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初次见面时她对自己的冷言讽刺,是她裸肩于温泉池中的纯.欲缠绕,是井底之下她二选一悍然弃掉自己奔向弗彻的奋不顾身,亦是为了救出父皇甩出白绫让他带父皇先走的决绝勇敢。
可今夜她甚至一眼都未曾在自己身上停留。
如今方知,佛说八苦,求而不得,是有多苦。
不,即墨随目光一凝,最后望了一眼风阮已熄烛的房间,踏步离去。
他不会求而不得,等明日回京,他会亲自准备帝后大婚,保南诏百年太平,他会让她成为他独一无二的皇后。
即墨随想通了一般,嘴角勾起,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
岐水镇的妖物并未降服, 是以第二日这酸雨依然在下。
风阮沉沉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已经巳时三刻,她看了一眼浑身上下被风灵已经包扎好的伤口, 双腿轻微一动传来钻心的疼痛。
风阮皱着眉头, 双腿怎么依然不能走动?
风灵端着汤药进来的时候便瞧到风阮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将汤药放到她掌中, 说道:“公主, 你这双腿,恐怕得再养几日才能行走了,这几日呀, 你就在床上好好养伤吧。”
风阮一口将苦涩的药汁灌下,问道:“师父呢?”
风灵自荷包中拿出淡黄色的蜜梨糖放到风阮口中, “清守道长有事先走,命清御道长带着一众玄清宗弟子捉拿妖物。”
“太子去了太守府, 好像是要斩杀太守,开仓放粮什么的, 太子令禁军看守在客栈之外,公主在客栈中休息一两日之后再与他一同出发回京城。”
风阮哦了一声,风灵瞧出她想问什么,说道:“琴师被太子的禁军抓了起来,过两日同我们一同回京城。”
风阮垂下眼睛, 静默不语。
风灵同风阮一同长大, 自然猜测得到风阮心中所想,她蹲在风阮床侧, 仰着头道:“公主, 你要知道,你跟他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的。”风阮低声说了一句, 也不知是说给风灵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有了玄清宗相助,岐水镇的事情料理得很快,清御道长带着一众玄清宗弟子启用阴阳阵,将胥绿困阵中,由清御亲自将其灭魂。
即墨随命岐水镇周围富户开仓放粮,允诺朝廷会进行补偿,又将岐水镇太守当街斩首,以儆效尤。派一众部下安抚民心,挨家挨户派送粮食伤药。
等事情解决的差不多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日,这三日里风阮的双腿养得也可以下地行走,不过不管她走到哪里,风灵就跟到哪里,恨不得让她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来到了四月,胥绿的离开使得岐水镇的天空露出了久违的太阳,春光一片大好。
阳光明媚,陌上花开,正是回程时。
一大早,客栈门口便热闹了起来。
今日风阮便要跟随即墨随启程返京,腿上的伤虽然见好,但胸前被瞿囡囡那一刀插得太深,一受风便容易咳嗽。
风阮穿着一袭淡蓝色裙衫,梳着民间女子的发式,绸缎般的长发披于身后,在晨间的阳光下闪耀着墨色光辉,她莹莹孑立于客栈门前,不知在想什么,看着禁卫们准备粮草,准备马车,有些出神。
即墨随自客栈中下楼便见到她这副模样,像是一只轻飘飘的蝶,风一吹便会飞走。
他上前将手中的蓝底玉兰绣花披风披到风阮身上,“这里风大,上车罢。”
风阮阻止了他为自己系披风的手,说道:“多谢殿下,我自己来。”
即墨随顿了一下,双手自她脖颈前离开,告诫自己莫要着急。
清御师叔同玄清宗的弟子们需要先回宗门,再转至京城降服妖蛛。风阮是和亲公主,只得跟随即墨随先行回京。
没有了玄清宗的咒法加持,若是要回京城,仅靠车马的话,需要跋涉一月。
即墨随到底与风阮尚未成婚,不好同乘一车,两人的马车先后而行。
马车一路行至岐水镇渡口,风灵搀扶着风阮上了船。
太子回京,岐水镇新任太守连忙派亲信自隔壁的岐阳镇调了一艘最好的官船来,船体颇大,船舱内房间也多,就连为太子解闷的歌女舞姬都安排好,一并为太子送上了船。
阳光倾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风阮立在船前,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岐水镇。
风灵将热药端来,“公主,该喝药了。”
风灵每日里一顿不落地为风阮熬药,监督喝药,年纪不大却活脱脱像是一个管家婆。
风阮弯起眼睛,笑道:“风灵,你这副模样,以后的夫君会害怕的!”
风灵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公主是公主,夫君是夫君,夫君怎可与公主相提并论?”
夫君可以再换,公主只有一个。
风阮哈哈一笑道:“不如这样,下月我大婚的时候,风灵你回南诏吧,王兄不靠谱,我拜托祖母帮你物色几个如意郎君可好?”
风灵就知道风阮这几日郁郁寡欢,病情不见起色是因为心事重重的缘故。
去年初来华朝之时,公主心中无牵无挂,自然和亲什么的也不甚在意。
如今定下的婚期在即,她喜欢上了别人而不得法,那人又为护她安然离开岐水镇,不幸被太子抓住了行踪,马上就要被处死,公主不是束手就擒的人,想必脑海中一直在思考如何破解这一困局而不连累周围人,所以这才半调笑着想将她送走。
风灵扳正风阮的肩膀,一字一顿道:“公主,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风阮抿着唇,静默许久,道了一声:“好。”
在船上这几日中,风灵同风飞飞玩得不亦乐乎,仅仅几日,凤飞飞便长大了许多,风阮一只手掌都快握不住,这样的生长速度不禁让人有些咂舌。
船行驶了两三日之后到曲明府停下,此时风阮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胸前的伤口也有了愈合的趋势,风灵这才不坚持为她熬药,而改成每日里抹药。
曲明府位于华朝西北之地,民风淳朴,以灯景闻名。
风阮到的这一日,正值四月四,曲明灯景节。
车马走在曲明的主路上,便听得今日民生鼎沸。风阮从马车内探出头来,看着曲明的灯会盛景。
路边家家户户都张挂着各色彩灯,富户人家门前建造着用竹竿搭成过桥的灯棚,上面挂雪灯一,灯球六,曲折小巷中的穷苦人家门口挂着两颗彩灯。
风阮瞧着这盛景,不禁有些感慨,同岐水镇饿殍遍地的模样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上人间。
日暮西山,属于曲明一年一度的盛夜才刚刚开始。
即墨随下马走向风阮,敲击了两下车门,沉冷的声音夹杂着一点小心翼翼,“风阮,今日曲明灯节,我们今夜在此处停宿,明日再启程如何?”
风阮行动不便,风灵跳下马车,似有意似无意将即墨随往旁边一挤,伸出一手搀扶住风阮。
风阮借着风灵的力下了马车,对即墨随笑道:“你安排即可。”
她对他笑着,即墨随却感受得出来,这同那夜她对弗彻的笑意并不相同。
她对他的笑不是疏离客气,就是暗含讽刺。
可他在龙王庙那夜明明看到,她对弗彻的笑满眼都是欢喜。
即墨随压下心中层层翻涌的郁气,道:“那今夜便与我一同出行赏灯景罢。”
风阮应下,没再看他一眼,去了客栈休息。
曲明灯景甲天下,今夜的街市彩灯展出十分盛大空前,锣鼓震天,街边空地上跳着大头和尚,来往的男男女女几乎人人提着一个样式精巧的小灯笼。
即墨随买了两盏纸糊的魁星灯,背后是澹月西斜挂于树梢,灯火辉煌盛大,他静静站在客栈门口等风阮出来。
风阮见到他手中花灯愣了一瞬,自他手中接过花灯,细细端详一番道:“做工精巧,上面这小人画得跟真的一样。”
魁星灯上画着一幅男女相偎图,画中男子身穿黑衣立于树下,怀中拥着蓝衣女子,两人交颈而拥,形态亲密。
两人服装颜色一如今夜的即墨随与风阮。
风阮看完将话题转得极快,问他道:“今夜去哪里看灯?”
“去西桥。我打听过了,西桥处人群没有主道上那么拥挤嘈杂,往前走十几米便是望月楼,在那里,可以看得到满城灯火。我已经将那里包下来了,不会有人来打扰。”
曲明灯会的精髓所在便是热闹欢快,即墨随将望月楼整个包下来,就他们二人,哪里来的热闹欢快。
罢了,槽多无口,风阮沉默着跟上即墨随。
即墨随向前走了几步,应该在自己身旁的女子却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他定了定,等风阮走到自己身前,不容分说地拉着她的手臂,让她与自己并肩而行。
两人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闹市,穿过形形色色的叫卖小摊,穿过西桥,一步步踏入了望月楼最高层。
风阮腿伤未愈,上楼时即墨随执意要抱她上来。
风阮拦住他的双手,含笑拒绝即墨随,“我腿伤已然大好,上楼无碍,便不劳烦太......你了。”
即墨随闻言收回手臂,一言不发的看着女子登上阶梯。
他冷着一张脸,想起来,这是他第二次收回手臂。
望月楼楼高数十尺,恢弘盛大。对面是挂满五彩灯笼的西桥,桥下是波光粼粼的落樱河,落樱河畔种植着不少樱花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粉色花朵飘落而下,好似在河上生成了涳涳濛濛的雾花雨,人立于望月楼巅,实在是最好不过的观景所在。
风阮瞧着楼下盛景,想着果然有银子真好。
她雪色脸庞上辉映着熠熠灯火,与眉间朱砂交织成一幅瑰丽画卷,看得即墨随喉头一动。
想说话,却又怕惊扰了这盛世美人。
漫天灯火之下,即墨随将自己的心意摊开来揉碎了讲给她听。
“风阮,我知晓起初我对你有些误会,让你承受了很多委屈。但与你一同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我发觉我是真的喜欢上了你。”
“回京之后,你可愿心甘情愿做我的帝后?我会许你一世荣华,南诏百年太平,只要有我在一日,南诏绝无外敌来犯。”
即墨随说完,看着风阮沉静的眉眼,心知,女子在听到心仪男子表白之时不是这副模样。
风阮静默了一会儿,轻巧的话语被夜风送来,“太子厚爱,我之荣幸。”
她的结局本该如此,平安盛世里承受子民爱戴,和亲他国为后,保住家国太平。
至于即墨随的心意,他喜欢他的碧柔小娇妾也好,反过头来喜欢上了她也好,她都不在意,爱喜欢谁喜欢谁,将来登临大宝,她还可以给他纳三千佳丽,日日让他换个人喜欢。
即墨随听得出来,她笑着,眼眸深处却溢出一层寡淡来。
即墨随早有预料,立于望月楼之巅,他轻轻敲击了两下手掌。
琉璃花灯自地底升起,逐渐占据整个天幕,漫天花灯逐渐变幻阵型,形成了两个字“随风”。
与此同时,即墨随突然靠近风阮,慢慢俯下身,薄唇距离她耳侧不过几厘,一手抱住她要后退的细腰。
他在她耳侧呢喃,靠得太近呼吸都喷洒在了风阮的颊边,“孤之心意,早已随风。”
即墨随,风阮。
他在这样漫天花灯之下告白,极其聪明的将暧昧氛围烘托到极致。
于是,从弗彻的角度来看,即墨随好似在亲吻风阮的唇边。
他们二人相偎在一处,两人的墨发在夜风吹拂下交缠在一起。
女子背对着他,弗彻看不到她双手推拒在即墨随身前。
而即墨随的唇边带笑,眸中情意深深,分出一丝冷光得意睥睨着他。
弗彻被囚于笼中,一袭白衣经过几日的恶劣对待已经不辨原来颜色,双手双脚上的镣铐不知为何卷上了许多溃烂之物。
他在龙王庙中那夜的伤口经过酸雨一夜的淋漓浇灌变得化脓发炎,与衣物贴在了一起。
即墨随微笑着离开了风阮的颊边,带着她大步离开望月楼。
风中传来独属于风阮的味道,弗彻握紧手中的同心发结,良久,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发结放入那枚被他护在胸口的戏水鸳鸯锦囊中。
他囚于笼中,四面灯火环绕,漆黑双眸看着漫天的琉璃花灯布成“随风”的字样。
四月的风吹乱他的鬓发。
他仰望着苍穹,如同仰望着神灵,渐渐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那血迹顺着下颌滴在他本就布满血迹的脏污白衣之上,铺成了一朵更大的恨意之花。
这是,他的恨。
车队约莫走了一个月,才抵达皇城。
皇城门前一如一月之前的诡异,妖蛛未灭, 门前已悬浮起七位大人的人头, 人头脱离人身, 竟未腐烂, 甚至连额头上刻下来的远古文字都愈发清晰。
即墨随驱马到风阮马车身侧, 侧首道:“清御道长已在一日前带玄清宗众人抵达京城,现下天色已晚,先行回宫明日再与他们一同面见母后可好?”
风阮点点头, “殿下安排便是。”
即墨随是秘密出京,回宫也未曾声张, 车马一路穿过宣武门,穿过重重宫道, 行至兰雪殿。
风灵心中冷哼,初时待公主弃若敝履, 战良娣婢女的一面之词就要一杯鸩酒赐死公主,逐到萋芳殿。现如今又鞍前马后的送回兰雪殿。
话本子里都怎么讲的来着,迟到的醒悟,比狗还贱。
风灵在心中礼貌问候了太子一番,圆脸上丝毫不显, 走上前再次不露痕迹地将即墨随赶到一边, 扶着风阮下车。
风阮瞧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勾了勾风灵鼻尖, “好了, 我的腿已经大好啦。你再皱着一张脸,小心长皱纹。”
风阮倒是没有骗她, 距离腿上受伤那日已逾一月,伤口已愈合大半,仅腿上最重的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胸前被瞿囡囡深刺的那一刀还未完全愈合,身上其余地方的伤口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风灵不听风阮打趣,正色道:“虽然不用再喝药,但仍旧需要每日换两次药,不可松懈,这样伤口才会好得快。”
兰雪殿是风阮初入华朝宫廷时便居住的地方,没想到再次站在殿前,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即墨随立在门口看着风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殿门,收回目光,大步离去。
有风透过半开的窗子吹了进来,风阮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在无人时,倾城的眉眼间落下了寂寥的暗影。
风灵拿着刚配好的祛疤伤药进来,解开风阮的衣服,一边涂抹一边小声道:“公主放心,那药我用传送咒每日都送到琴师的身边,他的伤势比你稍轻一些,我估计,如今应该已经好全。”
风阮轻轻应了声好。
风灵看着风阮,语调中夹杂了点哭意,“公主,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在南诏时,在玄清宗时,很快乐的,我们回南诏吧好不好,我们回玄清宗,这和亲谁爱和谁和!”
风阮伸手抹掉风灵圆圆小脸上掉落的泪珠,知道风灵最看不得她不开心,她弯起眉眼,“风灵,你都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还掉金豆子,好啦,人活一世,总要向前看嘛,我晓得的。”
“我不会自苦,若是......没有中意之人白头到老,倒也无妨,毕竟人的一生中还有那么多真挚的情感,亲情、友情,每一样都值得珍惜。可我也希望,他能一生平安,我不想他死。”
大约是风灵的哭声吵醒了风飞飞,风飞飞自乾坤袋中钻出来,它个头长大了不少,挤出来的时候哗啦啦将乾坤袋中的东西洒落了一地。
风飞飞刚出世没几个月,跌跌撞撞就要爬到风阮膝头,风灵一把捉了它去,却眼尖地看到地上掉落的一把钥匙。
“公主,这是什么?”
“瞧着不像是寻常铜铁所造,拿着还怪沉的。”
风阮瞧着风灵手中这把小钥匙,脑海中电花闪过。
噩梦之境中蛟龙自废井而出,然废井之水与往生湖相接,往生湖中不仅封印着蛟龙还......
记得与弗彻初遇之时,宫人曾对她说过,琴师身上玄铁镣铐的钥匙被华武帝一把扔进了往生湖。
蛟龙来自往生湖,在噩梦之境中把这把钥匙给了她......
那这把钥匙是......
风阮垂下双眸看着手中钥匙,瞳孔紧缩。
当初自噩梦之境出来之后,即墨随下令将弗彻处死之时,当时她心中亦存疑虑,不敢轻易再动救弗彻的念头。
可跳下无回渊之后,弗彻以命相护;在岐水镇,为护她安然离开,以身为饵,遍体鳞伤,本有机会安然离去,却因护她耽搁离去的最好时机,再次落入即墨随的手中。
噩梦之境中的他杀死了华武帝,登上帝位,这对于任何一个在权利最中心的人来讲都是威胁,就算他手无缚鸡之力,可一旦引起了君王的猜忌,即墨随也不会给他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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