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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后(谢晚棠)


萧直见状, 自己也盛了一碗,琥珀色汤汁清澈并不油腻,里头的肉丸细腻如雪,光泽诱人,他不仅喝了一口汤,还将肉丸挖开,露出里头澄黄澄黄的蟹粉来,肉丸团成狮子头大小,勺子轻轻一戳,便嫩的微微晃动。
萧直挖了一勺,放入口中,咀嚼的很香。
谢期看得口水生津,她居然很有胃口,还感觉饿了,丸子是蒸的,里头应该是放了马蹄,软腻中有脆脆的口感,汤汁鲜美一点都不油,不知不觉,她居然将一整个狮子头都吃了,汤也喝了。
萧直笑的眉眼弯弯,喜悦是从内心散发而出,并不作假。
谢期有些不适应,上辈子的萧直跟她扮演皇帝宠妃的游戏,所谓宠爱也是居高临下的,甚至带着一点探究和若即若离。
而这辈子,在她面前,他装过纯情少年郎,装过没有记忆,也在露出真面目后疯病的让她有些害怕。
现在这么平静,如老夫老妻一般坐在一起吃饭,的确是两辈子加起来的第一次。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一直想杀他吧,她表现得都这么明显了,在她面前,却能保持如此不设防的坦荡,还是说他太过自负,坚信自己杀不了他?
“吃完了吗?”
他已经等她好一会儿。
“不想去见皇叔了?”
“当然要去。”谢期深吸一口气,脸上不自觉带出一点忧虑来。
萧直望着她的侧脸,伸出手握住她的,想要跟她十指相扣,谢期实在厌烦这种腻歪动作,甩开他的手。
他也不气,转而去抓她的袖角,谢期冷住脸,欲要再甩。
萧直开口:“皇叔可能不想要见你。”
谢期果然被转移注意力:“为什么,他凭什么不见我,你跟他说了什么?”
萧直看着她的衣袖被攥在自己手中,而心爱的姑娘浑然不觉,开心的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在嘲笑我,这辈子费尽心机也没得逞?你很得意?”
萧直正色:“这个绝没有。”
“但凡皇叔能多活几年,他一定不会传位给我,他不想见你,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也不奢望你能谅解他,只是……”
“只是?”
“只是你要见他,我们得在暗处见,若是违逆他的意思,怕是最后这点时日,他也活不下来。”
谢期不懂,她还觉得很委屈,被瞒在鼓里,萧琰根本就不在乎她,她恨不得冲上去质问他,曾经的承诺和山盟海誓难道都不作数吗?
堂堂皇帝,可以骗人吗?
现在还要她去体谅萧琰,凭什么?
“你见了他,就会知晓,他为什么不想见你了。”萧直不再多言。
上了马车,谢期还在发呆,萧直还握着她的衣袖,手瞧瞧移到袖子里,马车不宽敞,他特意没让车夫选宽敞的。
他身子高大,谢期虽比他娇小,可在女郎中,也不算娇小纤弱的类型。
两人坐在一起,有些挤,手臂挨着手臂,膝盖都碰到了,她也没发觉。
时间已经太久了,对他来说,上辈子为了能有这辈子而苟活着,重生后却又眼睁睁的看着她跟萧琰夫唱妇随,恩爱缠绵。
每一次见到那两人站在一起,他心疼如刀割,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要微笑,要淡然,可他绝不叫她皇婶,他绝不承认。
每一日,思念都折磨着他,梦中的她有多热情,有多爱他,清醒时入了宫,就要看她有多恨他,厌他。
哪怕一起谈论政事,她与萧琰说到兴处,相视一笑的默契,都让他疯狂的嫉妒,恨。
恨不了萧琰,更恨不了谢期,只能恨自己。
他已经许久没有亲近她了,哪怕用了手段,改了她的身份,让她变成自己的王妃、妻子,她戒备心如此之重,恨不得随时与他同归于尽。
他实在不愿她再恨他。
只是这样挨着,隔着衣裳,他便已经很满足,来日方长,他总能用这辈子,去融化她。
“都是你的错,萧琰不肯见我,一定是你挑拨离间,当初公孙遗是你,明如槐是你,如今我跟萧琰在一起,你还要挑拨,萧直,我怎么倒了八辈子霉,遇见了你。”
谢期眼中明晃晃的恨,让萧直胸口压了一块巨石,让他喘不上气。
“我确实暗算了公孙遗,可若不是因为他自己想调戏人家卖唱的花船娘子,我的诡计焉能得逞?公孙遗如今娶了王若君,被管制起来,也不再肆意调戏良家女,流连秦楼楚馆。
还有明如槐,若不是他自己不坚定信念,性格懦弱,轻易就信了他表姐的话,我就算让人挑唆,又有什么用呢。让你落水,绝不是我做的。”
萧直有点慌乱,却见他满脸不信,胸中苦涩:“阿鸢,我上辈子害你难产而亡,悔不当初,我如今重来一回,我怎么可能伤害你?”
谢期不信:“不是你,还能有谁,你既算计了公孙遗和王若君,叫人推我下水,你再出来做好人,难道不是你的连环计?”
萧直冤枉死了:“真的不是我,是公孙兰。”
谢期满脸狐疑,摆明就是不信任何他说的话。
“是真的,公孙家的内宅事,公孙兰是老首富的重孙,父亲是公孙遗的嫡出长兄,原配所生,公孙遗是继室所生。按理说,公孙家的爵位理应是给公孙兰的,但公孙遗的嫡出长兄早逝,公孙遗的亲娘,又是老太太的堂侄女,他们家是个大家族,争斗的厉害。
公孙遗想娶你,公孙兰也想娶你,公孙遗的亲娘何氏在他们内宅宣扬,你跟他儿子定了婚事,公孙兰那房便着了急,我安排的人手和他安排的都在船上,各依计行事,彼此之间都不知打算,公孙兰的人是打算让公孙遗推你落水,彻底让他娶不到你,公孙兰的人上船晚,并不知我先得了手,只看到公孙遗衣衫不整从画舫了跑出来,还施行计策,这才推你落水。”
谢期面无表情,心中没有丝毫波动。
“是真的,此事我决没骗你。”
“是吗?那你倒是把那日的人带来,叫我好好审一审,我才相信。”
萧直有点高兴:“我带过来,你就信吗?那推公孙遗,致使你落水的小厮,我已经处置了,但公孙兰是当事者,我带他来……”
谢期偏过头,语气不耐:“罢了,带过来又如何,知道不是你做的又如何?你没得好处?在我爹爹面前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好一个本分正直的大好人。你现在是皇帝,九五之尊,哪怕强迫公孙兰,让他承认是他做的,他敢违令?”
在她眼中,他竟然是这样的人吗?
萧直垂眸,解释的话根本说不出口,他可不就是这样的人,上辈子他纵容周慧荑,便是知道她戕害妃子也不管不顾,逼死他爹爹,利用她大哥弟弟,害她难产而亡。
那时他更多是顾忌前朝,周慧荑做的事,他知道一些,并不知道全貌,却从没管过。
左右她害的,是他政敌的女儿,对待敌人,不择手段,斩尽杀绝,才是他萧直。
他现在总算明白,萧琰当初叹他,做事不留余地,到时有的后悔,是什么意思。
纵然他没想杀谢觞,谢觞被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新党逼死,难道就跟他毫无关系?那一碗一碗的凉药,是另一个叫萧直的人让她喝的吗?
他对不起她。
一个身形如此高大的男人,还是掌握天下的九五之尊,堂堂帝王,因为她的厌恶,此刻却缩在马车的一角,期期艾艾的看她。
谢期却歪着头,不看他。
“我现在已经落到你手里,你本事通天,连我爹娘都能说服配合你偷天换日,你连身份都给我编好了新的,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我还能管得了你吗?”
闭上了眼,再也不想瞧他。
“阿鸢……”
萧直伸出手,想要碰碰她,却在对上她好似万念俱灰一样的神色时,痛苦万分,收回手,攥紧拳头。
马车内沉默了下来,只有车轮行在路上时发出的呼呼声。
“陛下,到了。”
马车停下,萧直小心翼翼的,拉了拉谢期的衣角:“先跟我下来行吗,这里路不太好走的,我扶你好不好。”
第88章 决裂
“这里是九渊山?”
此处空谷幽幽, 鸟语花香,山水空灵,台阶宽敞一看便是宫中匠人所制, 但九曲回肠, 简直像误入绝谷。
萧直颔首, 一直在她身边护着她。
她厌烦他, 不让他碰, 萧直便虚虚张着手,生怕她跌一跤,刚下过雨, 台阶上是湿滑的很,萧直心惊胆战。
九渊山, 算是萧家先祖龙兴之地了,据说萧家□□, 便是在九渊山见到天降仙女,被授予《玄天兵书》, 说他是天命所归的帝王,自此起兵,一呼百应,推翻了旧朝。
这种带着神话传说的故事,无非是为了抬高萧氏的身价, 毕竟□□是妥妥的泥腿子出身, 入过丐帮,当过包身工。
萧家皇陵就在九渊山的不远处。
萧琰在这里, 是为了死后好直接葬皇陵吗?
没一会儿, 行宫便映入眼帘,谢期一直在沉默, 萧直小心翼翼的,也不敢随意说话,只是引着路,护着她往前走。
迎着他们出来的是个脸生的小太监,但谢期认出来了,他是萧琰身边内侍官小德关的徒弟,也是在甘泉宫阻拦过她的那个。
他垂着头,根本就不敢看谢期。
“今日皇叔身子如何?”萧直开口问。
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一直昏迷,今日才清醒了一个时辰,饭吃不下去,合着药汁子一起吐了出来,太医说就在这两天了。”
萧直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带着谢期进去,拐过一道回廊,忽然站定,那厚实的木雕屏风后,便是萧琰。
谢期抬脚,就像过去,质问一下萧琰,他到底为何放弃她,抛弃他们的诺言,甚至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般,让她停住了脚步。
她到底还是心软的。
嘶哑的声音,苍老宛如行将就木之人。
“今日有阿鸢的消息吗?”
“陛下……有的,王爷已经将娘娘接回了府中,保护了起来,今日娘娘用的香,喝了两碗汤呢。”
“是么,看来,他把我的阿鸢照顾的很好。”
萧琰的声音,不仅苍老无比,只是说这么两句话,便一直在喘,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如被拉开的风箱。
沉默,很久的沉默。
“好久都没见到我的阿鸢了,今儿是第几天了?”
小德关强行忍耐哭泣的声音:“陛下,今儿是第七天了。”
“是么,第七天……我还以为过了好几年了呢,我的阿鸢,我好想她。”
“陛下,您要是实在思念娘娘,就把娘娘接来吧,娘娘心里,也念着您呐,您这么苦熬着,这样苦了自己,奴婢心疼您。”
“不……不要让她来……朕……我……我不能见她,不能见她。”
为什么不能见她?谢期咬紧了嘴唇,愣神间,恍惚察觉到嘴里有血腥味,温热的手指停在她的唇边。
是萧直,为了不让她继续咬自己的嘴唇,他把手指递过来,让她咬。
谢期并不领情,扭过头,不想理她,还往边上走了一步,嫌弃的溢于言表。
“朕好怕,一见到,阿鸢,就会想要带她一起走。”
“我又梦见父皇了,我又梦见父皇了,他一直在我耳边念,蛊惑我,只要我让阿鸢殉葬,就能一辈子拥有她,我不要,我不要。”
“我的阿鸢,那么美,那么爱笑,就该好好活着,我好想见她,可我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见她,她一定会嫌弃我老了,丑了……我怎么舍得阿鸢陪我一起死,该死,父皇,你别想继续蛊惑我了,别在我面前,滚开,滚开!”
“对不起,对不起,阿鸢,我食言了,我没能做到,我……对不起,对不起,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惊叫声。
“快,快来人,陛下又晕过去了。”
谢期不忍,想要从屏风后走出去,这个位置本就能看到他的一部分身体,露在外面的手臂,居然瘦的如萎缩了一般,只剩下皮包骨,满头白发,脸也瘦的眼窝深陷,双颊凹进去,没有一丝的肉。
就这么几天而已,他怎么就变成这幅样子了。
谢期眼睛鼻子酸的不行,不由自主的迈出一步,已经出了屏风的范畴。
萧琰的眼睛如骷髅中镶嵌的两颗石头,无神而木然,视线忽然落在谢期的方向,眯了眯眼,发呆半晌,忽然抖如筛糠。
“别,别过来,别看我,阿鸢别看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因为情绪激动,他身体抖动的越来越大,几口黑血吐出,栽倒在地。
萧直一把将谢期拉回到屏风后。
这一次,晕过去后,萧琰没有醒来,强喂药进去,根本就无法往下咽,顺着嘴角流出,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这一回也没所谓见不见了。
萧琰变了,昔日印象中那个病弱却总是带着温和笑意,面好若女的少年太子,现在枯黄干瘦,病痛的折磨,早就让他失去了曾经的美貌,岣嵝的身子,骷髅一样的脸,唇黑脸青。
是不好看,怪不得他死活不想让她看。
谢期摸着他的侧脸,明明在笑,却比哭还要难看,萧琰不喜欢她哭,他说她笑起来,明媚如山花烂漫。
她竭力的在笑。
“傻子,真是傻子,就算你病了,老了,丑了,我又怎会嫌弃你。”
萧琰此刻,早已听不见了。
“可是,我不会原谅你的,是你先抛弃了我,是你打破了承诺,把我让给了别人,你先不要我的,现在,我也不要你了。”
他爱过她,对她好过,可现在,他打破了约定,在她与江山之间,还是选择了江山,曾经承诺过的那些,都不作数了。
“娘娘,您请回吧,您如今,已经不是皇后娘娘了,不再是陛下的妻子,在这里于理不合。”
小德关阻拦她上前,挡在萧琰前面,让她看都不能再看一眼。
“陛下他,也许能醒过来也许醒不过来,可若是醒过来,陛下一定不愿您见他这个样子。”
谢期擦擦眼角,恢复冷漠:“我知道了,这是他的愿望的话,我不会再违背,他若还能醒,也不必告知他我来过。”
起身离开,这一次是真的再也没有任何眷恋。
然而只是刚到行宫门口,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高喊:“陛下,驾崩了!”
她越走越快,直到跑出九渊山行宫,外头竟又下起小雨来。
“阿鸢,你别跑,地上滑!”
“阿鸢!”
萧直一声比一声大,谢期却听不见,脚下踩到鹅卵石,噗通一声就要摔下去。
没有预想中的疼。
睁开眼,却对上萧直担忧的双眼,他给她当了人肉垫子,所以谢期一点也不觉得疼,可地面冰冷硌骨,萧直一定很疼。
萧直是在强忍,但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阿鸢?”
“磕碰你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巡,流连在她腹部一瞬,便移开视线,见她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娘娘,娘娘,请您留步。”
小德关跑出来,奉上一个锦盒:“这是陛下移驾九渊山之前,特意交代奴才要给您的。”
谢期接过,内心难耐还是问了出来:“他呢,还好吗?”
小德关悲痛万分,哭着道:“陛下,驾崩了!”
谢期的身子晃悠了两下,面色惨白,差点又要摔到,被萧直一把揽在怀中。
萧直倒是沉稳,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通知三郎,一切照先帝遗旨办理。”
他们做这场戏,大行皇帝的葬礼早已办完,如今不过是私下再祭,将萧琰移陵便是。
纵是早有准备,萧直的脸色也并不好。
谢期寻了个石头坐下,打开锦盒,里面乃是一封信和一个小小的印章,那印章是萧琰的私印,意义斐然,至少凭此私印,她可以指挥得动金吾卫,和暗卫玄机阁的势力。
读完那信,谢期的眼泪,簌簌落下,一滴一滴滴落在纸张上,打湿了信纸。
“真是傻瓜,说好的让我做摄政太后,却反悔,如今把你的私印留给我,将一部分权柄分给我,就以为我会原谅你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你想求得解脱,还叫我不必为你守洁,若不满意萧直,寻别人嫁了也可以?我偏不如你的愿。”
“你擅自做决定,还以为对我好,我才不会原谅你呢,以后我很快就会忘了你,一辈子也不想起你的好……”
谢期喃喃自语,越说到最后,眼泪便越发控制不住。
“凭什么,凭什么,萧琰,你这个混蛋,这对我公平吗,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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