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筹才出去,便将这些事吩咐下去了。
常跟着他做事的手下见他面露愁云,还以为他在元蘅这里吃了下马威,便宽慰了两句。谁知后脑勺就挨了林筹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再在私下议论主子,我废了你的腿。”
那手下人不满:“还不是担心你在姑娘那里受气?”
林筹横了他一眼,边走边说:“我在姑娘那里受什么气?出钱出力不比少公子强百倍?你瞧瞧元驰那个混账样子,什么正事都不管,整日坐等着吃,我见他一回就想踹死他一回!”
元蘅秉烛在书阁里翻着卷宗。
白日里叫了记录粮草之人来问话, 谁知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最后只说详尽的数额单子都存放起来,尚未得空整理。而元蘅此刻正要将这些东西都翻出来重新梳理明白。
就算是知道那人只是敷衍于她, 可是才回衍州,也不能过于急切, 如若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房门被人叩响了。
元蘅转身用烛映亮一片, 轻声问来人是谁。
门外闷闷地传来熟悉的女音,没有记忆中的软糯, 多了几分清越:“长姐, 是我, 阿媗。”
直到元媗推开门站到了她的跟前, 元蘅也不太能反应过来, 才短短三四年不见, 昔日那个穿着桃粉锦缎的袄裙, 总是不敢跟她说话的妹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元媗身穿窄袖干净利落的武服, 腰间还佩着匕首,与过往甜软的模样截然不同。
“阿媗?”
元蘅愣神, 一时没敢确认。
今日回元府, 只有沈如春与元驰来见了她, 她也因着诸多琐事没顾得上问及元媗。谁知这会儿元媗竟来叩了她的门。
过去元蘅不受沈如春待见,所以对府中人都冷冷淡淡的, 也不喜与人交谈,对沈如春的这对儿女都很疏离。元驰被沈如春宠得无法无天, 对元蘅也没什么好语气。
可是元媗不同。
当初被元驰偷走当掉的画, 是元媗用自己的银子赎回来,然后偷摸放回元蘅屋里的。元蘅每回在沈如春那里受了气, 元媗总会给她一颗糖,然后怯生生说:“我娘说话不好听,长姐不要生气,你教我认字罢?”
起初元蘅也不愿理她,但奈何元媗总是跟着她。只要元蘅故作生气地凶她,她就咯咯地笑。
元蘅终究心软。任是谁也不是铁石心肠,与个一心示好的小姑娘较劲也显得忒无聊。后来元媗再搬着小竹凳往她跟前凑,歪着脑袋来看她的诗书时,元蘅便由着她了。
再然后元蘅就去了启都。每年除夕的家信,都是元媗写来的。想必是要躲着沈如春,信中的话总是不能太长,翻来覆去也就成了那几句。
问她何时回来。
“长姐笑什么?”
元媗疑惑地看回自己身上,没觉得哪里不妥。
轻手将她肩上沾上的一小片落叶拂去,元蘅笑言:“你都长这么高了啊。”
“我都十七了!”
元媗话音里带着得意。
当年元蘅被迫往启都去时也是十七岁。
元蘅眉眼都和缓了,在烛火辉映间可见透亮的琥珀色。将手中的卷宗折了一角放回原处,她才与元媗往正堂中去。
轻剪了烛心,元蘅看着灯烛影下的元媗,问及:“白天做什么去了?这会儿才见着人。”
元媗的额间还覆着层汗,道:“这段时日发大水,淹了好些地方,那些地方都要整修,我帮忙去了。方才回府听见人说长姐已经到了……长姐,你瘦了好些,气色也不好。”
回来这么久,倒是头一个人提及她的气色。
“暑天闷热,加上舟车劳顿,过段时日就好了。”
元蘅并不想多说。
可元媗却道:“在诏狱中呢?”
元蘅避而不谈其中艰难:“还好。不然不能坐在此处与你说话了。”
那些旧事既然已经过去,元蘅亦不愿意总是提起。若是总反复地说起,便很难在衍州立威。纵使当年的元府上下没人敢不听从她的吩咐,但终归境况不同,又隔了这么些年,这些人不一定如何看待她。
说话一直到深夜,直至元蘅催着她回房休息,元媗才依依不舍地走。
深夜静寂,元蘅站在庭中旧时栽种的树下,任由月色倾泻在身上。她忽然有点想念闻澈了,那种感觉比过往都要浓烈一点。
虽然闻澈总是爱胡闹,跟她在一处时鲜少有认真正经的时候,但她清楚那只是闻澈面对她时的模样,他舍不得对她冷淡。
元蘅离开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否还被禁足,何时能被解禁,之后又打算如何。
他们之间的分别总是如此匆忙,匆忙到见不着一面,甚至连句话都说不上。若是没有这个人,她在诏狱中饱受折磨之时或许真会存死志,亦不会有任何顾忌。
被封回衍州,就绝非一两日。甚至日后能否再回启都也是未可知的。
虫鸣不绝,她轻叹一声。
想起晚间自己没用膳,此时也着实饿了,不想再惊动漱玉,她便提了灯往后厨去,想着翻些点心垫一垫。
途径后院之时,廊下还有间屋子亮着微弱的光。里面似乎还有人在打牌,不知是谁输了银子,嚷嚷着推了重来。
元蘅不怎么管这些事,也没想多听,便准备往回走。谁知才挪了两步,便听到里面提到了她的名字。
是今日才被她训斥过的冯武。
当初沈如春嫁进元家,便从沈家带了好些亲信之人来此。那时受元成晖之命伴元蘅入都还总是偷偷记下她行踪的冯安是一个,今日这个管着燕云军中进项的冯武亦是。
大约是内心里向着沈如春和元驰的,冯武对元蘅甚是不满。一边吐着嗑开的瓜子皮,一边摸着牌,气愤道:“真是气死老子了,家主和夫人信任我才将这些事交给我办,她元蘅是个什么东西,回来头一天就给老子找不痛快!这账对不上不是众人心知肚明的破事么?她在那较什么真?缺钱了就朝启都要,给那群公子王孙省什么米粮?被人当狗赶回来的,还拿自己当回事了!”
烛光昏暗,大概是瞧不清楚牌,没多大一会儿就输了个精光,冯武将自己的银子往外掏,才砸到桌上,便听见身旁那人呵呵笑着将银子揣回冯武身上:“您是总管,小的们跟您打牌怎好赢您的银子。”
这话听了满意。
冯武装模作样地推了两下,便顺手将银子又揣回去了,继续骂:“她那福薄的娘走得早,她还以为自己在衍州算什么人物呢。跟我在这算账要钱呢,呸,有也不给她。她活圣人心存百姓,我就不活了么?你们没听说么,她跟那些人可不清白,谁知道她……”
门忽然开了。
冯武满背的汗被凉风吹透。他正使唤人去关门,却发觉所有人都默然无声了。
回头看过去,正是提着风灯的元蘅。
她清秀的面容虽被灯映着,却着实看不清晰。
呆愣片刻,他顾不上自己手里的牌,慌忙就往地上跪。
“今日冯总管可不是这么说的。”
元蘅嘴角噙着笑,轻将风灯搁了个舒适地方,低头拢着自己的衣袖,“今日你说,这军饷是顶重要的事,你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在这中间做什么。看来这一到了晚上……十个脑袋就长出来了……”
凄厉的惨叫声在庭院中响起时,元蘅觉得口渴,还向那几个跟冯武打牌的人要了盏水喝。
她坐在藤椅上扫着底下被杖责的冯武,冷冷道:“捂了他的嘴。”
冯武忙求饶:“姑娘……”
元蘅斜睨了他一眼,纠正道:“谁是你姑娘?”
“大人,大人,小的真的知错了……您饶了小的。”
拎着手里的玉佩抛着玩,元蘅若有所思地问:“饶了?那你说一说,这些年除了克扣军粮,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了的。此中还有谁参与了,最好今日说明白,不然被我查出来报回启都,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诛,诛九……”
冯武痛得龇牙咧嘴,也顾不得体面了,便真的将自己所知道的事都一股脑说了。但是他终究只是个小小的总管,那些比他位高之人所做之事他并不能知晓,说来说去也只是他这些年所做下的事。
元蘅饮了口茶:“不够。”
杖刑过重,冯武几近奄奄一息:“真没了,真没了大人,小的只知道这些,也只做了这些。旁的您就是打死小的,也实在是说不出来了。”
元蘅厌烦他这副模样,也知道这人不敢再瞒了。她从藤椅上起身,将手中的杯盏递给身旁的人,缓缓走下来到冯武的跟前,捏着他的下巴打量了下,闭眼松了手。再睁开眼时她眼底的冷意几近冰冻。
她重新提了风灯往庭外走:“依军法,杖毙。”
原以为只是小惩大诫,万没想到她真的敢对沈如春的人下狠手。有人想求情,元蘅却似预料到了一般回头看了一眼。眼风扫过去,便将那人的步子钉在了原地。
元蘅问:“你也做这些事了?还是对军法有异议?”
那人再不敢多言,只是拱手往后退。
“夜深人静的,叫得人心烦。捂上他的嘴,别吵醒了父亲和夫人。”
连日都未曾好生休息过,天蒙蒙亮时,元蘅终于撑不住了,便支着额角小憩片刻。
门被叩响时,天际还是青灰色的。
漱玉从不在这种时辰来唤她,定是有要紧的事要处理。见漱玉推开门,手中还捏着一封信。
“肃王回信了?看过了么?他怎么说的?”
元蘅从不防备漱玉,这种信也由她提前过目。现下粮食之事没解决,横在她心口怎么也放不下。
漱玉还只着了件单薄的寝衣,似是才睡醒不久,将信搁在她的手畔,道:“不是肃王的信,是凌王的。”
呼吸一滞,元蘅的心跳乱了一拍。
是闻澈的信。
元蘅没来由得有些紧张。
与过往闻澈在江朔给她来信时一样紧张,生怕他会出什么意外。而如今启都中的状况她一概不知,她最怕自己的事牵连到他。
信是拿在手中了,可她却不敢拆。元蘅全然猜不到闻澈会在信中说什么话。
或许是情深意重的嘱咐,或许是让人耳红的情话,亦或许这人又要不正经,说些轻松之言要她放心。
事实上都不是。
元蘅拆信后惊于信纸之薄,缓慢地觉出自己的不悦。干巴巴的话,说了些启都的无关紧要之事,像是匆匆写就敷衍了事。
果真是她一走,他就潇洒了。
闷着一口气继续翻下去,却发现纸背写着简单的一句话。
“元大人,速来衍江渡口接我,这里风好凉。”
元蘅觉得自己是大抵还没睡醒,看错字了。重读一遍,她的指腹抵着“衍江渡口”四字看了很久。
“他在, 衍州……”
泛黄的信纸在手中被握皱,元蘅在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几乎是同时起了身, 肩上披着的薄衾随即滑落在地。为了读信才点亮的烛台上火苗被她起身的风吹得四处摇晃,将她的影子也映得乱跳。
“谁在衍州?凌……?”
漱玉这才明白为何分明天还未亮, 来送信那人却执意要她即刻将信递给元蘅。
庭院中尚且昏暗, 这个时辰着实是太早了些。见她连外衣都没穿好便执灯往外走,漱玉连忙取了木施上的外衣, 小跑去递给她:“姑娘, 慢些!”
“备马!”
连日的大雨, 衍州非但没有暑气, 反而愈发有冷下来的意思。未破晓的渡口冷意尤甚。
一层薄雾拢在江面上, 朦胧间将远山的都勾勒成一条迤逦的线。夜色被天际的一抹微亮割开, 江天相接, 再分不清楚边际。
山水静谧无声,林间的鸟雀都未醒。
元蘅下马, 额间的碎发被江风拂开。她微喘着气,四处看着。
哪里有什么人?
渡口只有一片无边的沉寂。
远处有划船的渔人, 长篙划出一道道波纹, 薄雾就碎在其间。江船上点着油灯, 星点的亮色愈来愈远,最后在山水相连之处消失不见了。船过后水痕也渐趋平静下来, 江面恢复如初。
“骗人。”
元蘅将缰绳握得死紧,落空的情绪挤满她的心口。熟悉的场景总会给她带来一些不好的回忆。就好像当年容与在这里吻过她之后, 就再也没回来。她来这里很多次, 都只有山水相连的空寂。
她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个地方。
“谁骗人?”
清朗明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裹着风传进她的耳中。
缰绳被她攥得更紧了。
闻澈真的很幼稚很讨厌。
她转身看回去, 他一袭玄衣站在岸边的树下,唇角扬起,少年气正浓盛。可不知怎的,他眼尾却有薄红。这人如今怎么这么爱哭,上回在朝云殿前还不够丢人么?
松了缰绳,元蘅逆着风朝他跑了过去,疾风过耳浑不觉,最后扑进他的怀间被他稳稳地抱了起来。似是要融进骨血一般的怀抱,闻澈贴着她的鬓角,气息都是轻的,生怕说了什么破坏这份情思。
“太瘦了。”
闻澈埋在她的颈肩,却摸出她的腰身比过往都单薄。本来身子就不好的珠玉般易碎的人,被人在诏狱中那般为难作践,才出来还要千里奔波,怎么想怎么令人难受。
但他还是取笑她:“相思使人消瘦,看来果真如此。”
元蘅将他抱得紧,闻声在他后心处捶了一把:“你怎么忽然来衍州?”
闻澈松开她,拇指在她眼底轻拭了两下,没摸出湿润来,暗叹自己的这位心上人果真是个铁石心肠,道:“蘅儿,我回来了。”
这话让元蘅有一瞬的恍惚。
但她顾不上细想哪里不对,继续追问:“问你话!”
“我奏请回江朔,路过这里。”
原来如此。
元蘅的心又沉了回去。
发觉出她的不高兴,闻澈终于笑出声,在她鼻尖飞速地刮了一下:“骗你的!来见你,顺便去江朔。求元大人多收留我几日,身上没带银子,快吃不上饭了。”
元蘅听罢作势就要将他往回推:“衍州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元府可养不起你,殿下还是回去罢。”
谁知推搡间闻澈却一副可怜态地将她抱回去,以甚是连贯的一串动作将她带上马,他也旋即上马将她揽紧在怀里,贴着她耳朵悄声说:“别啊,我吃得少也不成么?所谓秀色可餐……我只要能看着你就成。”
拆信前原以为信中就写满了这种酸气十足的话,谁知书信中没有,反而是这人亲自来说了。
元蘅抓着他的手腕:“你为何偏要我来此接你?殿下好生金贵,是不认得去元府的路么?”
闻澈颇为郑重地将手伸进她的袖口,轻握住葱白细腻的手,摩挲着她的指节,然后扣在自己的指缝,与她一同驾着马往回走:“总觉得我该与你同走一回这条路。”
“什么?”
她没明白。
而闻澈却不解释,猝不及防地在她唇角啄吻了下,笑道愈发明朗得意:“为了赶路好久没休息,让我回去歇一歇可好?再问我就在这里吻你了!”
“你无耻。”
元蘅被他的气息席卷包裹,耳尖染上绯色。她嘴上虽在骂,但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直到房门被合上,元蘅见他去解腕带之时才品出境况不妙。她转身要往外走,却被闻澈拦腰抱了回来。元蘅觉得痒,笑着就要躲,谁知却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一同睡回到榻上。
他是真的倦极了,此刻精神一松,意识也跟着开始涣散,咕哝着:“陪我睡会儿,别走。”
元蘅轻拍了他的手,告诫道:“此刻天大亮了,府中人见我没起身要生疑心的!”
闻澈的唇紧贴着她的后颈,均匀的呼吸使得结实的胸膛起伏,引得她浑身骨头都酥麻了。
见他分毫都听不进去,元蘅也只得顺着他。伸手轻碰了他高挺的鼻梁,她在心里叹着——果真是美色误人。
“回来的时候途径了肃州,我那弟弟闻澄留我吃酒。我虽未多停留,但隐约也听明白了些什么。你费周折朝他借粮,我瞧着他不情愿。肃州的确靠田吃饭,但如今也确实拮据。衍州需要长远的供应,它不一定合适。怎么不找我?”闻澈抚摸着她的耳垂,声音也闷。
本没打算跟闻澈提这些事。
毕竟江朔棘手的事亦是一大堆,衍州的麻烦怎么也不该扰了他。
元蘅被他压在了身下细吻,露出的一截皓腕被攥紧,抵在床褥上,任由她抓出一道皱痕来。
“且不说凌州地远往来麻烦,中间也难免有变数,此路必走不通。还有就是,它……呃,你别……”
汗津津的相贴,她的锁/骨处被咬出一个红痕。这人要问话,却不给她好好答的间隙。他痴迷于在这种事上的掌控和霸道,要看她在自己的轻揉间碎成粉末,融进碧波,一圈圈地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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