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贵夫妻俩在塞外的这段一年多,老了十岁不止。王姝印象中还十二分年轻的两人,一个腰肢佝偻,头发花白;’一个牙齿掉光,还瞎了一只眼睛。
两人一见王姝就红了眼睛,推开汪进飞就冲到王姝的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大姑娘!”
王姝被他俩这一声喊的,也跟着红了眼眶。
王春贵夫妻俩虽说是下人,但王姝私心里是拿两人当家人看的。两人都是王家的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王家。后来被赐了主家的姓氏,算是王家的人了。
“大姑娘,你小心陈良生啊!”
王春贵就是瞎了一只眼睛的。他的眼睛是去年瞎的,在被卖去马场时半路企图逃跑。被马场的买主抓到,搏斗的过程中被刺瞎了一只眼睛,“那就是个畜生!畜生啊!得了老爷那么多的照顾和恩惠,竟然半点不知感激,反倒暗中陷害老爷,挪用主家财产!”
“陈良生可是那个京城的大掌柜?”王姝记得没错的话,那个掌柜就是姓陈。
“就是他。”王春贵提起这人都恨得牙痒痒,“就是那个畜生王八蛋!”
他一声骂完,身后瘦的跟麻杆似的王春贵家的也憋不住骂了一句:“那个烂心肝的东西,该下地狱挨千刀的白眼狼!他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到底怎么回事?”王姝眉头皱成一团,心都揪起来。
王春贵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起来:“当初老爷是在运货去京城的路上遇上他的。这人是个秀才,出身江南,要进京赶考。结果路上遇上劫道儿的,丢了盘缠,还被人打伤了一条腿,划伤了面相。老爷心善才决定捎他一程,还给他找了大夫治伤。”
古时候做官讲究面相端正,面部不能有残缺。
“结果这人自个儿脸上留了疤,好不了,却发了疯。”
一个进京科举的人,面部有了伤,等于跟仕途无缘了:“一路上老爷也对他多加照顾,甚至,老爷见他好好一个读书人就这样被毁了青云路,实在可怜。给了他一份养家糊口的活计。谁知道这人不仅不感谢老爷,反而借此机会踩着王家,攀附京城的贵人!!”
这事儿说起来是一盘烂账,但这股恶火憋在王春贵的心里太久了。
久到都要烂成腐肉,烧穿他的胸膛。
“这人起先只是暗中拿铺子里的东西去讨好权贵。做的不明显,被老爷敲打过几回。原以为他受到教训知廉耻了,便收敛了。谁知道这人只明面上收敛了,背地里却变本加厉,拿王家当幌子替衙门做起了脏事儿。从一件小事儿到越牵扯越大……”
“……他怕捅出窟窿被老爷送官,便一不做二不休,对老爷下了手。”
“什么意思!”王姝骤然坐起了身体,“他下的手?”
“是!肯定是的!”
王春贵家的斩钉截铁,恨得牙齿咯咯响。
她不像男人想得多,她就只看结果:“咱家老爷身强力壮,正值当年。平日里舟马劳顿也不见分毫疲累,更从未有过咳嗽肺痨的病症。怎地在京城小住了两个月,就忽然染上了肺痨?还一病不起?不是他下的手谁下的手!”
“可是大夫曾诊断说是父亲喜食鱼脍,是肺吸虫病……”
“肺吸虫病?”王春贵家的没听说过什么肺吸虫病,她只知道,“老爷生病之前,正在清算陈良生挪用王家财产之事,正将他送了官,等着给他定罪呢!”
这事儿王春贵也清楚,他夫妻俩毕竟贴身跟着王程锦。有什么事儿,王程锦根本就不避讳他们俩。
王姝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一茬,心仿佛被一只手揪住了。
她搭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捏紧,想尽量做到客观冷静,不被一面之词影响。但还是控制不住的觉得愤怒。她咬了咬下唇,克制住胸口的怒意:“你们可知道他来往的‘贵人’是谁?”
王春贵夫妻面露颓然,怒气跟被戳了的气囊似的,憋了。
两人摇了摇头:“奴婢二人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被打晕运出了京城。根本就不晓得那贼子跟谁往来。只知道他背后的‘贵人’身份贵重异常,便是京兆府尹大人也不大敢跟他对上。不然老爷都陈良生那畜生送进了大牢,他还是没两日便出来了。”
王姝瞳孔剧烈一缩,抬起头来:“除了他,可还有别人?”
“京城那三个掌柜就是一丘之貉,没有一个逃得掉干系。”王春贵捏紧了拳头,“当初老爷迟迟发现不了不对,就是另外两人替陈良生打掩护。这几个人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王姝不晓得被她送进京城的柳账房会如何,心不禁悬了起来。除了京城这处,江南三州的问题也不小。
“你方才说陈良生是出身江南,可记得他是江南哪个地方的人?”
这个王春贵夫妻便不知了。
他们只记得人籍贯是江南,具体是江南何处的人,只有王程锦知晓。
王姝见他们想不起来。便也没有勉强,让人给两人安排了屋子和洗漱的水。一行人刚被汪进飞从马场捞回来,各个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听王春贵说,王家的老管家胖叔,在被卖入马场的第二日,就被激怒的马踩踏至死。
胖叔是王姝出世前就已经不在府中,替王程锦做外头的事儿了。王姝对着人没什么印象,但王春贵夫妻俩熟得很,不忘说了句:“老爷的私账,只有胖叔知晓在哪儿。”
王姝一愣,“私账?”
“对。”王家人少,没有那么多争权夺利的麻烦,却不代表账簿都是不含猫腻的。任何一家商户,都有对外的公账和对内的私账。因着王姝独特的改良良种的天赋,王家背地里的家财远比账簿上写的多,那些东西,自然就需要一套私账,“可惜胖叔临死之前,也没告诉任何人。”
王姝不知为何,想到自己‘嫁妆’库里的那个黑色的小木盒。那个该不会是她爹的私账吧?
心里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王姝送走了王春贵等王家的老人回清河镇。让他们替她守着王家老宅和家中的祖产。自己则又选了一日,折回了萧宅的后院北苑。
将藏在她屋子床底下的木盒拿了出来。
这木盒用的鲁班锁,不是那么好解开的。
王姝原先打算慢慢研究,谁知道箱子带回来便被试验田的事情给冲的忘记了。如今也没那功夫解,只能带着木盒从小门偷偷溜回寺庙。
她还是从后山走,刚进了院子不久,就发现院子门口有人在探头探脑。
她连忙将木盒放到床里,打发了喜鹊过来问。
喜鹊问过了才知道,寺庙外头好似来了什么人,是萧家的人。估计遇上了点事儿,需要求见萧衍行。但是萧衍行如今人根本不在寺庙,外头那些人又不见到人不走。僧人们没有办法,才频繁地去王姝的院子张望。想来问问看王姝能不能将那些人打发走。
王姝眉头皱起来:“谁来了?”
喜鹊不知,摇了摇头。
“罢了,把那大和尚叫进来。”王姝已经在寺庙斋戒快一个半月了,再有半个月就该回府了。萧衍行不在,她看在目前还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帮一把。
大和尚很快进来了,不敢过多的在女香客的院子逗留,他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说明。
原来,来人是京城林家的人。
来到临安县,是因为林家老太君病重。老太君极其思念孙女,盼着能在临去之前见一见多年未见的孙女儿,特意来萧衍行这里求个恩典。请萧衍行准许林氏能回京城侍疾,圆林老太君这一念想。
王姝:“……这事儿主母做主便可,大可不必来问主子爷。”
“怕是不行,”僧人额头都是汗,“听说萧宅主母仍在病中,如今做不了这个主。”
王姝:“……”那她更做不了主。
王姝正在犯难,该用什么理由将林家人打发出去。就听见外头忽然传来僧人惊呼的声音。
这些常年茹素的僧侣瘦弱得一推就倒,根本挡不住身强力壮的林家护卫。争执之中,那些人推开了僧侣闯了进来。且也不管寺庙的阻拦,直奔寺庙的后厢房。
“糟了!”
僧人惊呼一声,顾不上这些,着急就往萧衍行的院子跑。
王姝狠狠抓了一把头发,暗暗骂了一句‘萧衍行你记住你欠了我一笔’,然后吩咐喜鹊锁好院子。跟上僧人的脚步就火速往萧衍行的院子跑去。
从她的院子去萧衍行的院子还挺近,跑得快,一炷香就到了。
王姝顾不上跟守门的人解释,从人家咯吱窝钻了进去。两条腿跑得飞快,直奔萧衍行的屋子去。萧衍行的屋子果然是没人在,守门的是莫遂。王姝也不管其他,推开莫遂进了屋就开始脱衣裳。腰带、外衫、罗袜扔得到处都是,人呲溜一声跑进了萧衍行的床榻。
外头的喧闹声很快就闹起来,果不然,那群人在门口跟守门的人闹起来。
王姝拆了头发,装作刚起的样子。
她两手攥着衣领,赤着脚便开了门。她立在门廊下面,远远地站在门边儿就朝门口喊:“闹什么?爷还在歇息呢!闹事儿的都给我打出去!”
只见领头那人要抬头,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推出了院子去。
那人还要闯,莫遂已经提了剑去。
王姝还要往下走,想要就近说些什么。结果脚才踩到走廊的石砖,就发现自己忽然被一片黑色阴影给笼罩了。熟悉的檀香味弥漫了鼻尖,她扒拉了很久才要扯下来,就被人给死死按住。萧衍行清越的嗓音仿佛天空飘下来,轻声呵斥道:“套上,不准摘。”
王姝抓着衣服的手一顿,闻声问:“……爷回来了?”
“嗯。”
萧衍行锐利的目光投向月牙门,话却是对王姝说的:“进去把鞋子穿上。”
王姝:“……”
第四十一章
萧衍行不知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 王姝扭头往屋里看了看。没看到像她屋子那样的前后门。心里正纳闷呢,脑袋被他轻拍了一下:“进去穿鞋子。赤脚像什么话!”
王姝:“……”要不是为了帮你,她根本不用弄成这样的好吧。
不过王姝什么话都没说, 听话地进屋去穿袜子穿鞋子了。
萧衍行不知从哪儿赶回来,他的头发也是披散着的。如今单薄的僧衣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出了修长的脖子和白皙的锁骨。看来他的反应挺快, 一进屋就知晓了王姝的用意。并且极快地做出了配合。
王姝默默地穿好了衣裳,萧衍行全程就安静地立在廊下,没有亲自去门口与那些人交涉。
那群人被莫遂恍若实质的杀意给逼得退出了院子的十尺之外。
面面相觑, 不敢再放肆,而后情真意切地恳求起来。
听说废太子早已疯傻, 极少有清醒的时候。但方才瞥见他的样子似乎赶上了好时候, 林家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大声地说起了老太君的交代。
萧衍行神色不变,一双眼睛的眸光却越来越沉。
王姝巴在门边儿瞧了半天, 不晓得萧衍行在恼怒什么。原以为他会拒绝, 没想到最终他还是答应了林家人。
林家人得了许可,忙不迭就跪谢萧衍行。当即也不在门口吵闹了, 只命人送上了给萧衍行带来的端午节礼, 转头麻溜地离开了寺庙。
等人全部走光,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萧衍行转身回了屋, 王姝才发现他脸上冷得仿佛敷了一层冰。
他抬头瞥了眼王姝, 王姝还穿着单薄得有些透的亵衣, 鞋子没穿,但套上了罗袜。深吸一口气, 将冷冽的神色收敛了回去:“你倒是反应快,下回别这么鲁莽。”
王姝撇了撇嘴, 没有说什么。他明摆着心情不好,就别赶着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
“既然爷已经回来了,那我便回去了。”王姝就是过来救个急,救完了她就走。
今儿其实天比较热,热得人心烦气躁。酷暑来了,哪怕是在山上也避免不了动辄一身汗。外衫脱了,王姝就有些懒得再穿。但这个是和尚庙,她穿亵衣到处逛的话,又有点不像话。王姝将地上散落的衣裳一一捡起来,也没管萧衍行在,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穿起来。
王姝的想法也简单,她里头衣裳遮得严严实实,只是套个外衫而已。也没什么好忌讳的。
可她那厢才将衣裳套上,正慢条斯理地系带时就被萧衍行给点名了。
王姝抬起头:“?”
“进内室去穿。”萧衍行估摸着是冷静下来了,嗓音里平静无波。
王姝低头看了看自个儿,手上还捏着一根腰带。她腋下的袋子全都系好了,就是扎个腰带的事儿,哪用得着那么麻烦?无语地看着他,王姝毫不在意地扎好了腰带就走。
萧衍行目送她背影离开,眸光沉了沉。
须臾,轻声唤了声‘莫遂’。
莫遂从角落里走出来,他脸瞬间阴沉下来:“请梁世博、欧阳将军、穆老先生过来。”
京城里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老皇帝想扶持萧承焕,立他为储君之事,早在年初他便已经知晓。与萧衍行被老皇帝所憎不同,萧承焕这个他心爱之人为他生下的儿子,老皇帝是疼之入骨。与萧衍行万签插架、蠹简遗编不同,萧承焕年幼之时便时常被他抱与膝上,由老皇帝亲自教导读书识字。
不过他父皇自己就是个庸才,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人又能成什么大才?
萧衍行不禁冷笑。不过是蛇鼠一窝罢了。
林家的目的他不是不知,当初林家就没有将林氏给他的打算。当初林氏之所以会进太子府,纯粹是她年少时恋慕他,家中娇宠,林氏以绝食逼得林家人低头。老皇帝为了叫他不能名正言顺得了林家的支持,弄了个梁氏死死压住了林氏,硬生生将林氏入太子府一事变成了膈应林家的肉中刺眼中钉。
如今老皇帝要立新储,以萧承焕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废太子府。林家人早做打算,是情理之中。不过虽知晓是情理之中,但他们这般急迫地撇开的态度,还是令萧衍行不悦了。
至于新储萧承焕,这厮被老皇帝教养的颇为自大。宫人们的奉承,将他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实则草包一个。没受过挫折心比天高,自以为能取代他。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能被老皇帝能推得上去,他却不一定能坐得稳位置。
老皇帝如今宠爱于他,两人自是父慈子孝。可人一旦尝到了权势的滋味儿,心就会变。再好的父子情谊,有了利益的纠葛和争夺便会不一样的……萧衍行太清楚了。
以萧承焕那吃相难看的秉性,和老皇帝疑神疑鬼的天性,他当真好奇这对父子能和睦几时?
对于林氏要走这件事,萧衍行其实并非很在意。
大难临头各自飞,常理之中。
他看在林氏嫁给他四年真心真意的份上,也愿意放她一条生路。只不过往后世事变迁,林氏既然已经选择陌路,林家若有不妥之举,他便也不会念旧情。
厢房的门关了一整日没打开过,王姝离开了萧衍行的院子,就回屋研究起了鲁班锁。
鲁班锁就是传统土木建筑固定结合器,不用钉子和绳子,完全靠自身结构的连接支撑,就像一张纸对折一下就能够立起来。一般来说,鲁班锁内部能藏的东西很小的,基本就是藏宝珠、玉器等之类的小东西。她爹不知怎么弄得,在木盒的外围弄了个鲁班锁。
王姝对土木建筑了解不多,却也知道拆解这种东西必须要观察结构。只要观察到凹槽走向,找到最关键的解锁木块,抽出来,其他的就能够拆卸了。
不过这东西不是那么好观察的,需要了解一点土木建造结构的知识。王姝找了半天没找到关键的十字门锁,只能暂时放弃。她不是没想过拿个锯子直接物理破坏,可是不清楚木盒里头到底是什么。下手没轻没重的,不知会不会造成东西损坏。
“罢了,等改天找个木匠的书看看。”没到那一步,王姝还是决定暂时就不暴力拆锁了。
将木盒装进了书囊。
翌日,一大早,王姝决定再下山一趟。
王春贵夫妻等人已经救回来,许多事情还需要问他们。王姝给了他们几日修整的时间,今儿下山自然是安排人手去京城。且不管王春贵夫妻所说的话是否是一面之词,这个陈良生是务必要查的。事关王程锦,王姝绝对不会让害了她爹的人逍遥法外。
再来,江南三州的情况明显有异,自然不能等闲视之。也必须派人去支援账房先生才是。这个时代可不是法制健全的后世,若是有人狗急跳墙,怕是会出人命的。
王姝心里沉甸甸的,带着喜鹊从后门溜下山。照例先去了王家带上王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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