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蘅却笑了,道:“没什么要发愁的。漱玉……我问你,这么些年了,你就甘心跟在我身边忙前忙后,没想过为姜家昭雪么?”
听了此言,漱玉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姜家案有冤,她怎会不想昭雪?
她想过,却不想做。
因为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连累的就是元蘅。
若无元蘅收留保护,她早就在那一滩血水中死去了。她不想做任何可能会害了元蘅的事。
所有人都认为衍州姜家一门死有余辜,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是否蒙冤了。罪魁祸首的根扎在北成上百年了,连皇帝都拔不干净,何况是她呢?
漱玉怔愣半晌,才故作玩笑道:“那没姑娘你重要啊。”
元蘅的眼尾再次红了,却也笑了声:“幼时去你家玩,结果掉水塘里了,若不是你这个蛮丫头不顾生死将我捞出来,我也早就死了。所以,你对我来讲也很重要。”
这些年她们二人相互信任,却从未谈过这些事。若她不提,漱玉都快将这件事忘了。
“好了!”
元蘅不想再煽情,吩咐道:“明日,你将我的那些书卷都整理好,尤其是,平乐集残卷……”
“平白整理那些做什么?”漱玉没明白。
“去启都啊。”
天色晦暗,衍州外的官道上马蹄声不绝,尘烟四起。
路过城门时,闻澈才勒了马,远远地看了过去,不知在想什么。
过往他总是会做同样的梦,梦中那个女子一直只有一个背影,像是笼罩了一层轻纱一般,瞧不清楚模样。
桃花被风吹落,淡薄的粉便在一瞬连了天。
昨晚,他又做了这个荒谬的梦,他想看清楚她的样子,努力地追上去,谁知她转过身来,却是元蘅的模样。
也是因为这个梦,他夜间醒了之后便没有再入睡,灌了自己半碗凉水才堪堪压制住内心的烦躁。
如今衍州之困已经解了,宣宁皇帝亦听闻了二皇子所为,终于下旨,说如今已入秋,特召二皇子在中秋家宴之前回启都团圆。这是皇帝为了缓和关系特意给的台阶,若是闻澈依旧负气,那才是不识时务。
见闻澈勒马,身后的徐舒也停在了他跟前,似看穿什么一般。
“殿下是想进城去?”
听到这里,闻澈才回神,道了句:“不去。”
说罢,他一夹马腹,便又驾马而去。
徐舒在他身后跟着,道:“殿下,听闻今日那元姑娘也要往启都去了。”
果真,闻澈驾马的速度放缓了一些,微微偏首看向徐舒:“她去做什么?”
“据说是跟越王定了婚事,此番,该是要完婚罢?”
闻澈许久没有答话,像是不怎么感兴趣,又像是自己在想什么。
那日衍州西城门大开,放百姓出城避难,他也在。他骑着一匹骏马来探情况,却碰上衍州出了叛徒,导致敌军早就知悉这日的撤离。
也是那一日,闻澈头一回见到元蘅。
那女子站在城墙之上,有条不紊地部署。万箭齐发的时候,也丝毫未见她的胆怯。可是那样的场景,怎会有人不怕?若是哪里出半分差错,罪名是轻的,连命都要丢。
她大抵是怕的,但她更怕那些跑不动的老弱妇孺害怕。
也是那一日,他私自决定调了俞州军来援。
“这样的女儿,元成晖还是要当成礼物送人。”
闻澈轻笑了一声,回头看向徐舒,“元氏要败落啊,谁都拦不住,闻临也不行……”
启都的十月终于有了寒意,树梢的枝叶也显出几分萧疏。
元蘅穿了一身飒爽的男装,将长发高高束起,只留下素色发带垂下,整个人看起来像个俊俏的小郎君。
初来启都,她行事稳妥安分。虽住在侯府,但从未给外祖父安远侯添过什么麻烦。
只有今日,她才终于有些忍不住,偷溜出府,往慕名已久的清风阁去了。
早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北成便很注重文人和寒门学子。无论是在启都还是各州各郡,都有很多文人聚集评文论道之处。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试图将寒门士子搬上来任用,欲借此制衡那些掌权多年的世家。
重文之风兴起,但兵权仍旧旁落,未能收回。最后先帝的那些新政统统不能得以顺利推行。朝中大权仍旧被那些世家所操控。虽然如此,但北成的重文之风却是日益浓郁。
清风阁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虽说是一间茶楼,但是却装饰得十分雅致。久而久之,便有很多学子书生在此讲经论义,品评书画。
若是遇上什么争议不下的议题,他们甚至能在此争论上好些时日。
在这风雨飘摇,各地群雄尽起而争的世道里。似乎只剩下这么一方天地,是供他们暂憩的。
原本元蘅并不打算在此久留,想着听上几句便回府去。
可是刚放下茶盏,便听见有人提及了平乐集。
听到此处,元蘅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不远处谈论的那些人。
“我听闻褚大人过世了,那平乐集不就成了残卷,再无人修补了?”
“唉,那没办法。当初褚大人尚在启都之时,多少人欲拜在他的门下,他都推拒了。如今离世,辛苦了半生的心血也就此止步了。”
“不是听闻褚大人收了个女徒弟?平乐集哪里就没人管了?”
“真是胡闹,一个女弟子能做成什么事?”
“欧阳兄,你又焉知女弟子不行?既然褚大人愿意交付,而不选择你我,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如今只盼她,能对得住褚大人的心血,莫要断送了。”
元蘅只是在一旁听着,却始终没应声。
褚清连是北成的前内阁首辅,因着身体不好早早就辞了官,隐居衍州。离开的时候,他只带走了平乐集,也在病逝前,亲手将平乐集交给了自己唯一的徒弟。
元蘅就是那个徒弟。
如今听着这些文人学子对平乐集的惋惜,知晓的是褚清连将文集托付给了女徒弟,不知晓的还以为是这残卷失传了。
世间从不缺贤臣名士,各有各的见地,又如园中杂花生树,各有各的气韵。唯独知音难寻,也鲜少有人越过元蘅的出身和女子身份,去看到真正的她。
看不到就看不到,她不屑于辩解,但热衷于证实。
元蘅听得索然无味,一抬头却见有人进了这清风阁来。
是闻澈。
与上回在衍州帅帐中那一见不同,此时的他穿了一袭白衣,袖口是金色的滚边,腰缠玉带,端得一派温润风流。他正拾级而上,并未看见一旁的元蘅。
兴许是他生得太像容与,元蘅在那一瞬有些恍惚。她许久才回过神,想起此时闻澈的确是已经回了启都的。
只是他不是二皇子了。
前几日中秋,宣宁皇帝大宴群臣,顺道嘉奖了闻澈,赐封“凌王”。
皇帝赐了封号和封地,却没提他就藩之事,还赏了一座在启都的府邸。谁也不知皇帝心中究竟在思忖什么。
闻澈今日没带什么仆从,阵仗也不大,甚至阁中之人都不晓得来了什么贵客。
他的身后跟着一少年,举止跳脱,两步并作一步到闻澈的跟前,没什么规矩体统地搭上了闻澈的肩,两人便一起说笑着寻了位置坐下。
这少年名唤宋景,是安远侯唯一的孙子,亦是元蘅的表哥。
“他不是被罚禁足么?”
元蘅瞧着宋景有些困惑。
今晨她出门前,不知这混账闯了什么祸,外祖大发雷霆,罚他在书房中禁足。
他竟还敢在禁足期间跑出来玩乐?
元蘅无奈地摇了摇头。
闻澈就没什么好名声,是这诸位皇子王爷中最喜依着自己性子做事的,那宋景与他交好,自然是一样的脾性。
在元蘅的位置上,能刚好看清闻澈的模样。
他不故作冷淡的时候,倒是能让人看出些许少年气,不似帅帐中初见那日的冷峻难以靠近。
不知是宋景说了句什么,闻澈笑得前仰后合,一点架子都没有。
敢情这人在衍州时对她那般冷漠高傲,都是装出来的?
也是,自己是元成晖的女儿,人家当初没把她赶出去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再加上自己与越王有婚约,更不知闻澈怎样厌恶她呢。
元蘅本还想上前去打个照面,感谢他当初愿意施以援手,但是思及此处,觉得还是不去上赶着找嘲讽比较好。
她将手边的书册翻开,不再看向闻澈了。
而此时,刚落座的闻澈,颇为嫌弃地将宋景的手从自己肩上拨了下去。
“你没骨头么?压得本王肩膀疼!”
宋景收回手,将折扇“唰”一声展开,装模作样地摇了摇,笑道:“殿下,你这一回启都,以后旁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敢在我面前趾高气昂了!”
闻澈笑得想咳嗽,将他手中的折扇夺了过来。
端详了折扇片刻,闻澈道:“十月了还摇什么扇子?不就得了个宝,炫耀个没完了。怎么,你可是侯府少公子,谁还敢欺负到你头上?”
宋景将扇子又夺回来,爱惜地摸了一把,愁眉苦脸道:“陆钧安呗,他在启都就差没横着走了。每回在他这吃了哑巴亏,回去还得被我爷爷罚一顿,我冤死了!”
闻澈良久没说话,懒散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意味不明道:“陆家人啊……那本王也没办法了,怕了怕了……”
想来他闻澈这辈子吃的最大的哑巴亏,也是来自这个陆氏。若非衍州之捷他建了功,指不定这亏还得吃多少年。
一听这口气,宋景就来劲,继续煽风点火:“你就打算这么算了?如今你封号也有了,在启都也开了府。过几日再塞个陆氏女到你府上给你做王妃,你可就什么辙都没了。人家越王倒是聪明,一早就给我表妹下了婚书,跟陆氏划清了界限……”
听到这里,闻澈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才闪过一些什么。
正好小厮来上了茶,闻澈才捏着微烫的杯口抬眼看向宋景:“你表妹是……”
“元蘅?”
宋景答:“是啊。我那姑母,当初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执意要嫁元成晖。元成晖那是什么人……呵,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姑母刚过世他就续娶了。如今他倒是儿女双全,只是可怜我表妹蘅儿……”
接着宋景说了什么,闻澈一概没听进去。
他又想起自己那些虚无的梦境了。
自从见过元蘅一回之后,那些梦他做得越发频繁,梦中那女子的面容也越发清晰。
每当午夜梦回,他揉着胀痛的鬓角,回想梦中的元蘅时,他都觉得难堪。
明明只有一面之缘,明明她是与旁人有婚约的人,可是他就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场景真实到仿若曾经发生过。
他口渴,伸手去端杯子,目光却飘向了阁楼之下。
闻澈头一回觉得自己魔怔了,那个在人群之中一副男子装束的人,是元蘅?
直到他打翻了烫热的茶水,痛得他一缩手,才终于看清楚那人的面容。
就是元蘅!
闻澈看着元蘅这身男子装束,似乎有些意外,但面上又没有表现出来。
没有了女衣的婉约,此时的她竟平添了几分清俊。
皓腕凝霜雪。①
闻澈看到她的那一刹只想起了这句话来,很是贴切。
她与他梦中时见到的样子也完全相同,手执书卷与人侃侃而谈,笑起来若流光皎月,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这里,就该让旁人仰慕。
“殿下?”
宋景的声音终于将闻澈从出神中唤回来。闻澈干咳一声,问:“你说到哪里了?”
宋景皱眉:“说什么说啊,你看什么呢?你手不疼吗?”
闻澈这才低头看了自己被茶水烫得发红的指尖,笑着搓了一把:“不疼。”
旋即,他又往下看去,那抹身影却不见了。
就好像他方才看到的只是错觉一般。
闻澈起身,追至窗前,隔着热闹的永盛街,在攒动的人影中寻找。
可是看不见了。
“走了?”
闻澈沉闷地自言自语,直到被宋景拍了肩,他的心猛一跳,才察觉出自己的不对劲。
“谁走了?看哪个美人呢?”宋景取笑他。
闻澈将他的手拍掉,冷声敷衍道:“哪有美人,看到陆钧安了。”
宋景的笑登时僵在了脸上。
他觉得闻澈才是最混账的,永远知道怎么让自己闭嘴。
第5章 威胁
元蘅从侯府后门偷偷回去的,回房前还特意看了安远侯的书房,见里面没有声息,便知他今日尚在宫中,还未回来。
拐过曲折的廊庑,才踏入内院,便听得鸟雀啁啾之声。
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青羽鸟,这金色的笼子此时就挂在元蘅的廊檐下。
元蘅放慢的脚步,停下来逗了下鸟,一回头,便看见了漱玉。
漱玉手中还捧着早先那几册赶路时被雨水打湿的典籍。自打晒干之后这典籍便皱皱巴巴的,如今终于抚平,她正打算换个位子放置。
“那是今晨景公子送来的鸟。”
“他没事送这鸟作甚?”
元蘅将鸟笼摘了下来,一手托着,另一只手继续逗着。
将书册抚平搁好,漱玉才走出来,道:“说是怕姑娘你在府中无趣,特送来与你解闷的。要我看,是见侯爷欢喜你,以后能让你多帮他求情,少挨几顿责罚。”
这倒像是宋景能做出的事了。
将鸟笼重新挂回去,元蘅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往房中走,给自己倒了口水喝,道:“就怕他要挨的揍太多,我不能样样求情啊。这混账,现在还在清风阁呢。”
“景公子不是禁足?”
“是啊,不知晓又是翻了哪面墙……”
元蘅想起今晨他挨揍时那副可怜相,不禁笑出了声。
漱玉也坐了下来,道:“不管怎么说,景公子是有些贪玩,但对姑娘您还是挺好的。”
在入启都之前,听闻侯府中有位混账少公子,漱玉不知有多担心。
在漱玉眼中,天底下的混账都是元驰那样,混得不讲道理。如今又算是寄人篱下,受了委屈也不能发作,难免要吃亏。
谁知同样是不成器,宋景却是很良善的那种不成器。
“不像沈如春那儿子!”
漱玉又想起从前,“那时姑娘您临了几幅褚阁老的画作,就搁在房中。谁知元驰在外面输了钱不敢跟将军说,便将您的画偷去当了。幸亏您当时将褚阁老的原作收了起来,要不然……”
元蘅笑了,但是却并没有答话。
她当年不是没有将元驰偷窃之事告知沈如春。
但当时的沈如春只是轻蔑道:“你的东西?你的东西哪样不是这家里的?日后整个元家都是阿驰的,只是拿你几幅画罢了,也值得你这般计较?”
同样,元成晖也只是不轻不重地斥责了元驰,转身却对元蘅说:“你是长姐,弟弟那样小,让一让又何妨?别为了几幅画闹起来,平白让人看笑话。”
可是不问自取视为偷。
元成晖是有赫赫战功的将军,岂能不知这个道理?
后来元蘅想明白了。
是元成晖对儿子的溺爱,足以让他忘记那些道理。他只想宠着这个儿子,也顾不得长女心中所想。
即使是想尽办法将元蘅嫁出去,也是为了给元驰留下一个还不错的家业。
“那能怎么办呢?”元蘅笑道,“父亲的心偏在别处了。那就让他偏好了,我又不指望旁人的怜惜度日。该我的,我会自己拿。”
“所以姑娘,你并不想做越王妃,并不想被安排,那为何会答应入启都啊?”
漱玉还是问了。
一路上,这话她问过许多次,但元蘅都没有答。
元蘅哑然。
在这个世间,跟在她身边数年的漱玉是最了解她的人。
“我说过了,该我的我会自己拿。谁说入启都就只有成亲一条路?”元蘅并不想再提这件事了,转而错开话题,“你知道我在清风阁看见谁……”
“那容与公子呢?”
漱玉打断了她的话。
元蘅彻底不说话了。
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划得手心生疼。
好久没人提及过这个名字了。
过往在衍州,旁人都怕她听到后会伤怀,便都刻意避开。现下忽然由漱玉说出口,才让她明白,其实自己还没放下。
屋中忽然就陷入了一片寂静,谁都没有再开口。直到廊檐下的青羽鸟又鸣叫了几声,才尖利地撕开了屋中的冰封沉默。
元蘅起身,手却撑在桌沿处,无声地磨了两下,终于笑了。
她看向漱玉,平静道:“所以我为什么就要等下去?他若是有心,又怎会离开如此之久,连封信都没留下?如果他一直不回来,我就一辈子等在那里吗?”
“那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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