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让我带回王府慢赏么?”
他展开一副水墨山水画,觉得有些意思。
前几日安远侯交待给元蘅的边防战报,她已经全部看完了,可荐的应对策略她已经用朱笔写在了战报的边角处,好给安远侯解忧。
此时她正要给安远侯送去,便转身潦潦看了闻澈一眼:“你随意。饮过茶你便早些回府罢,我去见祖父,可能得说到夜深了。”
闻澈满心都是那些画,简单地应了声便继续挑拣。
一只毛色花白的狸猫越过窗子,险些扑倒了案上那只虾青瓷瓶。闻澈忙不迭去扶瓷瓶,之后将狸猫抱好,教训似的轻拍了它的后脊,道:“你这猫,打碎了瓷瓶,你蘅姐姐又要生我的气!”
这猫是宋景养的,名唤皎月,平素养得很是娇气,翻东西是常有的事。
闻澈将它抱在怀里,继续翻看画卷,忽地瞧见方才瓷瓶下方竟然有一个暗格。轻轻打开,里面是整整十几个画轴,均以绸带系好着,能看出保存这人的珍重。
神使鬼差地,闻澈将“皎月”放回了桌上,一手抽开了画轴上的绸带。
绸带随即落地,画卷展开之初露出一句诗来——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①
画中人一身利落玄衣,玉带、袖口、甚至是眉眼,都是精心勾勒而成,与其余潦草所作的山水画截然不同。
山水青翠,桃花漫野。
闻澈转身看向“皎月”,炫耀一般晃了晃画轴:“皎月,瞧见没,你蘅姐姐偷偷画我呢……她……”
话说了一半,闻澈忽然看到不太对的地方。纵然画中人身形与自己一般无二,可是他的颊侧有一颗不怎么显眼的小痣。
闻澈没有。
他的呼吸滞了一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说不上什么滋味。
“想来是误画上的罢……”
闻澈随手拆了其余的几个卷轴,却发现无论是哪一幅,都有那样一颗痣,朱笔点就,显眼夺目。
就这样一颗小痣,却似一块炽烫的烙铁,虽画在宣纸上,却又像顺着闻澈的指尖,烫进心口。
他认出来了,画中是燕云山。
是燕云山上无边无际的桃林。
画的落款都是元蘅,但是却多了两字——容与。
容与容与容与……
每一幅,都是容与
闻澈的指尖已经变成了冰凉的。
最后一幅,是翻腾的衍江水,以及岸边的玄袍少年。
还有另外的四个字。
——思君不及。
第44章 误解
茶碗中的清茶已经凉透, 但是却没有人动。倏然,碗盏落地碎成片,还有些溅在地面上掉落的画作上。那颗鲜红的痣如同被瓷片划破后渗出的血珠, 画中如仙的君子霎时看起来惨淡清凄。
徐舒急切地叩门,却没听到应答。
自打闻澈怀抱着几卷画轴回府后, 便将自己锁在了房中, 无论他怎么唤,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他不大明白, 今日是与元蘅争吵了么?以往两人争吵的次数也不少, 却从未见过自家殿下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殿下, 你闷在房中好生让人担心, 你与我说一说, 到底是怎么了?”
或许是被徐舒问得紧了, 房中的闻澈才开了口, 平日里说起话来声音如金似玉清润温和的人,此刻却沙哑难抑:“让我静一静。”
或许只要静一静。
只要静一静便能想明白, 元蘅是在意他的。那句“思君不及”或许已是前尘往事。
可是那些过往的疑虑此时蜂拥着席卷而来。
他不是头一回听到容与的名字了,之前他没有在意, 如今想来, 当初在衍州的帅帐中, 元蘅挑开帘子便扯住了他的衣袖,那般好看的眸中却含了湿润。
她唤的, 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他与容与究竟有多像呢?
连他自己看到画像都险些认错了。
元蘅那日所将他错认的那个故人,就是容与?就是这个精心绘就的画中人, 以及那刻骨疼痛难忍的——思君不及。
“好一个思君不及!”
闻澈挥手将所有的画拂到了地上, 垂眸看着满地的容与。
笑的、手执经卷的、挽弓的……
多精巧的画,多用心的笔触, 多遗憾的璧人……
闻澈面色惨白,甚至站不太稳。可却又笑出声,灼烫的泪滴落在画卷上,晕湿了画中人的衣角。
故人……
他是被错认成的故人。
“你将我当作他了对么?元蘅 ……”
漫长的自我责问,那种痛感却愈发清晰,闻澈根本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哑着,缓缓蹲下来抚着那些画,“我只知你心冷,却未料想你心狠,藏着这样一柄温柔刀,要生生剜死人……”
“他平素怎么唤你的?叫你蘅儿对么?所以你不许我这么唤你,是也不是……”
空寂的房中,碎落一地的瓷片,一片狼藉。而闻澈就这般问着,问着这些他无法当面对元蘅问出口的话,最后只变成自问。
回答他的,是“思君不及”。
赤柘部异动越发明显,此次西塞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太安静了反倒不对劲。为了提前预备,筹集开战的粮草辎重,朝中忙得不可开交,翰林院亦是如此,连要做的事都比寻常多了不少。
忙了一整日的元蘅直到日暮才终于得空饮了碗热汤,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听人说闻澈病了,连皇帝的召见都推掉了。
分明昨日还好好的,怎会忽然便病那么重了。
元蘅心中不免多了挂念,将手头要看的文书迅速地翻拣了一遍,处理好这些琐碎之事,才抽出空来让人备了车去王府。
徐舒瞧见元蘅出现,惴惴不安一天的心才终于沉下去了:“您可算来了,我险些要去侯府寻了。”
拢紧披风,她蹙眉:“病得很重?”
“没有。是昨夜殿下从侯府回来时,面色难看极了,今日将自己锁在房中一步不出,水米未进。我也不敢问啊……”
徐舒说得很是委婉,甚至不敢问元蘅是不是昨日在侯府两人有什么口角争执,生怕一不小心又添把火。
关于昨夜,元蘅只记得她去劝知堂前,闻澈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看她的画作。等她回雪苑时,人已经走了。
见徐舒这般小心谨慎,她终究没多问,便轻车熟路地往闻澈住处去了。
轻叩了门,没人应声。
元蘅便道:“是我。”
房内有了些动静,但只是片刻便再度归为沉寂。元蘅继续叩门:“你有事就跟我说,不要自己闷着。”
终于,门开了一条缝。
闻澈仍旧是昨日那身衣裳,墨发凌乱地散在肩侧,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憔悴。
徐舒知趣地退避了。
元蘅碰了他的手,惊觉盛夏时分他的冰凉,声音放轻许多:“究竟怎么了?对我也不肯说么?”
“呵……”
闻澈的轻笑中含混着自嘲般的冰冷,微抬眼皮:“那你肯说么?”
“什么……唔……”
元蘅被他按了后腰,稍一施力揽进怀中,急躁而凶狠的吻便在一瞬吞没了她。她受不住这般急迫的对待,可是如何也挣扎不出。她这才明白这人平时都留着几分力,而发起疯来,元蘅在力气上根本不占上风。
“闻……这是,外面……”
闻澈终于停顿稍许,忽然将她拦腰抱起。
腾空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往房中走去:“如你所愿。”
细碎而有力的亲吻,让人根本无法推拒。柔情蜜意一概没有,如同凶狠的报复。直到被按在冰凉的书案上,衣带被撕毁,无暇美玉般的肌肤被吻得轻颤,元蘅才闷着一口气,抬手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将闻澈扇得足够清醒。
元蘅的眼泪都被折磨了出来,急喘着斥责:“你今日疯了不成!”
闻澈终于放过她,走向不远处,从地面上捡起一幅画,在她面前缓缓展开,让她瞧着上面所画之人。闻澈的眼尾分外的红:“我还有哪里不够像,你说出来,我可以学。学到与他一般无二,让你满意为止。”
那一刹那,元蘅的心几乎停了。她从没想过让闻澈看到这些画。她将画夺回来,声音颤着:“谁许你翻我的暗格的!”
原以为她会解释什么,却只听到这句话。闻澈有些许期待的心回落,沉下万丈深渊。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忽然笑了,胸腔起伏震动,笑声如同刺人的利刃,轻巧杀人于无形。
闻澈知晓,他等同于在自戕。
那春日的桃花枝,本就不是要他来折的。是他一头闯了进去,执意要占为己有。如今游人有意,落花无心,他才惊觉,就算是桃花,刺人之时也真是痛极了。
元蘅此刻才低头,看到地上除了被闻澈强行剥掉的外衣,还有数十画作,各种情状的容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若非情真意切,何以能不厌其烦地绘着同一人。
闻澈漠然地说着:“他叫容与,是么?”
“是你的……心上人。”
说出心上人三个字,而元蘅却没有反驳的时候,闻澈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
“在衍州初遇那日,你拽着我的袖子唤的故人名字,就是他,对么?”
“我应当与他生得极像……”
依旧没有听到反驳。
闻澈继续道:“若不是我看到了,是不是你至死都不会告诉我?我被你当成另外一人……”
“没有!”
元蘅矢口否认,像是忍耐许久后的崩溃,“我从未,从未将你看作他。”
闻澈一如既往地走过来,将她的泪痕抹去。拇指指腹的薄茧擦过她细嫩的眼角,生疼。
终于,他问出最后一句话:“你从未将我认成他,好……”
“可是,那夜呢?纪央城的那一夜……”
元蘅猛然抬眼,却一句话说不出。
闻澈像是没了情绪般重复地问着:“那一夜,你抱我,亲我,解开我衣带,与我缠绵无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还是他?”
见元蘅没有答话,闻澈追问:“你说啊,说你心里想的是我。元蘅,你只要肯说,我就信你……”
日暮薄风送来淡雅的荷香,是闻澈特意栽种的荷花。因为清风阁上遥遥望下去的时候,他心里便有这么一句话——玉人如芙蕖。
如今芙蕖盛开,玉人却在他的面前,崩溃落泪,连双肩都是抖的。
无端的沉默,无涯的刺痛。
闻澈忽然松了一口气,他那样爱慕元蘅,从梦中到梦外,却从未料想到如今这样,清冷不堪折的花,在自己面前落泪,诛的却是他的心。
不知安静了多久,闻澈将方才扯掉的她的外衣拾了起来,自顾自地给她重新穿上,系好衣带,整理成她方才来时的模样,轻轻道:“对不住,方才是我冲动了……”
她眼角的湿润,又是给谁的眼泪呢?
闻澈甚少见到她的眼泪。
第一回是在衍州,水雾朦胧的泪眼,口中说要见故人。
第二回是在纪央城的客栈,喝醉了酒就糊涂着说想他了,一边吻他一边落泪。
还有今日。
想到这里,忽然就连贯起来了。原来她不是冷淡难近,只是没碰上能拨开她心弦之人。
闻澈推开房门,朗声唤了徐舒。
徐舒忙不迭从别院跑来。
闻澈回眸看了一眼房中的元蘅,她还在原地没动,也没有看向他,无尽的沉默尽是他所猜测的东西。发觉那些画有一整日了,可他就是不敢去问她。
就是怕现在这个场景。
他甚至想过,像元蘅这般好的人,有人早在他之前便心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他若因为这个闹别扭生气就着实幼稚不堪。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那人并非已成过去,或许就丝丝缕缕地化在了他的身上。元蘅看向他时,有几分是在看故人呢?
眸中神色复杂,他只淡声道:“徐舒,送客罢。”
回到侯府之时, 元蘅的脚步还有些虚浮。
侯府正门停着车马,还有侯府下人正牵着马匹由侧门而入。
她掀开车帘下来,觉得车马倒是眼熟。
门房小跑了过来, 低声道元成晖来了。
事事都赶到了今日,元成晖连原本的入启都述职都推掉, 如今竟还愿千里迢迢赶来这里。
元蘅的心坠了下去, 许久才稳住声息,正色道:“马不必往侯府牵。”
“可……元将军都来了……”
在侯府, 元蘅待下人向来很好, 可今日却平白添了凌厉, 周身冷似霜雪般的气息让门房不敢靠近, 甚至不敢再问下去。
元蘅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道:“近日侯爷都宿在了军营中, 景公子今晨也回文徽院了, 是谁自作主张,让人随意入府的?”
温凉的嗓音, 敌意未褪。门房一时语塞,低声认错:“原以为是姑娘的父亲, 不是外人。”
“可他拿我当外人。”
元蘅再度看向那些车马, “不必牵入府中了, 他坐坐就回去了。”
衍州距离启都千里,元成晖一时未歇地赶来, 门房哪里会想到这父女有这般深切的仇怨,连在这里夜宿都不许。门房称是, 便将牵入马厩的骏马又牵了出来, 随意在府外找了地方安置。
入了内堂,元蘅才发觉宋景在此。正与元成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宋景明显不耐烦, 但为着面子终究不能说什么。
元蘅挑帘入内,与元成晖对视片刻,什么都没说,坐在一旁看向宋景:“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宋景显然很为难。
他又不能当着客人的面说,是安远侯不想见元成晖,特意派人将他从文徽院叫回来,让他简单待客。
宋景素来纨绔,即使待客哪里不周到,说了什么不大好听的话,元成晖也无法计较。
他支支吾吾道:“学业不大忙,司业准我告假一回。”
元蘅接了侍女递上来的茶,这才缓缓抬眼看向元成晖:“父亲怎么有空入启都了?身体可康健了?”
这等客套敷衍的话,元成晖一早就料想到了,只是真到了和女儿如此生疏的地步时,他心中又有了悲戚之感。
元成晖尴尬地笑了:“入启都哪里有什么理由,左不过是好久没见你了,来看望。身体,已然大好。”
“是么?战事一起就病重,战事一落就大好,父亲的病况也甚是有趣。”元蘅唇边的笑意不达眼底,轻抿了清茶,“元蘅在启都很好,今日看了,也该回了。侯府中是没什么待客之处,元氏旧宅已经收拾停当了,父亲今晚可以住过去。”
听罢,元成晖的面色已经难看至极。他想发怒,却又觉得在宋景面前不合适,便迂回地说有私心的话与元蘅讲,希望宋景退避。
谁知宋景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舒舒服服地靠回椅背上,一手还摩挲着雕花木椅上的纹路,喟叹一句:“您是蘅儿的父亲,我是蘅儿的兄长,私心是一样的。有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讲的呢?说罢,我就在旁听着……”
“呵……”
元成晖果真不再遮掩,指责道,“蘅儿,你如今是觉得,攀上安远侯府,就可以不再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中了么?你若不是姓了元,真觉得在启都能如鱼得水步步高升么?”
虽他初抵启都,但亦明白元蘅夜深才回府,是因为去了何处。
分明凌王与他有隙,可女儿却执意悖逆于他。若不是看在宋景还在此,他定要与元蘅论个明白。
宋景忍无可忍,起了身便争辩:“哦,想来这科举,是元将军替她考的了?平乐集也定是你修的!如今翰林院中都没有闲言碎语,难听话却都让你这个父亲说了!她若是不姓元,兴许还没那么多人针对于她,日子不知好过多少!”
两人就这般争吵起来。
而元蘅却一直坐在远处没说话。许久,她轻轻地笑了。她缓慢地起身,像是已经不堪其扰,眉眼间一片冰凉。
“父亲,我们谁欠谁多一些,我此时不想争论。但我不觉得你该在这里,在安远侯府,理直气壮地争吵。”
元蘅格外地平静,平静到仿佛面前此人根本就不是生身父亲:“我不欠元氏什么,我也不欠衍州什么。衍州平乱之后,您递到启都的折子里,有提到我的名字么?”
于元成晖心中,她又何曾是一个女儿呢。
元成晖被扑面而来的冷淡和质问砸得晕眩,原本的硬气竟也软了下来,又惊又怔地问:“这是谁跟你说的……”
微挑了眉,元蘅笑得得体又冷漠,轻抚着腕间莹润的白玉镯,若有所思又带着不屑一顾:“罢了,不重要了。我只是看得清楚。您如今来启都是为什么?觉得我脱离了您的掌控,害怕了?可是父亲啊,当你逼迫我离开巢穴之时便该明白,我飞不回去了……”
她从容不迫地给元成晖续了杯茶,元成晖瞧着犹豫稍许,仍旧接过来饮了。
“茶也吃了,火气也撒了,父亲可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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