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腕被握得更紧了。
琉璃瓦上的覆着层雪,鸟雀的爪痕浅浅地印在上面,寒风一过,簌簌落雪更下得稠密,痕迹尽数被掩盖过去,什么也不剩下了。
承顺元年,冬。
启都中忽落骤雪。
难得没有战事的半年,因着灾情的缘故,启都多处的房屋都被毁坏了,内阁诸位辅臣单是就修缮事宜就论了整整两个月。
起初是宣宁帝病重不醒,加之户部一直推脱说拨不出银子,就一直耽搁下了。再后来闻临登基,各种典仪都要大办。皇帝都不着急,臣子们见着没动静,更是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谁也不想上赶着触霉头。一来二去,各部相护推诿,此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将近年关,各地的驻军都会派人入都觐见新帝,顺便来讨军饷。一封封折子呈上去,就如同石沉大海,闻临连半点主意都拿不出。户部尚书愁得夜不能寐,最后只能称病,没几日,他连上值也不去了,只关起门来躲人。
“你说什么?”
闻临将折子扔还回去,气得脸色发青。
裴江知袖手躬身站在原处,看了眼站在殿侧的苏瞿,便没再往下说,只是低着头听训斥。
“真是没想到,裴大人竟如此看重那个元氏女。她是何种人,你心里不清楚么?她与那凌王就是一丘之貉。她若是心中还有北成,就不会在陛下登基之时,连封庆贺折子都没呈上。如今,她仗着先帝给的权力,在衍州可以称得上一句割据了。她与叛臣何异?你竟还要她回来?”
一直安静听着议事没有开口说话的苏瞿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
闻临冷笑:“裴卿若是身子不适,告假歇上几日也是可行的。也总好过在这里说这些头脑发昏的荒唐之言!”
裴江知拱手,道:“回陛下,正是因着她在衍州割据,恐威胁重大,才要她回来。”
“你这是何意?”
裴江知道:“如今陛下登基,那凌王却全然断了音讯,元蘅也与启都再无往来,难道陛下心中无半点芥蒂?元蘅亲手整顿燕云军,将衍州彻底割开,如今衍州就是她一人说了算。而衍州旁边是什么?是梁晋的俞州军,再往西北,是地域辽阔的江朔。难道陛下就真的安心?”
一言出,殿中陷入了一阵死寂。
岂止不安心,闻临单单是听到这些话,都觉得后脊生凉。元蘅,闻澈,梁晋,单拎出来任何一人,都足以让他食不下咽。可是为着漱玉之事,元蘅与闻澈的私情,整个启都已经无人不晓。
他最畏惧的人,牵连在一处,这便是如芒在背。
闻临沉默许久,道:“说下去。”
“这种人,放在陛下目不可及之处,才是隐患。当年的琅州军,只有十万人数,却势如破竹。凌王若是生了反心,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只会比当年的柳全更……”
裴江知道:“所以,趁着还能补救,引元蘅回到启都,重新派人到衍州去任职,将兵权重新收回!”
闻临张口欲言,看了眼苏瞿的脸色,又将嘴闭上了。
曾经他在元蘅那里触了不少霉头,听着元蘅的名字他都觉得困扰。这种人还要留在身侧,若是用不好,岂不是隐患更大?
见他犹豫,裴江知趁机给这火势添了把柴:“陛下,元氏世代中立,即便是元蘅真的与凌王有私情,也万不会轻易生了不轨之心。怕的是她经不住凌王的唆使,真的剑走偏锋了。所以臣言,如今尚有补救之机。何况,元成晖对陛下一直是生的亲近之心,元蘅与陛下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那元蘅,与陆家人才是宿仇啊……”
这把柴火添得足够妙。
闻临借陆氏之力登上了帝位,可是却没有足够的能力牵制陆氏,反而让陆从渊凌驾于他之上。如今启都的守卫之兵尽是纪央城的兵力,整个启都尽在陆从渊的掌控之中。
若说不平,闻临定是有的。
苏瞿沉吟片刻,看向闻临:“臣觉得裴大人此言在理。与其放任此女蚕食北成兵权,不若将她困在此处。在眼前盯着,她总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她如何肯回来?”
闻临不觉得那女子会这般轻易地落进网中来。
裴江知道:“以高官厚禄诱之。如今沈钦辞官,礼部尚书空悬。将她放回礼部,总好过她留在兵部侍郎的位子上。若是还不够,也可将她提至内阁次辅之位。”
“将她放在内阁?”
“如今唯有内阁能与陆氏一搏了。陛下难道不想无所顾忌地亲政么?”
退出朝云殿时,雪已经停了。
朱红色的城墙围出四方的一片天地。天际杳杳昏晦,长阶上冷而幽寂,半点人声都听不见。
裴江知有些乏了,怀抱着笏板,踩着厚实绵密的积雪往下走。
狭而长的宫道上,连羽林军也没见着。
自从闻临登基之后,皇城中便再未戒严了。说白了那时就是在堵死宣宁帝的生路,将他病重的消息拦死在这里,让外面的人都鞭长莫及。
一个对自己生父都如此残忍之人,又怎能指望他成为明君?
裴江知只后悔自己最开始昏了神智,现在才懂得,跟着自私薄情之人是半点好处都捞不着,还会惹一身麻烦的。
闻临是登基了。
可他的皇位摇摇欲坠,裴江知没指望他能守住。
但身为首辅这些年,裴江知又明白,闻临注定守不住的北成天下,与其被陆从渊窃取,不若将希望放在元蘅与凌王身上。
元蘅那样的人,足够聪慧通透,只要他抛去一个意思,她就一定能明白。
“父亲!”
裴鸢见着到了家的裴江知,弯着眉眼笑着迎了上来。
裴江知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又想起曾经闻临为着一己私欲,不惜毁坏裴鸢的名节,而元蘅却愿意为裴鸢周全之事。
若说方才他还在犹豫自己究竟该不该这么做,而在看到裴鸢的那一瞬,却全想通了。
破釜沉舟,就当赌元蘅能赢。
裴江知笑着看向女儿,假意呵斥:“多大人了,没个端庄稳重的样子!”
裴鸢的笑淡下去,手指缴着袖口,颇为犹豫道:“公主端庄稳重,如今得到什么了?”
提到公主,裴江知的笑微僵。
自打陆从渊强娶了明锦之后,便再没见明锦出现过。昔日那个守在宣宁皇帝病榻之前,绝不肯让任何人靠近的倔强的女子,就这般销声匿迹。
他艰难道:“公主最终也要嫁人,陆大人……哪里不好?”
裴鸢却冷笑:“那我呢?我若是被人这么对待,您也情愿么?陆从渊不过就是欺负公主没有父亲了。我与公主有自幼的情分,您也算看着公主长大的,应当看出来,她半点都不情愿……”
“不许胡说。”
裴江知叹息,“你现在还没学会谨言慎行么?”
嘴上虽斥责,但裴江知心里清楚。明锦是为了周全她的母后和弟弟,才不得已做出了如今的决定。陆从渊是个疯子,却唯独待她多了几分认真。她如今,是安全的。
人活于世,难免会做身不由己之事。但唯有忍得一时之辱,才能换得后来博弈的机会。
明锦如是,他亦如是。
“爹管不了那么多,但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没有人可以这么待你。鸢儿,我这把年纪,也不要什么前程了。但爹要周全你的前程,这份心,和公主周全她的母后,是一样的。”
裴江知知道裴鸢没听明白。
他也不需要她明白。
第93章 宋景
侯府外围了许多羽林军, 个个整装以待,半点都不通融。侯府中人连外出采买都没有法子。
天不亮的时候,安远侯模糊着醒了一回。他撑着自己的身子往房门外去, 谁知才走了一半就被府中的侍从拦了回来。
多年来保持的敏锐令他明白,在他中毒昏睡的这些日子, 启都已经变天了。
“你敢拦我?”
安远侯剧烈地咳着, 如风中残叶般的身子瘦削许多,几乎就要站不稳。他撑着门框咳, 拂开了下人来扶他的手。
他问:“景儿呢?”
侍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最后只宽慰般道了句:“被陛下召进宫中, 这个时辰, 应当还回不来。”
“陛下?”
“如今是承顺元年, 陛下是昔日越王。”
担心安远侯病中不知启都近况, 他很耐心地解释了一句。
这一解释不打紧, 安远侯却咳得更狠了,捂着唇的绢帕上已经染上了血丝。他眼角的皱纹此刻更加明显, 宛如刀削一般带着多年来肃杀征伐的冷峻。
这是他最怕的事。从他被人暗算中了毒箭之后,他就最怕江山易主。
当初元蘅不愿嫁给闻临之时, 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同意, 缘由也在于此。闻临其人一直都是看着稳妥持重, 实则虚之。
此番宋景被召入宫中,绝非好事。
侍从就算再不明其中的轻重。过往安远侯从不在私下议论储君之选, 将避锋芒做得彻底。可就是这种刻意的退避,落在旁人眼中却是轻视与看不上。在启都这种地方, 想要中立就是最不可能的事, 反而会得罪很多人。
身为侯府世子的宋景自然不明白这些,只愿意与自己交好的凌王交游。而安远侯素来不怎么管制宋景与谁交游, 也便不牵涉这些。
正是如此,才会给闻临一种侯府从来都是站在凌王那边的假象。而与凌王有情的元蘅又是安远侯的外孙女。
这口气闻临咽不下,就只能全撒在侯府身上了。
向来闻临想要的东西都会不择手段地得到,他看中十二卫不是一日两日了,百般的磋磨却一直求之不得。如今他是北成的皇帝,却被臣子百般驳了颜面,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侯爷,我扶您回房歇着罢?世子很快就回来了。”
安远侯拂开了他的手,没让他碰,只是自己扶游廊上的廊柱往府外走。尽管步子不够稳当,还是坚持继续走着。
侍从不愿让安远侯发现府外围着的羽林军,几度伸手却仍旧束手无策。安远侯征战沙场多年,不光是敏锐,还带着几分倔强,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拦不住他。但府中这种境况,让他知晓了不是平白添堵么?
“爷爷?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凉着呢。”
迎面便见宋景阔步迈过门槛,面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将自己披在身上的狐裘解了下来,给安远侯裹严实了。
宋景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仿佛与过去数年出府鬼混之后归家没有任何不同。只有安远侯知道其中不同,过往的宋景只会躲着他跑,一整日下来能不与爷爷碰面就避免碰面,生怕被安远侯挑到什么错处,又要挨上一顿责罚。
他自幼没了父亲,被他的娘亲娇惯得养了一身坏毛病,纨绔顽劣,还不喜欢被管教,脾气上来了还敢跟安远侯对着呛声。
可如今总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他面对安远侯再也没了那种畏惧,行走时不再摇着扇子吊儿郎当,就连眉眼都看着多了许多坚毅。
安远侯看了他一会儿,才问:“景儿,你去哪儿了?”
他本想瞒着自己才从宫中回来之事,可侍从向他递了个眼神,他便明白安远侯已经知晓这些事了。
宋景笑道:“这不是快年关了,底下诸州都来启都要军饷银子。我看着十二卫的刀枪都旧得不成样了,也想进宫讨个恩典,谁知道连朝云殿的门都没摸着,就被驳回了。哈哈哈,早知道我就不去讨这个嫌了,平白碰一鼻子灰。”
“真的?”
“骗你作甚?爷爷,回房罢,这雪才停多久,站在这里说话也忒冷了。”
说罢,宋景就伸手去搀扶安远侯的手臂。安远侯听到他这么说,才将不安的心沉了下去,任由宋景将他扶着回房了。
尽管他过去总也瞧不上自己这个孙子,可是见着会跟他说俏皮话的宋景,还是会觉得甚是亲近。
陪着安远侯说话一直到深夜,宋景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劝知堂中出来。
长随小宗忙伸手去扶他,而宋景却摆了摆手,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就着才化过雪的石阶坐了下去。
小宗眼眶有些湿,小声地问:“您真的就不跟侯爷说实话?”
“我能解决,扰他养病作甚?”
宋景将脸埋在自己的双膝处,什么话都说不出。
哪里是去讨什么恩典,闻临就差没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逼迫于他了。闻临弑君登基,正是需要朝中人支持,需要侯府支持的时候。这种时候侯府不肯顺从,闻临自然不高兴。
他若不是赶回来的及时,将安远侯拦在了内府之中,没让安远侯真的瞧见那些羽林军,他恐怕真的会无从解释。
将侯府弄到如今的境地,实非他所愿。
“小宗,你说我是不是很废物啊。我答应爷爷将侯府照看好,可是……我早就说了,我不是这块料,我就丢我父亲的人。父亲去世后,这世子之位就是我的了,可我不喜欢别人那么叫我,我只许你们叫我公子。其实我就是害怕,害怕我辜负了所有人的期许。”
宋景沉着肩,撑着自己的鬓角,看向地上被他用靴子踩得泥泞的石板。
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肩上。
宋景道:“我没事,说出来就好了。”
可那只手仍旧没有挪开,反而绕至了他的颈后,似是轻轻的拥揽。
他笑了一声:“小宗,你现在怎么……”
抬眸,迎上那束熟悉的目光时,宋景以为自己夙夜不眠忙出了幻象。许久的怔愣之后,他被彻底地抱紧了。
漱玉轻声道:“我信你。”
臂弯和拥抱之暖与这寒冬的凌冽截然不同,好似从无限的深渊之中艰难跋涉而出,终于在近乎可以吞噬人的漆黑昏暗中寻到了一捧火光。
怀抱中的这人却一句话都没有,反而肩膀轻微地颤抖着,许久都不能平静。她用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湿润,笑了一声:“你怎么哭了?”
才说完,却好像戳到了他的伤心处,抬手将漱玉抱得紧了,然后低声道:“你是真的么?”
“假的。”
宋景却笑:“我不信,就是真的。”
梦中之人碰不到,没这么暖的温度。
忽地,他却想到了什么似的,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紧张:“你怎么……你怎么会回来?难不成……蘅妹妹她如何了?你又是如何进到府中的?府外可都是羽林军!”
漱玉与他分开,有些生疏地碰了下他的指尖,旋即自己的手就被这人握紧了。
这种感觉很踏实。
漱玉道:“尽管羽林军戒备森严,可侯府平素的吃穿用度还是要人出去采买的啊,所以我在府外见着了九桃,是她生法子将我带进来的。她说你很想我,是真的么……”
听完这句话,宋景的耳后生起一片血红。他连说话都说不全,只支吾着岔开话:“我问你,你为何会在启都!”
“陛下召姑娘回启都。可是姑娘有些琐事在衍州耽搁下了,可能要比我迟些回来。”
漱玉继续道,“姑娘让我先回来见你。她的意思是,闻临其人薄情寡义,绝不可能待侯府以赤诚。她让我先回来一步,带你走。”
“带我走?这是何意?”
宋景缓缓地站起了身,怔怔地看着漱玉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漱玉道:“闻临的皇位坐不久,启都可能要生乱。姑娘说,她来换你们。侯爷身子不好,衍州很适合养病。你呢,只要离开启都,就不必日日面对胁迫。衍俞琅三州,没有人会违逆元氏的命令。你跟我离开这里,什么都会好。”
“她来换我?”
宋景蹙眉重复了一遍,忽而笑了一声:“她疯了?你也疯了?你觉得闻临是更恨我,还是更恨她?她这种时候还听闻临的话回来?荒唐!且不说我生于此,单说十二卫,他们只听侯府号令。爷爷病了,都没说过一句放弃,你现在要我走?然后我就做一个避世避乱的窝囊废,一世活在侯府和蘅妹妹的庇护之下,对么?”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漱玉眼底微湿,垂眸道:“姑娘有她的考虑。她回来已经是不可避免之事了,她想尽她之力护下侯府。这种时候你不要意气用事,留得青山在……”
宋景却近乎崩溃:“她已经做的够多了!燕宁的燕云军是她故意派来的,就是为了牵制纪央城。这已经足够给我喘口气了。我很感激,她在衍州还能时刻想着侯府。但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走。我带着爷爷走了,将这里留给她一个人?留给你们?前半生我在启都做纨绔,后半生躲在衍州做废物,是么?你说你信我,你就是这么信我的?”
为了给他俩腾出说话空隙,故意避到一旁的小宗听到争吵声,连忙跑了过来,却见着两人并非是在吵架,两个人都在落泪,似乎有无尽的难言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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