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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难撩(临江有月)


但她却恍若未闻。
这点气度,梁兰清是敬佩的。
在北成, 世家女终究与世家子不同。世家子承继家业, 在文治武功上功成名就, 好些的流芳千古,差些的享受一世荣华。
没人问及女子。
哪怕是出身望族, 她们也依旧被忽视感受,在挣扎时被说成贪心不足, 永远被困住, 被送出,被安排, 被处置。
连一句拒绝都说不得。
当年的梁兰清就是痛苦至极,从中挣扎出来的人。她宁愿去亲近陆太后,也绝不愿意回到家中去接受既定的命运。
可最后还是身败名裂。
总有人要她身败名裂,然后再语重心长地教诲其余人——你看,她怎么能做官,怎么能沾朝政?终究是祸水。
元蘅就是在这样的流言之中,毅然决然地踏进这场漩涡里来的。
个中艰难,比之梁兰清的当初更甚。
真正欣赏元蘅的可能只有褚清连和杜庭誉,而皇帝用她为官,只是斟酌筹谋之后,做出的权宜之计。
她被当作刀。
可梁兰清知道,元蘅愿意做那把刀。
切开腐烂的肌理,求一个新生。
如此,她又怎会是避乱之人?
漱玉懂了,拱手告辞离开。
梁兰清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朝着院子里走了进去。
而刚才谈及之人,现下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长发没有束起来,就这么披散在肩侧,长长地垂下来,几乎触到了青石阶。
元蘅看着气色不怎么好,像是久病未愈。
薄薄的单衣轻拢着领口,上面沾染的药香就这么冲着人扑面而来。
“怎么病了?”
梁兰清驻足在她跟前。
闻声,元蘅想要站起身来说话,却被梁兰清轻按了手臂,示意不必。接着梁兰清就抚平裙摆,也随她一同在石阶上坐下了。
入了冬的石阶很冰凉,清晨的薄雾带着水汽,往人袖口袭去。
“一直这样,冬日过了就好了。”
梁兰清看着她身上的单衣,皱眉:“身子不好,怎么还不穿厚些?”
元蘅扯了扯唇角:“这样清醒。”
“有时候人不是非得清醒的,自私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元姑娘,做任何决定之前,想一想自己的退路,也没什么不好。若要做君子,那可太累了。”
听懂了梁兰清的言下之意。
元蘅轻笑:“私心么,也有。”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声音放得更轻了,“其实在我下狱之前,我都只是喜欢他而已。世间事过满则亏,我从来不是那种对人毫无保留的人……可在诏狱中的那一个月,我想明白很多。那种境地里,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就算是对于先帝而言,弃我之命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我没有死。”
她道,“我那时做好了必死的决心了,也知道这辈子是要辜负他了。可是我活下来了。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直到我看到他后背的疤痕。”
“他身上有很多伤。”
元蘅的声音有细微的颤,因为在对世间毫无留恋之时,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脾气不好,之前待他也不好,我都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后来他就是我所有的私心了。”
梁兰清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元蘅笑道:“我在一日,衍州就一日是他的后盾。有我在这里,没人敢,也没人能动他。先帝把三州交给我,就是提前布好了棋具。如今棋子就在我的手里,怎么走是我说了算。我登科入仕是要做良臣,但,我是要做天下人的良臣,不是哪个皇帝的。”
风很凉。
但吹得人足够清醒。
她本身形纤弱,淡青色的裙腰束着,隔着老远看就是盈盈一握。生了最温婉柔媚的模样,却有一颗足够硬的心。
雾气化开,寒星散在天幕上。
元蘅拢好衣襟起身,道:“梁大人,你信我么?”
鹘鹰在山际盘旋了几圈,最后长鸣着扇动尾翅如风般破开苍穹,最后冲入水面,鹰爪刺开一道水痕,抓扑一般又腾起飞入丛林深处。
“世子……”
宋景抬了手臂,不多时,那只鹰落回了他的肩膀。他抚着鹰首,然后散漫地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宦官身上。
他长腿一迈,颇为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本世子与司礼监向来没往来,有什么话竟还要劳烦秉笔亲自跑这一趟?”
司礼监秉笔满脸堆笑,道:“近来奴婢帮着陛下勘合奏章,见着许多……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世子无心与人交游,可身在朝堂之中,掌着十二卫,还是要多留心。”
“有话直说。”
宋景烦透了这一番不明不白的暗示和打官腔。
见宋景不领情,秉笔的笑僵在脸上,干咳一声后道:“您不肯交还十二卫,朝中人都心生不满。这些话传进陛下的耳朵里,陛下也不高兴,您说是不是。”
“哦。”
宋景扬臂,将鹰放飞。
撩起袍摆坐在藤椅上,他看着面前的宦官,“所以呢?先帝都没不高兴,陛下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侯爷如今重伤未愈,本世子掌管十二卫,是天经地义的事。”
“没说不是天经地义。”
秉笔有些为难,“可世子也得为着北成着想,是不是?陛下登基,您称病不去登基大典,已经是十足的不敬了。您又与那凌王有诸般交情……陛下就是看在侯爷这些年功劳苦劳俱全的分上,才没与您计较啊。如今,只要您服个软,向陛下说些好话,依奴婢看,这十二卫,还是侯府的,跑不了。”
“陛下还不许人生病?”
秉笔的话被噎了回去。
来之前就知道宋景难缠,却也没想到是油盐不进。怪不得这几日闻临为了这桩事,连觉也睡不好。
见话说不明白,秉笔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宋景仗着侯府在启都的声望极重,闻临拿他没法子,才会如此。
宋景解了腕带,翻身上马,低垂着眼看向几个来游说的宦官,然后道:“请回罢。”
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
宋景先去劝知堂看了安远侯。
他的呼吸很匀称,听闻今晨时分他有短暂地醒过来。当时宋景激动万分地请了大夫来。
大夫诊过脉象,说安远侯体内的毒已经缓解了许多。若是按时用药和针灸,彻底清醒也不是难事。
侯府如今岌岌可危。
宋景一个人挑着大梁,他半点都不想再失去爷爷。安远侯好转的事不能外传,毕竟只有安远侯沉睡不醒,才能让闻临放松戒备,侯府才有回转的余地。
回自己房中时,宋景没有点烛。
在一片昏暗里,他摸索着去找火折子,结果不小心翻倒了床边的锦盒,里面珠玉似的一串东西就哗啦一声散了出来,在床榻边滚落一地。
这是漱玉的串珠。
宋景慌了神,也顾不上再找火折子,当即就单膝跪在榻前,伸手去摸床榻底下,试图将滚进去的珠子给摸回来。
漱玉就留给了他这一样东西。
月明如水。
他找得满头大汗,最后将珠子托在掌心,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
十八颗。
一颗没丢。
握紧了珠子,宋景伏在自己的膝头,无力感就这么忽然席卷了他。
他现在还记得,漱玉跟着元蘅离开启都的那一日,她难得地穿了一袭水青色的交领襦裙,就站在昔日两人总能碰面的小路边上。
快要下雨的时节。
他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宋景连一句挽留都没资格说。
启都这样的地方,都走罢,都不要再回来。离得越远越好。
“宋景。”
那是漱玉第一回直呼他的名姓。
宋景不敢应声。
转过身就开始泪眼朦胧。
“如果我早些发现你的身份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保护你。”
漱玉笑了一声:“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她的。
“现在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了,不必再隐姓埋名。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姜揽月了。姜揽月什么都没有,也不是将门之女了。你会……”
“不会……”
宋景转身,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了。
“但是,走了之后,就别再回来了。天高水远,哪里都好去。”
从亲眼见着家中惨遭灭门之后,漱玉从未有过如此心痛的时候。看着平日里混不吝的纨绔公子,此刻连好好的跟她说笑都不会了。
漱玉给了他一串玉珠。
“你等我回来。”
“我不会等你的。”
宋景送来了抱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永远别再回来了。”
永远别再回来。
宋景从回忆里清醒过来,在月色照映之下仔细地打量着手心里莹润的玉珠,用袖口抹干净了眼角的水泽。
串绳断了。
得找个机会修好。
“世子?奴婢服侍您宽衣。”
一只嫩白的手伸了过来,宋景惊而回神,连是谁都没看清楚,就直接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月色之下,隐约可见此女子楚楚可怜之态,一副容色动人的美人模样。
“你是何人!怎么在我房中?”
那女子被他的反应惊住,说话间语气慌了起来,但仍旧鼓着勇气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是夫人让奴婢来侍奉世子的。”
“我娘?”
宋景掰开她的手,将她推开,“荒唐!无媒无聘,你,你何苦……”
“奴婢不要名分的。”
“现在,你出去!”
宋景将玉珠收回袖袋中,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发怒,“我不需要你侍奉,从我房中出去!”
“夫人是为了世子好。这段时日侯府中诸事繁杂,世子心绪不宁,连饭也吃不好。若是奴婢能为世子解忧……”
简直荒唐。
宋景朝门口走去,冷声道:“回去告诉我娘,我不需要有人这么为我解忧。”
正要开门之际,他听到了这女子断续的哭声。
“世子可是,可是嫌弃奴婢身份低微……”
他最拿人哭泣没办法。
宋景的步子钉在原地,纠结许久,还是折返了回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你听着,与你无关。是我有未婚的妻子了,无论如何,我是要等着她的,更不会做出任何对不住她的事,你明白么?”
“世子……”
宋景道:“你回去,如实与我娘讲清楚。她若是因为此事为难于你,你就来找我,我给你主持公道。”
那女子似乎明白了:“是,漱玉姑娘?可您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宋景心里很疼。
“我……”
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我也等着她。”
汤池中热气蒸腾。
清苦的药气氤氲着,弥漫在层层的纱帐之间。
元蘅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就这么泡在药浴里,伏在池边小憩。
才下了马折回府中的闻澈推开门,便瞧见了这幅景色。
她的薄衣被水浸透,露出似有若无的大片雪白的肌肤。因着水太热了,她的肤色被蒸得透出薄粉色。
外面下了雪。
周遭的一切都静谧,还没有汤池中的水声明显。他带着寒凉雪气进了这一室暖香中来。
俯身捞着她的腰,迫使她睁开眼来看着自己,然后闻澈问:“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好累。”
不是诉苦,像撒娇。
闻澈低低地笑了一声:“辛苦。刚进院子时,听人说了了你的‘丰功伟绩’,曲青竹抓着了?”
“不止抓着了,连同与他关系不明不白的旧部也一并清理了出来。我早就说了,那个方易之看着唯唯诺诺,实则不简单。顺着这根藤好好地摸过去,什么都能揪出来。”
“这段时间还是不能松懈。流民的事还是没解决好,虽然没有生时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他们的安顿还是桩棘手事。而且,我在琅州,燕云军中的事总归有些鞭长莫及。我该回去了……”
“回衍州去?”
闻澈对分别有种莫名的敏感。
元蘅的眼皮被水汽熏得发红,像是曾经缠绵时被迫的泪眼朦胧。美人出浴,这幅场景对闻澈的克制要求极高。
她贴着他的掌面,“还没走呢,你就想我了?”
抵着她的额,闻澈啄吻了她的眼睫:“想啊。带我一起回去罢……”
没答他这话。
闻澈也没继续说下去。
他有些急不可耐地吻住了他的玉,只是这块玉没有平素的冰凉,反而触手是温热的,带着点平时没有的主动。
勾着他的衣带,闻澈被带进了水里,水花四溅之间,他将元蘅抵在池壁上吻了个透。
不是回衍州。
是启都。
她说不出口,只要看向闻澈的双眸,她就什么都说不出口。此一别,再见怕是难。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或许此生也就这样了。
元蘅解了他的腰封。
闻澈捧着她的脖颈:“……别,我不想。”
她的身子这般弱,每日被药汤温养着也没怎么见好转。
“你是我的夫人。”
闻澈的气息微乱,“来日方长……”
“谁是你夫人了?”
元蘅看他。
闻澈也不恼,饶有兴致地用指腹刮着她的眉梢:“怎么不是?你拿了我的簪子,我收了你的玉佩,天地已经认了。忙过这段时日,你若愿意,我就上门提亲,或者在我姨母这里补个亲迎礼。怎么都成。但你是我夫人,这事不会变了。”
这话听得元蘅有些难过。
“那你亲我。”
元蘅道,“夫君。”
心口一麻。
闻澈从没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即便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也比不上这一句“夫君”来得令人惊愕。
今日的元蘅主动得过了头。
但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中的不对劲,只被这点热情纠缠得紧。
最后所有的克制都崩裂了。
雪下得密了。
谁也没顾上看,闻澈带进房中的那点寒气早被热化了。
是药浴的缘故罢……
他好像清醒不了。
“带上我罢元大人,去哪都带上我,别把我扔下……”
他把元蘅的呼吸磨得细碎。
元蘅没说话,眼底的红痕愈发明显。氤氲的汤池水汽里,闻澈分不清那红是来自欢愉还是难过。
闻澈总是喜欢唤她元大人。
似乎来自于某种执着。
与朝中旁人的敬称差点味道,也不知道差在那里,单单是每回听到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唤出来,都能惹得她麻掉半边筋骨。
她是元大人,但这种时候又被他占为己有,旁人连窥探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无限风光的元大人。
是他的。
只要想到此处,他都莫名得意。这些绮梦他做了好些年,如今终于成真。她化成了水波,被他盯着瞧。
似松涛乍起,林间雀鸣。
指节扣进元蘅的指缝,她连往后退的余地都找不着,就这般直接被暖化了。
水波潋滟里,她被抱得高了。
“放开我……”
衣物在水里散开,她想拢紧,双手却被按在了身后。
最后她只哑着恨声道,“我不要你了。”
他都多少个夜睡不好了,除了衍州重逢那日,他始终顾及着她的病。
一晃都由夏入冬了。这人睡在他的枕侧,撩拨他而不自知,现下竟然还知道怕。
“怕什么?”
闻澈笑中带着狠,轻吻在她的腕骨:“晚了,由不得你了。”

无声的雪落着, 黛瓦之上铺满了皑皑之色。
麻雀在窗棱上驻足,却又被屋内忽然有软枕落地的声音惊得扇着翅膀飞起,撞在了窗纸上, 又狼狈地冲进了漫天的鹅羽之中。
元蘅觉得生不如死。
她被桎梏着,半点挪不开。
“唤夫君, 今日放过你。”
“夫——”
她的嗓子哑得厉害, 最后一个字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世上的欢愉到了极致就是折磨。脆弱的脖颈不设防地露在了猎人的跟前,然后被烙上吻痕。
她什么都记不起了。
什么朝堂, 什么争论, 她都忘了。只记得闻澈的名字, 可她唤不出声。
他的声音在耳边, 近乎祈求:“再唤一声……”
元蘅咬上他的肩:“你, 个疯子。”
闻澈将想要逃离的她重新捉了回来, 把脸埋在她的颈肩处, 闷声道:“你天天在我跟前晃,亲我抱我, 我以为你知道我心中所想。”
本是知道的。
可今日却不太知道了。
她的肌肤很白,此刻眼尾的薄红格外明显。
拇指刮过她的眼尾, 抚到了一道泪痕。闻澈分出些清明神智:“怎么哭了?”
元蘅揪紧了他的衣襟, 小声问:“如果有一日, 我骗了你呢?闻澈,如果我骗了你呢……”
不知道她忽然的哀伤源于何处, 闻澈只是吻得更认真,良久之后, 灯花燃尽残烛泣泪, 油渍就沾在了烛台之上。
他道:“无论什么,只要是你,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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