 那里连元蘅的手轻触上, 都引得闻澈有些战栗。
元蘅不再碰他的肩, 而是向上抚去, 捧着他的脖颈许久都没有动, 也没有开口说话。静得仿佛这里只有他们二人。
直到她轻碰了闻澈干裂的唇, 才见此人瑟缩着往后避。他的呼吸乱掉了,急促地喘息一声, 手腕处被锁链挤出的青筋尽显。
“你疯了。”
在这种时候见到元蘅的喜悦尽数退去,内心深处不肯暴露出半点的畏惧露出苗头。
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来此处, 在他认定事情毫无转圜余地之时, 元蘅每一分靠近都让他痛苦。
他唯独庆幸, 他们还未成婚。
这样她就不会被连累。
元蘅闭上双眸:“是他们疯了,这镇抚司怎能给你用这样的刑……”
“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锦衣卫听命皇帝,是他们该做的。我一个将死之人, 没人愿意靠近的。除了……”
除了面前这个傻子。
闻澈嗓子生疼, 仍道:“你不该来的。”
退避无果,锁链声巨响了一阵, 他被元蘅的吻安抚了下来。沉寂无声,又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暴烈汹涌。
元蘅轻咬了他一下:“这是还给你的。”
他思绪迟滞:“什么……”
元蘅的声音喑哑:“朝云殿前,你告知天下的那个亲吻。我还给你。”
眼皮垂下,泪水砸落在地上。闻澈不敢看她的微亮的眼睛,眼睫上沾着水渍,只抑着痛苦道了句:“不一样的。那次是我清楚能保你周全。可这回,你靠近我,只会与我一同死。你是不是傻子啊……”
“那便一同死。”
元蘅道:“或许,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是说,要给我掌灯么?说话不算话,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让你清净的。”
闻澈的心口像是被她重重地捏了一把,闷疼难言。
两人的唇轻碰了碰,那点柔软是他日思夜想的柔情蜜意。这种蜜却掺着毒,在这种时刻格外令人着迷,又深知舍不下取不回。
他亲她的眼睛,吻到一片咸湿。
“那就当我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罢。但我没对不起天下人,没对不起永津百姓。所有的一切,我都尽力了。至于那些尔虞我诈,我累了,死了也好。史书上无论如何写我,只要你不信,就足够了。什么清名根本不重要,他们只是想让我死。所以你没必要替我去证明什么,千万要明哲保身,别让我担心……”
手臂不能动,他就只能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像一只被人折磨后失去了神采的伤犬,最后在乞求心上人的温暖。
“求你了,回去……”
最好回去之后就辞官回衍州,有元府和燕云军的护佑,她不会有事。往后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最好,若是能再也不会想起他就最好。
从他生为嫡皇子开始便成了众矢之的,注定不得安宁。费了那么多波折也还是没能护她周全,如今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不再拖累她。
元蘅眼眶发红,指节攥紧他后领的衣裳布料,却摸到一片湿润。是血,是未愈合的伤口的血。只是分不清是战场上留下的,还是在此处受尽折辱后留下的。
布料被攥皱,元蘅哑声问:“你又想抛下我一回么,你不想和我成亲了么?我这次不跟你吵了,只要你出来,我们就……”
“现在不想了。”
“骗人。”
元蘅抱着他,手心覆在他的后脑处,“你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赴死?你甘心背着污名,那些江朔军呢?江朔主将无一不是要跟着你被处死。徐舒、祝陵,他们守着清寒之地那么些年,图的是这个结果么?你死了,闻临也不会放过我的。既然已经无路可走,那就劈山斩岳,开一条路出来。”
歌舞升平,舞姬在挥动着水袖,舞姿婀娜灵动。
汝河水波荡漾,画舫四角垂着彩灯,各色丝绸垂饰其上,好不华贵漂亮。有女子弹奏琵琶,眼波流转间何等动人。引得无数人隔着楼阁争看,还有启都中的贵公子争相追逐。
不少轻浮之人冲那女子说些不中听的话,汝河两岸上人闹哄哄地笑了起来。琵琶声止,那女子大抵羞恼了,进了画舫中再不肯出来。
画舫靠岸之时,人群中走出一个摇着折扇的纨绔公子,不偏不倚地挡住了这女子往岸上走的路。她往东,他也往东;她往西,他也往西,摆明了就是在调戏于她。
这女子耳根通红:“今日小女子生辰,才想纵舟奏乐,若是哪里扰了公子,还望见谅。”
苏呈却不依,用扇子抵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微微上抬,眯着眼睛好生瞧了一番:“一千两,今夜你归本公子了。”
“小女子只奏琵琶,断不能……”
“两千两。”
苏呈从怀中取了银票,在她的面前晃了晃,然后背过手去,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见她还是想走,苏呈一下子恼了,伸手就要来抓她:“风尘中人,还做什么假清高?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罢。”
忽地,不远处传来清越的女声:“听闻莲姝姑娘一曲琵琶艳绝启都,就连宫中乐师都难能企及。五千两,不知可否有幸能求得姑娘弹奏一曲?”
苏呈不悦地偏过头去看,正好对上了元蘅似笑非笑的目光。元蘅的目光滑向他手中的银票,嗤笑一声,然后轻轻将那莲姝拽向了自己的身后。
元蘅道:“苏公子豪气,不过就那两千两,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元,蘅……”
苏呈咬牙切齿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还没等话说话,膝弯处被漱玉重重地踹了一脚,他一个没站稳就当众跪在了地上。
漱玉面无表情道:“叫次辅大人。”
自从闻临登基之后,启都中尚未有人敢这么对待苏呈。他痛得龇牙咧嘴,半晌才镇定下来,笑声中带着狠:“行,次辅大人。”
大抵是漱玉踹的时候留了点余力,苏呈颤巍巍地被侍从扶了起来,然后将凌乱的发丝甩到肩后去,面上笑得轻蔑,忽地拔高了声调,汝河畔众人几乎都能听得到:“都说次辅大人与那狱中的凌王私交不浅,看来果真如此。可我父亲这回是秉公办案,凌王谋反证据确凿!怎么,次辅大人要为你的情郎报仇么?啊?”
河畔众人的窃窃私语声顿起。
元蘅笑而不语。
苏呈大抵是觉得自己戳到了元蘅的痛处,想起当年自己的手险些被元蘅和闻澈给废了,心中正记恨,便道:“说中了不是?我爹乃兵部尚书,你的侍女凭什么嚣张?”
漱玉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开口时声音冰冷:“瞧清楚了,我可不是什么侍女,我是姜家女姜揽月。孑然一身,此生唯一的乐子就是杀.人,杀够当年我家冤死的人数,我下黄泉,就不冤了……”
走近苏呈,漱玉微微挑眉,“你勉强能算成第六十九个……”
这番话是唬人的,但却甚是奏效。方才还趾高气昂连次辅都不放在眼中的苏呈,听了这话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元蘅从不屑于辩解。世上只要还有人在,流言就不可能止,而总不能为着这点流言,整日就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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