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楼懿文又蓦然反应过来,话中的楼家家主并非代指她;而是日后接任楼家的每一代继承人。
只要这个承诺一日未曾履行,就会像一把尖刀一样日日悬挂在楼家人的头顶之上,威胁着每一任家主。
这比要和氏璧更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以。”
但这个,她却是可以做到的。
她当机立断开口说道:“过几日我就让人拟定股权转让协议,将从甄茹手上收回的七成股份再添两成转给你作为承诺抵押。日后等你想要楼家履行承诺之时,带上这份协议便可。”
眼前的小孙女认为自己足够聪明,想要利用承诺来拿捏住楼家家主,却不知道一旦身份过了明面与楼家绑定,却不是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楼懿文心里暗道一声,到底还是太过年轻。
届时,许多事她就算再不愿,也会被风浪推着前进,脚步不停。
她很期待这一天的来临,很期待看到楼蔷的应对之策。
见她沉默,楼懿文斜睨一眼,反问道:“不愿?难道你在嫌弃这份股权是从甄茹手上收回的?”
“倒也不是。”她轻摇了摇头,“只是有些讶异。”
她对自己在楼懿文眼里的价值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看来未来所办之事,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并非只有退婚这么简单。
“她总要为她的愚蠢付出代价的。”
甄茹不知所谓,目光短浅;差点毁了她好不容易谋划出的一点希望。若非是看在她是泽良妻子的份上,她早就除去了她的继承权,剥夺掉继承人这一身份,让她永远不得再踏进老宅一步。
“我瞧着您手上这镯子极合眼缘,老太太,不如将它送给我如何?”
她蓦然偏过头,眼中漫起几分浮于表面的笑意,对着楼懿文说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只见那楼懿文的手腕上,的确带着一只成色极高的帝王绿手镯;这是出嫁时她父亲特意赠与她的,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但,也正因意义非凡;这才是华蔚向她讨要的原因。
两人目光相对,楼懿文沉默几瞬后,默不作声地褪下了这只带了几十年的手镯,递到了华蔚摊开的掌心里。
相顾无言,但对方都明悟了一件事。
从此刻起,交易达成。
从明日开始,一场好戏即将在京城上演;作为其中的推手之一,她们已经拉好帷幕,等着一个个小丑跳上台面,再进行逐个击破。
而她这个刚被认回的草包孙女,又偏偏带着楼懿文亲传镯子的楼蔷,她的出现将会在京城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舆论猜测?
楼家人不可猜测的迷之态度,又会将这些猜测带到怎样一个走向?而这些,都已经成为了华蔚计算的对象。
华蔚离去的三分钟后,一道黑色的身影步履沉重的踏入了这里。
风衣染上空气中的尘埃,不复崭新明亮;来人的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之色,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隐有克制。
唇角向下撇着,话中夹杂着几分不甘心与怨怼:“为什么要让人拦住我,你就这么害怕我见到她吗?”
楼懿文挑挑眉,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她不答反问:“我即便不让莫兰引你去花厅,你敢说,你有胆量走出来见你这个亲姐吗?”
扪心自问,敢吗?
楼凌宇抬眸,在祖母的冰冷的目光中缓缓垂下眼,陷入了久久地沉默。
——他不敢。
否则也不会在楼梯拐角处听见脚步声便落荒而逃,也不会在莫兰似拦非拦的场面动作中,一声不吭地站在花厅里直到看着楼蔷离开后才敢出现。
其实他心底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他一直不敢承认罢了。
楼懿文淡淡瞥他一眼,便收回目光,冷嗤了一句:“看来还不算蠢。”
懂得面对问题,而不是逃避问题。
“我……我其实不是想来见她的!”他张口欲为自己辩解,却更加显得欲盖弥彰;最终喃喃半晌,还是没能找到借口。
思绪交织间的刹那,他便垮下了双肩,整个人呈现一种颓态:“祖母,莫兰阿姨说的都是真的吗,她真的是我的亲姐姐吗?那楼婕呢,她待我那么好,怎么可能不是爸妈的孩子?”
说到底,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眼中,他喊了十几年的姐姐却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跟他说这个人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你的姐姐是另外一个人;这件事放在谁的身上,都不是一时能接受得了的。
“还有必要问我吗,你心里不是早就有了答案。”楼懿文摇着团扇,端起手边的甜汤放至嘴边,眉头轻皱了一下,却还是浅浅地抿了一口。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喝不惯这个味道;也不知道季学锦怎么这么喜欢这些东西。
“我不相信,我不信!祖母,只要你说一句是假的,说这个楼蔷不是我姐姐,说都是你们弄错了……我都信的……”他甩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蔷薇花,逐渐红了眼眶的楼凌宇声音里带着哽咽,隐隐有些泣不成声,最后话音渐渐小了下去,几乎微不可闻。
几个晚上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躲过楼婕、父母的耳目偷偷回到楼家老宅想要当面和楼蔷对峙,想要亲眼目睹这一现实。
临了却还是没有勇气。
他真正想从楼懿文口中听到的,只是一句‘假的’而已。
这样,他还能继续回去和楼婕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继续过着他们曾经的那种平凡的生活。
“别自欺欺人。”接着,楼懿文的话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
不苟言笑的祖母没有给予他安慰,还列出了一条条的佐证让他直面现实:“亲子鉴定、资料报告,亦或是照片,你想要哪些,我都可以提供给你确认。你不愿意承认是你的事,但这是既定的现实。你想继续把楼婕当做亲姐姐我也不拦着,毕竟在你妈的眼里,楼婕才是她的宝贝女儿,楼蔷连根野草都不如。”
卑贱如斯。
听闻这话,楼凌宇的眼皮却是微颤了颤。
她承认,这些话就是故意说给楼凌宇听的。
少年人心无城府,偏听偏信,蠢得可笑;有时又何尝不是一把可以利用的刀刃。与其让他在楼婕手下成为一条愚昧无知的疯狗,不如由她亲手教导,让他明白什么叫做成长的痛苦。
她不指望楼凌宇一夜开窍变成聪明蛋,但也绝不能成为她谋划路上的绊脚石。
“祖母,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接她回来呢;她出身低……”牙齿咬了舌尖,心中却莫名地猛然一痛,他堪堪将‘低贱’两个字咽了回去,换了另外一个词。“她出身卑微,即使回来日后出入各种社交圈子也只会被人嘲笑,倒还不如让她留在乡下,定时打些钱让她继续过她的日子。”
说这些话时他根本不敢抬眼看楼懿文的神情,双手也是背在身后紧紧搅在一起,隐隐有些心虚。
但转眼间他又觉得自己的提议已经是经过重重考虑的,这样做对大家都好,谁也不会伤心,还能继续过着之前的平静生活。
于是,当他准备大无畏地抬头迎上楼懿文的目光时,等待他的却是那种冰冷刺骨的目光。
就好像,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有人摁着他的头将他狠狠地浸入寒池;连呼吸都分外困难。
他……说错了吗。
“你说这话是真心的,还是楼婕教你的。”
楼凌宇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个字;他似有所感,只要自己开了口承认出自本心,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你认为她此生就该待在那个消息闭塞的村落里,做一世粗鄙的村姑,是吗?”楼懿文的语调平缓,声音平静而冰冷;好似带着寒气扑面而来,让楼凌宇从头皮凉到指尖。
他重重地垂下头,不敢说话。
楼懿文别过脸,带着几分怒火甩掉了手里摇着的团扇,“她和你一母同胞,原本该是你在这世上最亲密的手足。如果一切按着正常的轨迹发展,她会备受宠爱地长大,求学,然后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也会承欢膝下,笑意盈盈地唤我祖母。”
“可是呢?”她忽而一止,带着疑问再度出声:“当你和楼婕在花园嬉闹,洋溢着欢声笑语之时,她在黄土漫天的北部与风沙作伴,入目皆是尘埃;当你和楼婕在餐厅里抱怨食材的新鲜度,而她在北部吃糠咽菜,食不果腹;当你和楼婕上着一千元一节的钢琴课时,她在北部为着几十元的学费而发愁……”
秒针缓缓走着,一格跳过一格;室内只余楼懿文的说话声和楼凌宇拼命压抑着的呼吸声。
光滑透亮的大理石地板反映着吊灯的璀璨,楼凌宇死死咬着下唇,不敢抬眼让楼懿文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眶和眼中的热泪。
“我不指望你为她易地而处、感同身受,我不知道她吃了多少的苦才等到了我们找到她的那一天。楼凌宇,你是我的孙子,也是她的至亲之人;你即使不想了解她的过往,但却也不该忽视她曾经经历过的苦痛,然后理所当然地说她低微卑贱。”
第51章 对不起
“她何错之有?她没有错,错的是我们,是我们楼家没有保护好她,让她流落在外,颠沛流离。错误已经铸成,应当想办法补救。而不是将错就错,以此来掩盖自己的过失。”
“小宇。”蓦的,楼懿文低低唤了一声他的小名;楼凌宇心脏猛然一跳,不知怎的想起了幼时祖母慈爱地摸着他的头上的小包包亲昵的模样。
他出生时有位大师给他批过命,说他在十岁那一年会有一场血光之灾;大师给出的破解之法是将他当女孩养着,以此来躲过这场浩劫。父母照办了,而他也活了下来。
那时他留着及肩的长发扎成两个小包子束在发顶,像极了玉雪可爱的女娃娃,祖母总是慈爱地摸着他的头叫他小乖乖。
可在当下听到这个小名,他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不安。
他听见楼懿文声音一冷,“我说过,楼家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在我百年之后,作为楼家其中之一继承人的你也会在其中分得不少的财富。但是,这些却不是你居高临下藐视他人的理由,你幼时我教导你克己复礼,行事做事坚守本心,万事三思而行。”
“可现在看来,你只是做到了顺从本心,却忘记自律;只会偏听偏信,听之任之。楼婕小小年纪却手段了得,先是骗了你那愚蠢的叔叔到我面前为她说情、暗地里贬低楼蔷;然后又把你驯服地跟乖狗似的任她差遣。是不是假以时日,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呢?”
不,不是这样的。
从悲切中回过神来的楼凌宇猛然抬起头,挂在眼角的一滴泪水滑落脸颊,滴淌在大理石地砖上。
眼泪碎裂了一地。
就像他的心一样。
他没有不听祖母的话,也没有瞧不起楼蔷;不是这样的!
他迫不及待地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却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
——如果真的没有对楼蔷有轻视之意,那他今天站在祖母面前是为了什么呢;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自己的亲姐姐赶出这个家啊!
“对不起……”他无力的跪倒在地,眼泪止不住的滑落,呜咽地哭出声来,“我没有想过不听您的话,但是我实在是太害怕了祖母!我无法想象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我只能选择让她消失,这样我才能假装地继续过去的生活!是我一时昏头,祖母求您,求您原谅我这一次吧!”
他哭着直抽气,双肩都在颤抖着;楼懿文见他这么可怜,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罢了,若是加以教导,也不是不能扳回正道。
楼懿文微微俯身,抹去他眼角的泪水,轻声问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抽噎声顿了顿,楼凌宇望着她幽深的眼睛,试探性地开口说道:“我会把她当我亲姐姐一样……”
“不。”楼懿文覆上他的发顶,缓缓出声:“你今夜没有来过楼公馆。”
楼凌宇瞳孔一缩,脊背阵阵发凉。
第52章 乖孩子
此前被楼凌宇扔在地上的蔷薇花被她拾起,她拍了拍小孙子肩膀处不存在的尘埃,将花插在了他胸口处的小口袋里。
嫣红的蔷薇在黑色风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妖艳。
“当然,也没有见过楼蔷。”
她每多说一句,楼凌宇的心脏便往下沉了一分。他想问出背后的原因,却隐隐感觉到未来楼家要迎接一场风云巨变,而这些都不是这个年纪的他所能承担的。他知道得越多,或许对楼家就更不利。想到这里,他突然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祖母知道你心中有数,对不对。”
她语调缓慢、循循善诱;而楼凌宇迟疑了会,抬起手背抹去眼眶中的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楼懿文这才满意勾唇,眼中闪过得意。
——乖孩子。
“进行花园扫描、进行阁楼扫描、进行露台扫描、进行01号房间扫描、进行02号……楼公馆全局扫描已结束。”
冰冷的合成电子音在华蔚耳边响起,小机器人从角落里重新飞向她的位置,最后落在她的肩头;全息投影再度重现,整个楼家的建筑画像一览无遗地展示在她的眼前。
“根据热成像反应回馈,主人从09号房间离开的三分二十六秒后,有不在记载内的第三人出现。初步判定身高在170cm至175cm,年龄在十三岁至十六岁,男性。”
从她踏入楼公馆的那一刻起,白方块就已经开始运作。她和傅明贞视讯的时候,白方块结束了第一次扫描。而这人不在记载内,那就证明是从那之后才出现的。
她略微沉吟,又下了一道指令,“进行音轨分析。”
“正在分析——”
白方块,原名:Y33型机器人。
Y33型机器人是华蔚断断续续进行的一个项目,可以说它的出现算得上是偶然。在研究之初,本意只是为了排解生活中间歇性出现的瓶颈期,而她需要做些事情转移注意力。
所以这个项目时常会被她搁置起来,锁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两年前H6-4项目结束,她顺手将Y33的研究进行扫尾,植入数据后准备唤醒。她有预感自己会成功,但没有想到会这么的……完美。
各项功能罕见的没有出现相斥,运算的结果也趋于标准,这在第一版本是极为难得的。
后来她修改了小部分代码,将机器人进行二次优化后便将这项研究成果推向了另外两大区的负责人。
分别是16区,30区。
掌握生物研究大区的纳兰旖向来只对七区产出的精密的计算仪器感兴趣,所以最初对Y33并不怎么上心;但却在看完华蔚发出的模拟效果后立马向七区的官方账户打了一笔款,以此用来购买Y33型机器人的费用。
五日后,在三大区联合展出的便携型智能科研成果中,Y33以一己之力打败了所有小型机器人,一跃成为三大区最便捷的智能机器人。
自此走上舞台。
但因Y33部分功能过于强大,稍有不慎便会触犯灰色地带,所以是否将它推向市面依旧存疑;换言之,如今的Y33是无法见光的。
第53章 差别人生
“分析结束,数据库比对结果显示:音轨重合度90%,十一人;重合度85%,三十二人;重合度60%,一百一十七人。”
“筛选:楼懿文后代。”
“正在输出结果。”
电子音随之响起,白方块瞬间切换全息投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青涩的人像与附带的简略资料。
华蔚抱着手臂,盯着那张照片眉头微蹙。
——是他?
楼凌宇,楼婕的便宜弟弟。
为什么他会深夜出现在楼公馆?
根据调查报告显示,这个和她有着亲缘关系的弟弟今年十五岁,就读于南联私立高中,今年高一。
但楼泽良夫妇养育出了优秀的女儿楼婕,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儿子没有跟上脚步。
原本应当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的楼凌宇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不时逃课打架,偶尔还与三教九流的小流氓混迹在一起。
他将父母对自己的忽视,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化成了怨气,然后自甘堕落,将自己彻底放逐在名为自由的牢笼里。
短短几句话,似乎就已经看到了他未来的人生。
这份灰暗的简介和楼婕那份光鲜亮丽的个人生平简直是天差地别。
不过有听闻楼家这俩姐弟感情甚笃,这楼凌宇为了他姐姐楼婕什么都干得出来。
传闻有次在某场酒会上有位公子哥议论了两句楼婕假清高被他听见了,他当下就和人扭打起来,他下手又狠又黑,那人哪里是他的对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逼着那人跟楼婕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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