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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难撩(临江有月)


本就亏欠人家,如今又搭上这一份相助的恩情。他若是有气要撒,元蘅觉得等一等倒也无妨。
元蘅将自己带来的蓑衣往地上铺开来,从容坐下去:“那我便在此等上一等。”
她坐定后闭目养神,也没觉得被驳了面子。
日光落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上,宛如细碎的金粉,将她雪色的肌肤照得更白了几分。分明是一副美人相,可她周身偏就浸染了清冷的气息,叫人不敢轻易冒犯。
那两个守卫见她这般情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都说元氏有女,性子冷且矜傲,可如今瞧着还不怎么好敷衍。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里面那位殿下几次回笼觉也该睡醒了,可就是没有人来通传允她进去一见。
凉风吹透元蘅单薄的素衣,此时她才睁开眼,看着晃眼的日光。她笃定今日闻澈是不会见她了,也不想再等,于是起身准备走。
谁知她刚准备去牵马,便有人叫住她,说殿下有请。
帅帐不算大。
元蘅掀开帐帘进去的时候,却没看见人。
行军打仗时临时支起的帐子都不算太宽敞,议事的位置与寝居之处就只能用帘帐隔开,如此以来,一眼也看不完全。
元蘅伸手碰了案上的那一盏茶,还留有余温,便知闻澈人方才还在,眼下是故意避着不见她的。
不用想也知,闻澈是想晾着她。
她也不恼,只是静坐帐中等他来。
坐了片刻之后,元蘅起身去看那一副高挂起来的地形布防图。布防图磨损泛黄,许多地名已经模糊不清,旁边又有人用笔添补上去。
能看出这幅图已经被人抚摸过许多回了。
她刚想伸手去碰图上的破损,却听得一声轻叹。
帅帐中是有人的?
而且这一声格外耳熟。
元蘅本不愿冒犯往帘后去。但是听得这一声,她还是定了神,伸手将遮挡的帘子掀开一角,看到了帘后之人。
帘后那张供人歇息的床榻看起来不是很稳固。榻上之人此刻正半支着手肘,翻阅着手中的一卷书册。
书卷发黄,页角也翘了边。他修长的指节就按在皱起的书页处,大概是读得认真,他浑然不知身后有人掀开了帐帘。
此人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玄色里衣,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发尾还湿润着,似乎是才沐浴过。水渍顺着发尾坠落,落地时被摔碎了。
只是一个背影,元蘅却有些恍然。
太熟悉了。
世间不会有人比元蘅更熟悉这个背影。她曾经跟在那人身后看了无数遍。
他的肩、发、身形,甚至是他颊侧那颗宛若朱笔点就的小痣,都在元蘅心里记着,分别的这些年月她从未忘记。
当年衍州的春日,他们初遇那日,那人一身玄袍,在石桥之上追上她,语声微促:“姑娘的扇子掉了,可要拿好。”
折扇被交还到她手里,那人墨玉般深邃漂亮的双眸那般认真地倒映着她的模样。
那一眼便是经年。
身姿仪度都矜贵的少年,眼尾泛起笑意时如连绵无尽的瑞雪之中忽然寻得一枝白梅。此间浮动的又何止是暗香……
而面前此人翻着书页的手是近乎苍白的颜色,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微曲着,能让人想起曾经的亲昵。想起这样的手落在她的后脑处,那人俯身给她轻吻。
曾经的少年郎身着武服纵马而来,轻俯身将她一把抱至马上,任疾风过耳,仿若世间纷扰都在身外,呼吸交缠之间他们只记得彼此。
后来那人未留下只字片语便失踪了。
如同衍州春日的微雨,后来云销雨霁,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一瞬,元蘅不太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种情绪。
是喜悦,亦或愤怒。
说不明白了。
元蘅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有些哑了:“容与……”
闻澈忽然被人扯住衣袖的时候,手中的书都掉在了地上。他怔愣着抬眼看着元蘅,蹙眉:“你……”
话刚出口,他便反应过来元蘅的身份了。轻抽回自己的衣角,他从容不迫地起身,面上的情绪愈发冷淡,还带了丝被扰了清净而生出的厌恶。
元蘅的话都到嘴边了,却看到这人回过头来,是一张与容与截然不同的面容,也没有那一颗如烙在她心底一般熟悉的痣。
不是容与……
可他们那么像,除了那副不同的相貌,他们的身姿,就连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是那双眼睛……
元蘅没说话,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从他陌生的容貌上挪开了眼,旋即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自己眼尾的湿润。
闻澈没看出她眼底涌动的情绪,只背对着她从架子上取了件梨花白外衣披上,嘴上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元姑娘真是好生知礼!”
那双眼睛那么像,可是看向她时没有半点温度。直到听到闻澈话中的刻薄语气,元蘅才有些恨自己这几日忙糊涂了,竟在二皇子的帅帐中找容与!
她忙行礼:“对不住,冒犯殿下了!殿下实在是太像臣女的……一个故人。还望殿下恕罪!”
“故人?”
闻澈面上带着倦意,神色懒怠地看着元蘅,嗤笑一声:“这里可没有你的故人。我们可高攀不起衍州元氏……”
来之前元蘅便知道,这人少不得要讥讽几句。
但讥讽归讥讽,他还是一边往帐中议事之处一坐,一边吩咐外面的人上了两盏茶。
元蘅方才的慌乱一扫而空,反而从容不迫地表明了来意:“殿下这说的哪里话,此番殿下来援,如降甘霖,元蘅代衍州谢过殿下。”
谁知闻澈却迟迟不语。
他的指节搭在桌案一角处,不急不缓地敲着,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道:“此番来援衍州,只因衍州百姓是我北成子民,燕云军亦是北成花着银子和心血培养的勇武将士,我不愿看着他们无助遭罪,仅此而已。所以道谢就不必了。若没有旁的事,那就慢走,不送。”
这倒是传闻中闻澈的脾性了。
不圆润也不通融。
北成开国数百年,江朔诸郡一直都是龙盘虎踞,难得太平安稳。梁晋将军如今带军清理江朔独大的势力,但是却不曾想琅州柳氏兴兵反叛。兴许琅州柳氏就是有错开梁晋的意图,加之元成晖病重,简直就是一路破开衍州往启都去的好时机。
但没承想,柳军会在衍州绊了数日,久攻不下。
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梁晋不在,这个早就失了圣眷的二皇子竟有权调动俞州兵力。
“殿下,叛军走不通衍州,会绕山路的。”
元蘅还是表明了来意,“依照圣意,我燕云军不能擅离衍州。这里距启都太远,消息不顺畅,稍有不慎难保不会背上什么罪名。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做这个铜墙铁壁,挡住可能卷土再来的叛军?”闻澈语声冷淡。
元蘅笑了:“殿下毕竟是圣上最器重的儿子,对您的信任自然是远远超过于我们的。何况,这对殿下并没有坏处。解了叛军之困,您回启都,不就指日可待了么?”
他抬眼正视了元蘅,注视了许久。谁知元蘅毫不畏惧,正唇角带笑地回看过来。
帐中隐约流动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见她丝毫不怕他,闻澈捏着杯口轻笑:“你果真是好算计啊,想要俞州军帮忙,却不好好说,反倒给我一种占了好便宜的感觉。”
元蘅眼睫垂了下,倏然又抬起,缓声道:“元蘅年少时身体弱,习不了刀枪,没有上战场的命。也就只能嘴上说些有的没的了。至于殿下怎么想,元蘅干涉不了,只能先行回去,静候佳音。”
说完就要走,这是摆明了没商议的余地,但又给闻澈充裕的时间考虑。
连谈条件都是拿着这样一副强硬的态度。
闻澈觉得此人的性子与容貌真真是截然不同,分明生得明眸皓齿宛如仲冬清雪,看着对人也不甚热络,偏生说起话来让人无从反驳,即便是算计也是以坦荡的方式展现出来。
“站住。”
闻澈饮尽杯中余茶,缓步起身走向她,在她面前驻足。
帐帘微敞,碎金般的晨晖洒进帐子,穿透袅袅燃起的安神熏香,映得烟岚如空中流水,缓而婀娜。闻澈的眸色镇定,此刻看着多了几分深不见底。
他人模样倒是如传闻中那般好看,可人却难缠。

闻澈道:“你是来谢我的,还是来利用我的?”
元蘅没想到他会纠结这个,淡声道:“这叫共赢。”
闻澈闷声笑了。
他转身回到帘布跟前,微微俯下身去,拾起一方绢帕。绢帕一角还用金色丝线绣着“蘅”字,乍一看,宛如一朵芙蕖。
是方才她将他误人成旁人时,不慎从袖间掉落的。
把绢帕递还元蘅,他眼尾的笑意淡去了:“东西掉了……元姑娘慢走。”
元蘅迟疑地接了过来,真是自己不慎掉落的。只顾着赔礼道歉,竟没瞧见。
帅帐中的气氛缓和了些,她道了句多谢,转身便离开了。
元蘅走后,闻澈站在帅帐之外看着她的背影。
她虽看起来身形纤瘦,但走起路来却似脚下生风,好不潇洒恣意。只见她利索地上了马,也没有回头。
那一抹背影在下过雨的衍江畔,迅速地消失不见了,只余江水翻滚着奔流追逐而去。
闻澈仍没挪动步子。
随着马蹄声渐远,直至再也听不见,闻澈才恍然回神,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的副将徐舒。
他干咳了一声,问:“有事?”
徐舒犹豫了片刻,问道:“殿下真要答允她所言?昨日一战,已经足够给衍州缓口气了。不消几日,启都的援军就要到了。往后,守住衍州是他们燕云军的事,我们何必淌这浑水?您不告知梁将军就私自调了兵,待将军回来,您还不好交代呢。”
这话倒是不无道理。
闻澈本就不受宣宁帝信任,如今任何举动都可能是僭越。到时候可能启都回不去,还平白又让皇帝猜疑。
“我再想想。”
闻澈正准备转身回去,却觉出了哪里不对劲:“你站住!你还偷听?”
徐舒又不傻,站住就要挨打了。
“是殿下你们议事声太大,不慎听见的……”
晨色熹微,天边刚泛起了鱼肚白,凉风透过窗隙涌进来,将薄纱吹得微微晃动,檐角处悬挂着铃铛也开始清脆作响。
元蘅这才发觉天已经亮了。
这一夜的文书看得她头昏脑涨。她刚将灯烛吹了,准备去歇息片刻,谁知却听见微弱的叩门声。
起身开了门,她正瞧见还带着病容的元成晖。他只披了一件薄外裳,背光站在门槛处,面带病容,看着分外憔悴。
伤病耗人,也不过月余,元成晖便似瘦了一圈,再不见当年魁梧模样。
元蘅忙去搀扶他,关切地问:“父亲今日能下床走动了?那也要注意别着了风寒。”
元成晖摆了手,示意自己不用搀扶。
他自顾自地坐在了元蘅方才的位置上。
雕花的小窗之下是张红木的桌几,上面搁置着厚厚的一沓书纸,旁边是一方砚台和一只月白瓷瓶。因着入秋骤然变冷,瓷瓶中的花枝已经枯萎了一半。
还没等元蘅将枯枝拿出来,便听到元成晖开了口。
“这段时日你做得很好。为防止叛军再来,于是事先找了二皇子协助,也避免了燕云军擅离衍州。只不过,这二皇子与我们有隙,你是拿什么换得他同意的?”
元蘅道:“他想回启都,如此便也是他的一个机会。冷眼旁观或许得利更大,但是那样也冒险。万一何处偏离了预计,叛军破衍州直入启都,届时,可就不是他能不能回启都的事了。女儿自然没什么能拿去与之交换的,只是二皇子有自己的思虑。”
“那就好。”
元成晖稍稍松了口气,“离他远一些好,为父怕他借着当年的恩怨报复于你。”
当年恩怨是元氏理亏。
元蘅甚少听父亲主动提及那件事。今日若非是他过于担心,也不会这么顺口说出来。
“可是,当年明明是您……”
“好了!”元成晖打断她的话,“此事我不想再提。你只需要记住,你日后是要嫁给越王的,与旁的人,关系越远越好。”
听得此言,元蘅忽然抬眼,震惊道:“您在说什么?”
她明明已经将越王求娶的婚书退了回去!
元成晖轻笑一声,将婚书从袖中取了出来,搁在元蘅的面前。
见她不明白,元成晖才道:“你以为我病了,发生的所有事就浑然不知了吗?这个家,做主的终究还是为父我。你想瞒着我做什么,你以为瞒得住?退婚这么大的事,我没同意,就没人敢将这婚书退回启都。”
“你……”
“我怎么?这婚事是我与越王早就商议定的,此时送来婚书也是在计议之中。所以,此事由不得你。现下叛乱已平,为父的病也好了,你安心往启都去,成婚前便暂住你外祖父的侯府里……”
“父亲!”
元蘅终于打断了他的话,一颗心似掉入了冰渊一般寒冷。在元府这么些年,从未得到过父亲的关照也就罢了,她知道父女情分是强求不得的。可她却没想到,现如今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得主,元成晖连商量都不愿意,便擅自决定。
她直视着元成晖,几乎是咬着牙质问:“父亲,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一块可以利用的石头,用完就扔?然后拿我交换最后能换来的利益,是么?”
元成晖没应声,屋里的沉默几乎要结冰了。
良久,一声叹息打破了冰层,元成晖起身走到她跟前,道:“这是为你好,早些给你定个好人家,便是为父的心愿。越王闻临,是个好归处。”
元蘅忽然笑了,反问:“是我的好归处,还是父亲你的好归处?你欲投越王这棵大树以求庇护,却拿我做棋子!我若不答应呢?”
元成晖没想到元蘅竟敢如此顶撞自己,一时急火攻心,捂着胸口连声咳了起来。
虽然这些年他们父女二人不亲近,但是明面上还从未争执过。即便有些事意见不和,元蘅也只是沉默着另寻它法。
“你究竟不满什么?你恨为父一心为了元家,但是你离了元家就什么都不是!”
元蘅站在原处久久未动。
这些年,在她夜夜挑灯读书的时候,在她待在军营里让人教她认识兵器的时候,在她读不懂兵书前去请教旁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她:“你学这些做什么?日后成了婚也用不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元家日后定然是你弟弟的。”
无论她做得多好,在旁人眼中,都是在给元驰铺路。
而她,除了能用姻缘换取元家的辉荣,旁的什么都不是。
“蘅儿。”元成晖再次泼冷水,“这些年你忤逆之事做的还少么?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当什么都瞒过去了么?你跟前那个丫头,就是……整日佩着刀的那个,是姓姜吧?”
元蘅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父亲更加陌生。
但是提及了漱玉,她还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她……”
“姜家被满门抄斩,若是陛下知道还剩一个,是被你留着了,这罪名谁担?”
许多年前,姜牧和元成晖是一同入军中的好兄弟,一道枕风宿雪,一路飞黄腾达。但是后来姜牧获罪,落得满门抄斩,这衍州也就成了元家独大。
那些旧事元蘅不想论,孰是孰非也不清楚,但是幼女何辜?她一时心软,便救下了漱玉,以婢女为名,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没有人知晓这件事,元蘅也觉得自己瞒得很好。
可是她忘了,漱玉是姜牧的女儿,生得一副神似模样,元成晖怎会认不出来……
其实只要元成晖不说,没人能知道漱玉是罪臣遗女。这里是衍州,不是启都皇城。若是元成晖存心要瞒,又怎会护不下一个漱玉?
今日,元成晖就是要拿漱玉来逼迫她的。
元蘅屏息良久,才似想通了一般,用手抹了一把泛红的眼尾,语声凉薄:“所以,只要我答允去启都,您就保证不会有旁人知晓漱玉的身份,对么?”
元成晖的唇色苍白,看起来甚为疲惫,叹了气后才缓缓道:“收拾东西罢,后日便启程。”
是夜——
水榭中寒凉,元蘅却坐着出神,捏了一把鱼食洒进湖水中,有几尾鱼儿便灵动地挤过来,跳跃着争抢。
肩上骤然一暖,元蘅回头,见是漱玉将一件披风裹在了她的肩上。
“退兵了,梁晋将军也回来了,俞州就在衍州与琅州之间,叛军轻易不敢再动。姑娘……还在发愁什么?”
漱玉自然能看出她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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