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旁人怎么说我的,女子入仕,祸国殃民。”
 元蘅的面色很平淡,旋即笑了,“可是当年在纪央城外的累累白骨,不是我杀的。在校场外哀泣的妇孺,不是我毁的。被征了田产无处伸冤的农人,不是我害的。放过了罪魁祸首,日后被满门抄斩的就不只是一个姜家了。旁人不敢查,我敢。我本贱命一条,若能为石阶,铺这一条路,就不算枉送。”
 话音落,两人都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闻澈忽然半蹲下来,平视着元蘅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她有些受不住,微微挪开了眼。
 “冷么?”
 闻澈将她身上的那件氅衣拢紧,将她冻得青紫的脖颈偎好。
 亲昵的距离,将坚冰融化稍许。
 他忽然不顾一切地将她抱紧在自己怀里,在极度的紧绷之下卸了力,后背不住地颤着,连抽泣声都是断续而细碎的。元蘅觉得自己脖颈处落上温热的湿润。
 是眼泪。
 闻澈惯会逞强,鲜少在她面前如此,更何况还是在朝云殿前,众目睽睽之下。
 “这是朝云殿外,别人会看到……”
 她的手被这人握住了。
 他的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是数年如一日练习刀剑磨出来的。薄茧挨着她的手背,将她冻僵的手暖回了一些红润之色。闻澈在雨中吻了她:“所有人都看到才好。”
 “元蘅,你做你的石阶,我给你掌灯。”
 夜色已经极深了, 闻临还在房中来回踱步。
 极度的不安情绪已经几近将他吞噬。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自作主张竟会有如今的结果。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忙开了门,正是舅父苏瞿。
 苏瞿只愤恨又无奈地斜了他一眼, 便掀袍坐下饮茶。
 闻临道:“舅舅,这么说?”
 苏瞿口干舌燥, 想说话却觉得自己嗓子都要烧起来。今日雨势之大, 闻临却始终闭门不出,可是外面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自己都心里发慌。直到看到苏瞿才感觉到好受。
 “此事你为何不与我商议便行事?”
 瓷盏撞向木案时的刺耳声音, 令闻临的眉皱得更紧。
 闻临犹豫道:“我哪里想到元蘅会乱攀咬人?我没想扯到陆家的。只是上回查出元蘅有个旧相好的人, 此次从衍州来带了话, 说是知道了元蘅身旁那婢子的身份。我想着这不是正好, 将此事公之于众, 一了百了。我得不到的, 也轮不到他闻澈。”
 苏瞿冷笑:“你真以为元蘅是情急之下胡来的?她早就想好怎么将陆从渊拉下来了。如若不然,今日能呈上那般多陆氏的罪状?小到田产, 大到赤柘,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有备而来?没有个三年五载这些东西根本查不出来。她在意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婢子的身份是谁戳破的, 而是趁着今日闹到这个地步, 要鱼死网破了!”
 “鱼死网破……”
 闻临的声音发抖, “陆从渊会怎样?我如今不能没有纪央城!舅舅……父皇不会,不会动陆家的对不对?”
 苏瞿叹道:“此番元蘅犹如蚍蜉撼树, 怎可能真的动摇陆氏根基?只是经此一事,就怕陆家人要记恨你。毕竟元蘅是个疯子, 若不是此番惹了她, 她也不会死死拖着陆氏下水。”
 “元蘅这个疯子……”
 在今日之前,闻临就猜到皇帝会是个想护着元蘅的态度。毕竟当初要用女官, 便是皇帝想要得到一个真正可用的亲近之人。而就算是护下来了,此事也会成为御史们口中的把柄,时不时都要拿出来议上一番。皇帝为了平息众怒,势必会削弱衍州兵权。
 届时元蘅的仕途以及元氏的气运才真正是走到了尽头。
 本想观虎斗,谁知成了瓮中人。
 闻临重重地锤了桌案,闭目不语。
 苏瞿又恍然想起朝云殿前的元蘅与闻澈,觉得实在是不成体统。看着今日皇帝的怒气,元蘅就是不死也得少层皮。可偏偏凌王要牵扯进来,便会大不相同。
 “不过殿下也不必忧心。那闻澈愚不可及,已被禁足。此番我们只是担心能否得罪陆氏,而闻澈却是明目张胆地得罪所有人了。此局我们未必没有赢面。”
 雨停了之后,北镇抚司大狱外泥泞污浊。
 一个身着红衣的缇骑背靠着已经有斑驳裂痕的椅背,一手推了身旁人递过来的酒,一边数着自己掌心那几枚铜板,最后心烦意乱地将铜板扔回桌上,痛骂着为了办这破差事,连家中媳妇生孩子都不能陪着。
 另一个陪同看守之人已经尤为疲倦,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用拇指用力摩挲着鞋面上的泥渍,目光扫向那个咬着牙哭泣的女子,道:“闭上你的嘴!再吵用刑了!”
 身上已经尽是伤痕的漱玉连话都断续,仍旧拼着自己的气力说:“我怎样都行!可……可否能给她一口水喝,或者请太医……”
 “请什么太医!当这是哪里啊!”
 “她可是礼部正三品……”
 那个缇骑没由着漱玉说下去,讥笑一声:“那又怎样?关的就是正三品!若不是她烫得快死了,今日这刑罚她还得挨个尝呢!我们锦衣卫大狱,只遵皇命,有本事现在来道旨意赦免你们出去,没本事再说话就上鞭子了!”
 漱玉痛苦地闭眸,肩背上的伤口崩开,浑身都是血迹。
 转身看过去,隔着牢狱还能看到正沉睡不醒的元蘅。可能是淋了场大雨的缘故,元蘅从被送进来之后只模糊着醒了一回,面色苍白地朝着漱玉笑了一声,之后便再度昏迷。
 后来那缇骑旁的锦衣卫还在发牢骚。把喝空了的破了个口的酒碗推一边去,用破布扇着风:“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用刑也不是,不用刑也不是。上头没个准话,日后倒霉的还是咱们。”
 “放宽心,锦衣卫关过几个三品以下的?有甚倒霉不倒霉的?”
 “嚯,咱们上头主子是谁你忘了?锦衣卫调令还在凌王府那位手里头呢。若不是朝云殿前那等场景,这些闲言碎语说给我我也不敢信。若是动她,日后凌王与咱们算后账怎么办?”
 那缇骑忙来捂他的嘴:“你这个要杀头的嘴!咱们的主子只是陛下!这锦衣卫调令怎么?陛下一句话,什么调令都给他收了。如今他禁足王府,泥菩萨过江啦,谁还管这位!再等她一等,明天还不醒,就还用冰水给她泼醒,我瞧着有用。”
 忽然看守的狱卒小跑了进来,说侯府景公子来了。
 那锦衣卫有些烦,摆了摆手:“送走送走,真当诏狱是酒肆茶馆了?”
 “景公子说带了陛下口谕。”
 此时两人一惊,这才颇为犹豫地起身,往外探了探身子,然后擦了擦桌案出去见人。
 启都中谁不知安远侯府宋景是个纨绔公子,半点都不成器,连这几个锦衣卫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谅他也不敢假传皇帝口谕,才将他放了进来。
 今日一见,宋景与传闻中的并不相同,一身的锦袍齐整端正,竟有几分他父亲当年的英姿,看着不怎么好拿捏得罪,于是那锦衣卫才开了口:“世子当真的有陛下口谕?”
 宋景眼风扫过他,竟无端将他看得后脊发凉,一言不发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令。而跟着宋景来的长随小宗反而厉声道:“世子的话你都不信?”
 确认了令牌,这人忙不迭地引路,心中庆幸尚未对元蘅动刑,不然这世家女的处置着实不太好交待。
 才进去,各种刑具上沾着斑斑的血迹,尚有人因受不住刑罚而痛喊之人。虽未见人,但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已经足够叫人心悸。
 “还跟着?本世子还能劫了诏狱不成?”
 宋景冷声呵退了身后的两人。
 那锦衣卫犹豫片刻,只好抱拳称是,退出了牢房之外。
 人才走,宋景便如同受不住一般颤了下,强撑着镇定找到了漱玉。他简直不敢看过去,才下了诏狱没足两日,漱玉浑身已经几乎没有完好之处,手臂间尽是血痕,头发也是极度凌乱的。
 “漱玉……”
 漱玉费力地睁开眼,在看清宋景模样的那一瞬,眼角竟是温热的:“景公子……”
 宋景半蹲下来从缝隙中伸手进去,将漱玉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掌心。仅仅是这样相对无言的安抚,已经足让漱玉感受到情深义重。
 因手部受刑,漱玉被握住的手还使不上力,但还是在他掌心轻碰了一下,轻声道:“你别哭啊……”
 宋景却垂眸落泪不止:“疼不疼?”
 漱玉觉得心口被人划伤了,却抽噎着摇了摇头:“你别哭。”
 知道漱玉就是姜揽月的那一瞬,宋景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自己一直以来的心上人,是早就与自己有过婚约的。只是世间多的是阴差阳错,不知是缘分太深还是太浅。
 或许注定要这般纠葛。
 宋景道:“有我在,有侯府在,你不会有事。”
 在这种境遇下的所有承诺,漱玉都承受不起,最后只是自己落了泪,泪痕与血迹融合滚落。
 “姑娘还没醒。她淋了雨,你去,看看她……”
 听此言,宋景慌忙起身冲着漱玉指向之处找到元蘅。
 她来时的官袍已经没了,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里衣,从被押送进来之后便没有清醒。宋景试着唤了一声“蘅妹妹”,但是没有应。
 伸手碰了下额头,那般烫。
 本就有旧疾,在雨中淋了一日,如何能好?
 早就猜到时这种境况,所以宋景来时特意带了药,但是隔着狱门,元蘅也尚未醒,根本就没有办法服下。
 “来人!”
 “人呢!”
 狱中空寂,宋景的声音格外冷硬。那在外守着的缇骑忙小跑进来问有何吩咐。听闻是要开锁喂药,缇骑却尴尬地笑了一声:“陛下口谕中可有用药一说?我等守诏狱这么些年,只打死过人,没治过病。”
 “是么?镇抚司大狱的规矩,本世子确实不懂。但是有些规矩你得明白。”
 宋景往他跟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既然松口让本世子来见人,就说明从未动要杀元蘅的心思。今日你们这刑罚还没用,人若是就这么病死了,怎么跟陛下交待?拿你的命么?”
 折扇抵上缇骑的肩,轻拍了两下,却是警示。
 思忖片刻,他还是将钥匙奉上了。
 喂温水的时候元蘅呛了水,连声咳着,才终于睁开了眼,瞧清楚是宋景,她才勉强一笑:“表哥,我还以为我死了。”
 宋景抹了把眼角的湿润,道:“你死不死不知道,爷爷险些被你气出点事来。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去朝云殿为你求情,结果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那你怎么来的?”
 “假传口谕。”
 元蘅直接急促地咳了起来:“你竟……”
 宋景叹道:“不差这一桩罪了。金令是上回殿下落在劝知堂的,本想何时就还回去,这下不是派上用场了?”
 听到提起了殿下,元蘅的记忆才又逐渐清晰起来。她昏睡之前对闻澈最后的记忆还是,他在朝云殿前不管不顾地吻了她,之后便将伞留给她,自己淋雨走向了那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阶。
 巍峨皇城,漫天的雨雾。
 那人的背影何等瘦削,却偏生那般挺拔。
 直到后来的很多年元蘅也没忘记那样的场景。
 他说要为她掌灯。
 那是元蘅头一回真切地明白,她从此就算为北成而死,为衍州而死,为元氏而死,也不会成为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了。有人挑了灯,会千年万年地寻她。
 “他呢……”
 问出口的时候,湿润滑落面庞。
 宋景轻叹:“忤逆陛下,禁足了。”
 还好, 只是禁足。
 元蘅终于不再紧绷,而是后仰着靠在斑驳的墙上,缓缓地喘了一口气:“你回去想办法给他递话, 让他别再莽撞为我做什么傻事,现在这种时候, 陛下需要的是顺着他心意的人。越是跟陛下对着干, 此事越是解决不了。陛下不会杀我,也不会轻易动漱玉。关在诏狱不见得是坏事。”
 “为何?”
 元蘅有气无力地笑了:“如今世家望族唯一不能插手之地, 便只有镇抚司。就算他们的手能伸到此处, 也决计不敢在此杀人。漱玉身份暴露, 无论陛下如何想, 总有当年对不住姜家的人想要灭口。只要漱玉死了, 当年的真相就会被彻底掩埋。只有留在诏狱, 漱玉才能活下来。”
 “竟是如此!”
 宋景全然没想到这一层。当时锦衣卫来势汹汹, 侯府中人都惊吓不已。毕竟诏狱惯用酷刑重典,谁进了这里面都有受不完的罪。所有人都是慌乱的, 谁也没心思细想之间的因果。
 “既是如此,那你何故要跪于雨中求情?”
 漱玉的确要救, 但最好的法子却并非公然与陆氏对抗。世家望族在启都的牵连绝非明面上那么简单, 稍有不慎, 被人暗害就是万劫不复。
 宋景端着碗喂她喝水,看着元蘅将药尽数服下, 才见她开了口:“没有比现在最适合逼迫陛下的时候了。他未必不想看陆氏倒台,但他没有借口。他需要我。”
 甘心以身作刀。
 宋景心里不好受, 这样的代价太大了。
 元蘅的确将陆氏罪状呈上许多, 但是那些能被人轻易查出的终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而关于陆氏与赤柘私自勾连之事却并没有实据。
 陆从渊最擅长巧言令色,加之查封陆府之时没有发现端倪。于是陆氏并未受此事牵连过多。
 宋景才走没几个时辰, 元蘅觉得自己稍稍退热了,那种如同被火焚身的痛苦缓缓褪去,所有想不通之处都渐渐明晰起来。
 昨夜有人往她身上泼冰水,她并非全然无知。如若不然只是一场夏雨,她并不会烫得神志不清。
 皇帝约莫没说什么要用刑的话。
 这冰水是有人擅自泼的。
 门外看守的锦衣卫连侯府都不放在眼里,对宋景也没几分恭敬,也大抵能猜出缘故。当初的指挥使孟聿是陆从渊的人,而锦衣卫中有多少人对元蘅怀着私愤也说不清。
 “漱玉。”
 她唤了一声。
 那边的漱玉似乎还泪痕未干,声若蚊蝇地应了一声。
 元蘅笑了:“不常见你哭。”
 听见元蘅终于有精力与她说些话逗乐,漱玉才从哭腔中分出一抹笑来,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很牵强:“都怪我,要你遭这种罪。”
 元蘅背靠着墙,试图听清隔墙的漱玉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答:“姜揽月不能说这种丧气话……你觉得我父亲会来帮我么?”
 那边沉默了片刻,最后道:“……难。”
 两人一齐笑了。
 “手能伸过来么?”
 元蘅从缝隙中将自己的胳膊伸出去,试图去够漱玉的手。那边传来一阵锁链碰撞的脆响,最后她触到了一个湿润的指尖。
 她清楚那点湿润是漱玉的血。
 摩挲了一下,最后元蘅攥紧了这个指尖,叹息:“踏实了。昨夜做梦了,冰天雪地苍茫一片的,我看见你死了。模模糊糊醒了一回,说不清是冻醒的还是被你吓醒的。”
 那边漱玉闷声笑,可是轻微的起伏都会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待这阵咳平息,漱玉的声音很哑:“难得。我还以为你做梦只会梦见凌王殿下。”
 “姜揽月,没良心啊你……”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漱玉似乎往外挪了挪身子,将手更多地伸了出来,把元蘅的手握紧了一下:“元大人怕不怕?”
 “现在不怕了。”
 漱玉说:“我好想回家。我阿娘做的蒸糕可好吃了。我兄长有一柄特别锋利的刀,曾在沙场上饮过赤柘部的血,我就是用它练的刀术。衍州后园那棵槐树下我埋了坛酒,从我爹房中偷出来的,为了让他少饮些,免得挨我阿娘的骂……”
 身上的疼都减缓了。
 漱玉在自己的回忆里跋涉不出。时日太久了,她常分不清那些是梦还是真的。姜家在启都的旧宅就挨着苏府,漱玉从那里途径无数回,却从未敢驻足。
 美梦与眼前坎坷总是不同。
 “我也会做蒸糕。再回衍州的话,那坛子酒我们可以去挖出来。”
 元蘅轻声接了一句。
 漱玉吸了下鼻子,笑了:“你怎么不提刀术?”
 元蘅:“……瞧不起人?我可以学。”
 “我教你。”
 “嗯,你教我。”
 徐舒背靠着朱红廊柱,看着如断线玉珠一样的雨帘,回头往紧闭的门扉处看了一眼。
 仍旧没动静。
 整整两日,门没开过,送来的饭食须得原封不动地换掉。里面那位是一口都不碰,滴水都不沾。
 此次的禁足与过往小惩小戒的都不同,王府之外被皇帝派了不少的羽林军守着,就算是徐舒想要往校场去训兵,也是得经过层层的检查,王府的采买也分外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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