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文具店(桃柳笑春风)

乔灵被训斥一番，就不说话了，在崔氏一声干脆利落的“出去”声后，就默默出去了。
乔宁虽然很是同情乔灵，但到底是东院的家事，不好管，便并不多说什么。
饭桌上又短暂地恢复了“和谐”。
突然，乔淑起身说道：“对了，后厨还有一道娘做的水晶芙蓉糕还没上，我这就去给宁儿妹妹端来。”
这大小姐就不是伺候人的命，忽然主动做事让人很是生疑，不仅乔宁，连亲爹乔青森都忍不住打量乔淑一眼，说道：“快去快回。”
乔淑这趟去的并不快，崔氏解释说：“淑儿没干过活，磨蹭些也是有的。”
等乔淑端着水晶糕回来，端端正正摆在乔宁面前。
崔氏颇为热情道：“尝尝这道点心，做起来麻烦得很，味道却是江德一绝，据说连皇宫里都是这么做呢。”
说完还亲自给乔宁夹了一块。
面前的水晶糕味道确实诱人，乔宁却迟迟没动筷子，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可不敢吃乔淑亲手端上来的东西。
正在这时，方才被斥责出去的乔灵突然又回来了，和刚才的胆怯不同，这回她似乎有些着急，没有经过谁的允许，径直走进正厅，来到乔宁面前，声音软乎乎地说道：“姐姐别吃。”
这小人儿突然大胆的行为让乔宁感到颇为有意思，故意问道：“为何啊？”
“这糕……”小乔灵偷偷瞄了乔淑一眼，“这糕不干净，吃了会肚肚痛。”
这么小人儿的话，但凡是个大人都不信，但乔宁却顺势放下筷子，笑道：“好，那我不吃了。”
乔淑的脸都绿了，指头差点戳到乔灵脸上：“你怎么又跑回来了，回你的后院去！你个小屁孩又懂什么干净不干净！”
乔灵吓得脖子一缩，下意识就往乔宁身后躲，在她小小的认知里，乔宁虽是个陌生人，却比亲姐姐说话和善多了，比较安全可靠。
方才乔宁没为乔灵说话，此刻却不同了，这小姑娘好心，冒着被骂的风险跑来告诉她糕点“不干净”，她怎能仍然无动于衷。
“怎么？灵儿妹妹住在后院么？晚膳又只吃了窝窝头，这般怎么长身体？”
乔青森瞪了乔淑一眼，怪她多事，而后笑答：“灵儿自小在后院学算筹，这孩子学习刻苦，便干脆在后院住下了，平时也是在后院用晚膳，节约时间嘛。”
乔宁似笑非笑，究竟是节约时间，还是根本就不重视这个女儿。
“原来小灵儿精通算筹啊，我那门房倒是常常有许多账要算，灵儿若是有兴趣，可以跟我一起去店铺里玩。”
乔灵眼中闪出光彩，看得出来她是真喜欢算术，也想去乔宁的店里。
崔氏只希望这个二丫头平时能省心，当个透明人最好，倒不去管她每日去哪里；乔青森则有些求之不得，乔灵若能时常去乔宁店中，也好带回来些内部消息，要知道商人赚钱赚得便是信息差。
时候不早了，乔宁打算告辞，担心走后乔灵会再挨骂，便道：“灵儿先去睡觉，等明日我有空便喊你一起去店铺中玩耍。”
等乔灵走后，她便也辞去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清晨就已是阳光明媚，叫人生出对新的一天的向往。
乔宁换上薄些的衣裙，照例去门房，刚出门，就见小乔灵抱着算筹在门口等着。
这小姑娘身板瘦瘦小小的，脸蛋却圆润可爱，大眼睛中透露出机灵和一丝胆怯，像只警惕、可爱不自知的小猫咪。
看着长相和神情，乔宁觉得这小姑娘不像乔淑的妹妹，倒像自己的亲妹妹。
她招招手：“走啦。”
乔灵便乖乖跟上，很是乖巧。
“早膳吃了吗？”路上，乔宁问。
乔灵点点脑袋：“吃了热苞谷。”
乔宁：“……”
好吧，崔氏拿这小姑娘当兔子养呢。
一会儿路过前街，给她买几个包子。
乔灵话很少，给人一种很乖巧的感觉，但又不是完全不说话，一路上一大一小两姑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竟也是一种很舒服的状态。
乔灵很聪明，乔宁想。
到了门房，乔宁便让乔灵自己去熟悉各种文具的价格，让她自己算若是卖出一套彩铅笔，收一两银子需要找给客人多少钱。
乔灵摆开算筹就是一顿算，这小丫头似乎在这方面有极大的天赋，算的不仅快，还分毫不差，连乔宁都自叹不如。
最关键是她对算账有极大的兴趣，并不会感到厌倦，眼睛中充斥着神采。
乔宁眼中则满是欣喜，这小姑娘虽是东院的女儿，可却是个奇才，东院不珍惜，拿她当兔子养，这对乔宁来说是好事，正好善待于她，把这个发光的金子挖到跨院来。
“乔小娘子，你现在有空吗？烟娘请你去趟分店，她那遇到了点麻烦。”有人从聚商街过来，给乔宁带话。
乔宁心中一紧，烟娘一向要强，有什么麻烦都是自己解决，从来不会主动来麻烦她，这次竟托人带话。
她挂上自动售卖的木牌，便要带着乔灵赶往聚商街。
所谓“自动售卖”，是乔宁想出来的新招。
出于对书院学生们的信任，她时常把铅笔橡皮等小文具摆在窗台上，旁边放上钱箱，学生们来买文具便自己拿，把对应数量的铜板放进钱箱即可。
读书人自诩清高，绝不会少放一分钱，更不会自降身份去钱箱里偷钱，何况乔宁这番做法给足了学生们信任，学生们自然也会回以信任。
就连那徐升，作恶多端却也不至于在这上面做手脚。
乔宁带着小乔灵匆匆赶到聚商街，却见分店门口站着两三个膘肥体壮的男子，团团围住烟娘，在争辩什么。
乔宁一个箭步冲过去，把烟娘护在身后，厉声道：“你们有什么跟我说，少来为难烟娘。”
那三个大汉连同烟娘都是一愣，乔宁这纤瘦的身材往前面一挡，颇有蚂蚁撼大象的视觉冲击。
烟娘最先反应过来，忙拉住乔宁：“误会了误会了，这几位大哥不是来找茬的。”
乔宁迷糊了：“那他们是……”
“买铅笔的。”烟娘解释说，“这几位大哥从蕲州远道而来，说是奉主家的命令买彩铅笔和花香橡皮。”
乔宁尴了个大尬，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真诚致歉：“对不住啊几位大哥，是我武断了。”
那几人属于心宽体胖的性子，并不计较那么多，操着蕲州那边的口音道：“不碍事，小姑娘勇猛地很哩。”
乔宁听了个大概，还是烟娘以前在纱云时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什么话都会听懂些。
既然不是来寻麻烦的，那烟娘托人叫自己来是什么缘故？
烟娘便把这几位客人的要求转述给乔宁听。
原来客人带着主家给的一百五十两银子来买文具，要求购买的彩铅笔不少于一百二十套，橡皮不少于五百块，钱必须要花完，文具店的彩铅笔购买超过二十套算批发，可以打九折，橡皮则是买五十赠五……这里面的条件太多，烟娘是怎么都算不明白了。
那几位大汉只知道有钱能买文具，却不知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听烟娘介绍完售卖的规则，也迷糊了。
正当大伙一筹莫展时，乔宁突然眼前一亮，把小乔灵领到前面：“咱这不有现成的算术高手。”
烟娘诧异道：“这么个蒜苗高的小娃娃，会算术？”
旁人都不信，连乔灵都难以置信地看向乔宁，先生以前是交过九章算术的内容，可乔宁姐姐这店里的账她可从没接触过。
“我？”她稚嫩的声音疑惑道。
乔宁鼓励地看着乔灵：“灵儿早上在门房算账那么厉害，不如试试看，姐姐相信你。”
乔灵有些感动地看向乔宁，从没有人夸过她，爹、娘、乔淑姐，甚至先生……此刻她只觉得乔宁姐姐好温柔，便有了无限的信心。
“那我试试。”
说着，她便摆出自己的算筹和如意算盘，噼里啪啦算起来。
烟娘笑道：“乔小娘子，你在逗小孩玩吧，这小娃娃怎么可能算的出来。”
那几个大汉也不信，这账可是连掌柜的都算不明白啊。
乔灵摆弄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眼神愉悦地看向乔宁：“我算出来啦！”

“一共是一百三十五套彩铅笔, 九十五块花香橡皮，三位大哥拿好了啊。”
烟娘方才按照乔灵算的这么一核对，嘿！还真没错！
那三位大哥也非常满意, 刚取了货物走人。
“我说乔小娘子，你领这小娃娃绝了, 从哪搜罗来算账这么快的小姑娘, 我这分店可就缺她这样的人才了。”
乔宁颇为自豪：“我堂妹, 乔家东院崔氏的二女儿。”
一定说是东院的女儿, 烟娘脸上的笑意一顿，拉过乔宁小声说：“崔氏的女儿啊？靠谱么？”
乔宁为着乔灵从小到大的身世叹息了声, 把这小丫头在东院的遭遇讲述一遭，烟娘听完也很是心疼乔灵，两人想的一样，东院不善待这女儿, 那她们就笑纳了。
“烟娘，中午我带灵儿在这用膳，一会儿我去醉香楼买些吃食来，你得空记得带话给承儿昀儿, 让他们晌午来用午膳。”
烟娘应了声, 笑道：“好咧，这不到了吃槐花的季节, 昀儿这几日总念叨着蒸槐花的滋味，正巧醉香楼有个煎花饼特别好吃的厨子，你记得多买几个。”
“那感情好啊。”乔宁也馋那清新自然的花饼子, “我再捣个蒜泥, 做个油盐蘸料，就着槐花饼子甭提多香了, 哦对，再多买几个枣花酥，几个孩子很定都喜甜食。”
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代，话音落在乔灵耳朵里便吸引了她的注意，这般有商有量的谈话很自然，但她在东院却很少听到过。
崔氏的河东狮吼、乔淑的娇蛮，以及乔青森的时常缺席，让家不像个家，倒显得眼下这般温声细语的交谈越发难能可贵，让乔灵小小的心里不知不觉生出许多平和来。
“灵儿，除了枣花酥还想吃什么，跟姐姐讲。”乔宁突然对她说。
乔灵下意识摇摇头：“姐姐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乔宁耸耸肩：“那我一会儿带你去醉香楼，想吃什么自己挑好不好。”
乔灵没再说“不好”，想着是自己算出账来给的奖励，因为在东院时，乔淑哪日心情好也会把不爱吃的吃食分些给她。
等到午膳时，乔承和王昀都回来了，如今这俩都是小学霸，用了一上午的功必然是饥肠辘辘，一回来就循着香味坐上了桌，惹得烟娘直喊“先洗手呀”。
乔宁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便坐下来一同用膳。
“这是乔小娘子专门给你们买的枣花酥，刚出炉，还热乎着呢，快尝尝。”烟娘笑着交代。
乔承和王昀都爱吃枣花酥，谢过乔宁后便欢快地吃了起来，乔灵却迟迟不动筷子，只用筷箸扒自己碗里的米饭吃。
“灵儿，你也尝尝。”乔宁给乔灵夹了一块。
乔灵动作幅度很小的尝了一口，甜丝丝香喷喷的，的确很好吃，这是乔淑姐姐最喜欢吃的，她从没吃过。
乔宁瞧着小丫头小心翼翼的动作，又想到那晚乔灵勇敢闯进东院正厅，告知她点心“不干净”的事，心中就越发心疼和喜爱这个小小的人儿。
她给乔承两人介绍道：“这个小妹妹是我和承儿的堂妹，聪明可爱的很，算得一手好账，往后会常常在文具店，你们要和睦相处。”
那两个小的乖乖点点头，王昀见碟中还剩最后一块枣花酥，红着耳根子夹到了乔灵碗里：“灵妹妹，你吃。”
惹得烟娘直笑骂：“臭小子。”
一顿饭吃得还算和谐，闲聊间，烟娘又说起今日聚商街上的一桩趣事：“你说好不好笑，今日江德来了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到聚商街上的奇物阁做买卖，谁知双方说话谁听不懂谁，结果生意没做成，还差点打起来。”
乔宁还挺惊讶：“洋人来江德做生意啊？不都在河口一带么？”MC漫漫
烟娘“嗐”了声：“这不乔县令开明嘛，江德最能接纳洋人的生意，他们循着香味自然就来了。”
乔宁眼珠转了转：“那咱们也不能放弃这桩好事。”
“得咧。”烟娘笑道，“我就帮你打听着，那洋人都要买些什么货物，倘若买文具，便约他们见上一面。”
乔宁正有此意，全权交给烟娘去办。
谁知烟娘手脚快，不出三五日的功夫，就赶着给乔宁回了话，说有几个洋人还真打算做些文具生意。
她做事周到，连通事都给乔宁找好了。
所谓通事，类似于后世的翻译，因着先帝时有开海外交的政令，言语不通之下好些人做了通事的活计，专门给做洋人生意的商贾提供翻译。
这些通事常年流连在港口一带，精通双语，有厉害得甚至会好几国语言，让这种进出口生意做起来方便不少。
烟娘给乔宁找的通事叫马迁，常年在河口接活做，倒做过不翻译的活儿，业务能力相当可以。
到了与洋人约定这日，乔宁准时来到醉香楼雅间，等着洋人买家上门。
不多时，马迁也来了，是个身材和头脑都很圆润的中年男子，光看外形是个随和的人。
他一来就用洋话和乔宁打招呼，随后笑着翻译道：“乔小娘子，我方才说的是——早上好，又是财源广进的一天。”
乔宁苦笑着应了声，她其实听得懂，马通事这洋文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欧洲英语，只是有些撇脚。
而那几个做生意的洋人她也打听了，是波兰人，说的洋文便是英文。
只是她却不能暴露自己听得懂的事实，否则一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突然间听得懂洋文，说出去也没人信啊。
为了让烟娘安心，她便接纳了这个马通事。
乔宁笑着点点头：“马通事这洋文说的真有意思，而且吉利。”
马迁便得意起来，又卖弄几句洋话，惹得乔宁咯咯直笑。
又等了会儿，那伙洋人便来了。
乔宁感觉上次见金发碧眼的老外还是上辈子，乍一看到，还以为又回到了地球村的后世。
一共三人，为首那洋人个头十分高挑，一见面就一阵叽里咕噜。
乔宁听着虽然晦涩难懂，到底是能听懂大意的。
那马通事也伶俐，洋人说完他就能翻译出来，可见平时没少可洋文打交道。
“他说他叫梁太白，想买一些乔小娘子的文具，价格好商量。”
“梁太白？”乔宁有些好笑，还以为这洋人会叫什么“凯文”、“道尔顿”之类的，“听这名字倒像个国人。”
马通事又叽里咕噜地说一通，旋即笑着解释说：“是这样的，这梁太白啊原不叫梁太白，因着他常常跑到咱们国土上做生意，因此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又因仰慕诗仙太白，干脆叫了梁太白这个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乔宁乐了，“行，先用膳吧，边吃边聊，醉香楼的招牌菜全在这里了，也让这几位洋人大哥尝尝咱们大明朝的美食。”
马通事应了声，业务熟练地给几位顾主介绍菜品，以及文具店的价格、文具种类。
雅间里的氛围还不错，乔宁不通过马通事也能听明白，价格谈得拢，一切都顺利。
“乔小娘子，方才太白兄出的价钱如何？若是可以咱明日就能进行交易了。”马通事道。
乔宁对价格是可以接受的，笑着谢过马通事。
吱呀——
雅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徐升不知从哪冒出来，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那梁太白一愣，用蹩脚的中文问道：“这是？”
乔宁笑眼沉了下来：“你来做什么？”
徐升往软椅上一靠，一副少爷模样，开口道：“这不是做洋人生意的地方么？你能做我就不能做？”
说着，他拍拍手，门外有个商人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是喻记笔具的谭老板，也卖文具，有没有兴趣和他做生意啊？”徐升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马通事面前，“你，译给他听。”
雪白的银锭子摆在马通事面前，马迁眼睛都直了，当着乔宁的面又不好直接拿，一副又想要又不敢的样子。
乔宁不欲耽误别人发财，没的撇过眼去。
马迁立刻把那银子揣进怀里，把徐升的话翻译给梁太白听。
这徐升就是专门来挑事的，价格比平时零售低多了，分明是来砸乔宁的场子。
“介莫低？”梁太白惊讶道，这可比方才乔小娘子的报价低多了。
马迁十分为难地对乔宁道：“乔小娘子，梁太白说他要再考虑考虑于您的生意了。”
从徐升出现的那刻乔宁就知道，有这厮专门来捣乱，这桩生意怕是不能轻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