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术露出懊恼的神色,怏怏道:“我明天去胡同口那个修车的铺子里借点机油回来,给门轴上上油。开门声太响了是不是,吵醒你了?”
杨得意在王术身边坐下,闻言忍不住笑了,“我就是在这个院儿里听着这开门声长起来的,这声音或许能吵醒你们爷儿仨,肯定吵不醒我。”她顿了顿,继续道,“是正跟你爸商量着摊位租赁的事儿,你爸他说这两天请个假就去给我办了。”
王术听杨得意再度说起煎饼果子的事儿,并且似乎这个事儿已成定局,露出不开心的神色。她确实是埋怨杨得意贪图高息上人家的当,但她更不愿意杨得意五十四岁的人了去支个摊儿风吹日晒。
杨得意做出王术同款的杵着下巴发呆的姿势,只不过是镜像的效果,与之面对面。今天是农历初四,月辉聊胜于无,却也足够杨得意看清自家小女儿的轮廓了。
杨得意不由生出些感慨,似乎只是几年之前,王术还是个不及她腰高的幼儿园小朋友,她下班回家,尚未打开防盗门,就听到小朋友歇斯底里的哭声,一问原来是姐姐吃光了冰箱里的草莓,这位霸道的小朋友要求姐姐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又被脾气不好的姐姐按在地上捶了一顿……仿佛只是下了几场雪的功夫,王术居然就长成了眼前眉清目秀的大姑娘。一日日的时光都去哪儿了呢?
“……妈妈,大半夜的,你一句话不说这么看着我有点瘆人。”王术突然道。
“啊,就是突然想起个类似的场景。大概三十多年前,我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天半夜也跟你姥姥在这个石桌前坐过。是个夏天,七八月份吧大概,停电了,屋里太热了,睡不了人。你姥姥一下一下给我扇着蒲扇,念叨着说蒲扇扇出来的风比较软,我不信,风哪里分硬的软的。”杨得意意犹未尽地这样说着,伸手触了触王术柔嫩的面颊。
王术极少听杨得意说起姥姥,王术的姥姥早在王术尚未出生就因病去世了。
“术术,对不起啊。”杨得意说。
王术的心脏立刻就被击得粉碎,眼睛也湿了,她扑进杨得意怀里,嗲声嗲气地给杨得意灌迷魂汤,说:“我一直觉得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有重大原因的,我肯定不是个王戎那样的普通人,妈妈,你把眼光放远点儿,大别墅会有的。”
王戎站在玻璃窗前抓着后背上的痒默默笑了,王术这个狗东西安慰人的时候都不忘踩她一脚。嗐,其实在大学毕业经历种种现实的捶打之前,她也以为自己不是个普通人。
第 6 章
大一刚开学,系里就要求新生选学第二外语。王术在日语和德语之间选择了德语。她以为自己有英语基础,德语应该并不难学,最开始也确实如此,结果三个月后就捶足顿胸悔不当初了。
德语的词性太难记忆了,而且没有完整固定的规则可循。老师在课件里给大家总结了两百多条规律,然后在大家眼睛里转蚊香圈儿时,又默默补刀一句,“规则总有例外,而且例外很多,所以仅做参考各位。”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了,德语老师望着台下一张张大受打击的衰脸,心情十分愉悦,她留下句“Auf Wiedersehen”(德语“再见”),施施然离开。
王术重重向椅背上一靠,俩眼睛直愣愣瞅着跟来蹭课的钱慧辛,道:“当初要学德语的决定下得恐怕有些仓促了。我现在要是转投日语,你说还来得及吗?”
钱慧辛向上顶了顶眼镜框,面瘫脸道:“你听说过狗熊掰棒子的故事吗?”
两人拎着帆布包一前一后从教室里出来,钱慧辛正回头与王术说话,不留神撞到一个男生的胳膊肘。男生正举着保温杯喝水,猝不及防被撞,面部全湿不说,保温杯砸在地上,发出极大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整个楼道所有同学的视线。
钱慧辛先是被保温杯砸地的声响惊着了,再瞧见狠狠皱眉的男生,脸立刻就白了。
“你他妈长没长……”
王术翻出张纸巾,越过钱慧辛,直接杵到男生脸上。她作势忙不迭给男生擦脸,在他耳边轻声说:“不是故意的,你骂人就不好看了,同学。”
小小的纷争解决以后,王术与钱慧辛下楼去西北角取了单车,推着出了校门,往三秋的方向而去。此时是下午五点半,夕阳在她们身后徐徐下沉,给她们的发梢、衣服和单车都渡上了温柔的底色。
王术觑着钱慧辛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我昨天见着你奶奶了,在胡同口骂街。”
王术犹记得昨晚老太太的神情,大家都说人老了面上铺满皱纹就会出现慈悲相,但老太太面上可没有一丝一毫的慈悲相,尤其两颗浑浊的眼珠一瞪,反而跟个恶灵似的。她坐在电动三轮车上,堵着胡同口骂人,围观者越多她越来劲。她诅丨咒秋粮胡同里的冯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得好死,包括她的孙女冯家的外孙女钱慧辛。
钱慧辛道:“你搬来这里住,以后隔三差五就能见到她。她只要心里不舒服了就得来骂一骂,大家都习惯了。她一般发泄差不多了自己就走了,有时候得我小姨出来把她撵走。”
王术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了,她伸手拍了拍车座,说:“得了,不说她了,槽多无口,懒得费唾沫星子。去我妈那儿请你吃煎饼果子,她今天开张。”
王术跨上车座时,突然想起前不久蹭的那顿饭,问钱慧辛:“你认不认识林和靖?”
钱慧辛一头雾水:“谁?不认识。”
杨得意跟着大嫂学习了两周,她的煎饼果子摊儿赶在十一月底正式开张了。
开张之初,生意并不多好,一是因为广场上已经有个煎饼果子摊位和鸡蛋灌饼摊位了,一是摊主杨得意耷拉着个脸瞧着不好相与。
但两个礼拜以后,情况就渐渐改善了。因为杨得意在大嫂的基础上改良的酱料味道实在是好,也因为杨得意收拾得干净——她的围裙袖套日日清洗一点油污都没有,她炉子旁边装佐料的瓶瓶罐罐也擦得纤尘不染。
“阿姨,我要个煎饼果子,加俩蛋。”
“加俩蛋你不怕撑死吗?”
王术嘿嘿笑着,给杨得意捶了捶肩,觍脸商量:“妈,你歇着,我自己做。”
杨得意累一天了也懒得起身,她接过王术的包,说:“嗯,做吧,别把鸡蛋打到地上。”
此时正值华灯初上,但因为起了风温度骤降,广场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杨得意打算等王术做完她自己要吃的这个煎饼果子就回家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雪,明早起来要是真下雪就不出摊了。做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张弛有度,否则就做不长久。
王术一边给自己摊饼一边跟杨得意聊天,聊学校里温文儒雅的副院长,聊秋水胡同里人迹罕至小门小脸儿的“刮风下雨”图书馆,聊眉目清秀却力拔山河的二姥姥,也聊钱慧辛那个满嘴喷粪的奶奶。
“刚上初中时,我有一回跟辛辛回家,就碰见她爸爸在打她妈妈,因为什么事情我忘了。老太婆把着门不让辛辛进屋劝架,说辛辛是赔钱货。她那样子像是要吃人,都把我吓哭了。啊,我想起来了,是因为辛辛妈小产了。”
杨得意嘲讽道:“我听人说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就不做人,生了个儿子,就仿佛……”说到这里,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就仿佛高人一等了。瞧见谁家没儿子就上谁家挑拨两句,又没眼色又烦人。”
杨得意差点说出大家埋汰老太婆的耳熟能详的那句“生了个儿子,就仿佛儿子下面的那二两肉也长到她脑子里去了”,所幸在最后一刻回神急刹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王术的煎饼果子卷好了,她将之铲到纸袋里正准备下嘴,睫毛一抬,与李疏清澈无辜的鹿眼撞上。
天太冷了,风呼呼刮着,王术的眼周和鼻头也冻出了胭脂色,但这同样的胭脂色在李疏的白肤上显得尤为好看,就跟谁故意点上去博人同情的。
“……家里没做饭?”王术问。
“我妈不在家。”李疏掏出手机准备扫二维码。
王术按住他的手机,露出个明快的笑容:“我在就不用花钱,你等等,我叫我妈给你做。”
李疏的眼睛紧盯着王术手里的纸袋,他委婉道:“其实我午饭也没吃,要不然你……”
王术的嘴巴在距离煎饼果子只剩下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下,她颇为遗憾地住嘴,把纸袋口收拢了下,伸手递给李疏,说:“行吧,如果你等不及的话。我妈做得比这好吃其实。”
李疏接过煎饼立时笑了,他正要解释自己其实上周就过来吃过了——只不过那时不知道这是王术家的摊子——就见杨得意快步走来,训斥王术,“我就回你爸个微信的功夫,你怎么就自己做给别人吃了?”
李疏咬了一口煎饼,望向杨得意,说:“没事儿阿姨,她说不收钱。”
杨得意这才意识到这俩人认识。她小小窘迫了一下,忙问李疏要不要再重新给他做个。李疏用手背蹭了蹭发红发痒的鼻头,眼睛微弯,说王术做的这个就很好吃。杨得意拘谨地笑笑,转头瞧了眼王术,发现王术面上并没有被朋友撞见的尴尬之色,心下定了。
因为王术的爸爸王西楼说下班要顺道来接杨得意,王术的存在就显得多余了。她重新给自己摊了张煎饼,然后将帆布包斜跨回身上,与李疏并肩往回走。
严寒冬夜,晋市西北角落,两个年轻人人手一个煎饼果子并肩回家。他们彼此之间其实并不大熟悉,微信好友也是两分钟前才加上的,不过这个年纪的人交友不过几句话的事儿。
“我们话剧社元旦有演出,是出民国剧,我饰演被军丨阀强抢的六姨太……的丫鬟。是重要女配角哦。我到时候给你张票,你来捧捧场呗。”
“《胭脂》是吧,我看到你们社张贴的宣传页了。”
“对对对,我们的剧情又狗血又发人深省,千万不可错过。”
“我会去的。”
王术听到李疏这句似乎有些郑重的“我会去的”,耳根突然一烫,她其实就是随口邀约一下,李疏去或不去都行……不需要承诺。她抓了抓耳根,哈哈一笑,说:“你别有负担,要是临时有事儿去不成了也没关系。”
李疏咬了口煎饼果子,重复道:“嗯,那天没事儿,我会去的。”
王术轻轻吸了吸鼻子,眼睛微微眯起,神色狐疑审向李疏,也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还是李疏就是这样一丝不苟的说话风格。片刻,王术倏地忆起上回在图书馆的类联谊场面,停止了暗戳戳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丢脸行径。
“给你两张票吧,钱慧辛也会来的。”
——虽然钱慧辛确实初中起就立志独美了,但王术总觉得她立志立得有些仓促也有些早了,电视里大家都是要兜兜转转许多年过尽千帆以后才做人生决定的。
李疏不解地望着王术,片刻,反应过来了,“啊,行,我转给林和靖。”他说。
王术微笑点头,她低头用指腹蹭着自己的鼻尖,思考着下一个话题。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雪,如果真是场大雪的话,我准备在院儿里堆个雪人。到时候拍照发朋友圈,你记得给我点赞。”
“……那你好好堆。”
前头垃圾桶旁有只略微瘪气的氢气球,这只平平无奇还脏兮兮的氢气球在一分钟后把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推向了高丨潮——王术路过这只氢气球时也不知道脑子里是哪根弦没搭好,居然蹦起来试图去踩爆她它,结果氢气球并没有被踩爆,她自己反而脚下一滑一屁丨股重重跌坐在地上,没吃完的煎饼果子也擦过李疏白净的脸喂给了路边的绿植。
李疏咬着自己的煎饼果子僵愣当场,须臾,伸手缓缓抹掉脸颊上的酱汁,扔掉纸袋,并向王术伸出援助之手。因为没经历过这种情况,所以索性全程保持高品质静默。
王术短暂的懵逼过后,羞惭的“对不起”卡在喉咙里,她两手撑地动了动脚踝,声音陡然虚弱:“……李疏,我右腿动不了了,是不是折了?”
李疏皱眉按着她的小腿和脚踝觑着她的反应,片刻,瞅着她说:“应该没有,但我不能确定,得去附近的社区医院看看。”他这样说着,背对着她蹲下来,示意她上来。
西北寒风凛冽至极,见缝就钻,将人吹得一阵阵发冷。但比不得王术此刻的心冷。
王术顿了顿,趴在李疏背上,上半身尽可能向他贴近,以增大受力面积减轻压强,她喃喃道:“对不起啊,我体重过百好几斤。”
李疏很难对这种体重的描述方式做评判。他托着王术的腿,轻松将之背起。
王术两条胳膊松松扣在李疏颈前,她气若游丝迷茫道:“太丢人了,以后就不要联系了吧。”
“……不至于。”李疏在扑面的寒风里安慰她说。
第 7 章
李疏口中的“社区医院”是跃层公寓所在社区的医院,距离此处也就两三百米,并不算远,他背着王术就直接过去了。
王术受到的打击太大了,直到社区医院已然在望,她才低低问:“你是不是小学毕业以后,就没见到过像我这样做事不靠谱的女生了……学长?”“学长”这个称呼是眼睛落在地面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上时临时添加的。
王术心底倏地有股异样的波动,她最近在追的偶像剧里似乎就有这样的镜头——男主在路灯下背着女主。不过偶像剧的男主是氛围型帅哥,没有氛围就不帅了,而李疏是确切不疑的帅哥——人家仅靠一张证件照和一张妈见不识的侧脸糊照就能在美人帖里排到第四。
王术这个“学长”叫得属实突然且客气,但李疏却不大领情,因为他曾听到她管赖在学校里数年不走的那只土狗也叫“学长”。虽然后来得知那是只母狗又改口叫“学姐”。
“叫我名字就行。不要在意这样的意外,没什么丢人的。”李疏向一旁偏了偏脑袋,“……你不要在我耳根说话。”
王术结合自己以往看过的健康的不健康的小说,立刻反应过来这个人耳朵是敏丨感点,她尴尬地把脸转开,虽然自己也红了脸,却仍旧装大尾巴狼地嘿嘿两声。
两人到了社区医院,约等了二十分钟,医生来了。医生确认王术确实没有骨折或骨裂,只是软组织损伤,给她贴了副消肿活血的膏药,受不住王术没完没了的“嘶”“嘶”“嘶”,又给她开了消炎止痛药。
“疼痛敏感体质。”医生写完药方,将笔投进笔筒里,向李疏如此感慨了句。
既没有骨折也没有骨裂,只是个轻飘飘的软组织损伤,这令王术实在不好意思再趴到李疏背上心安理得地给人家背着走。她忍痛推却好几番儿,最后却仍是被李疏给扣住了腿。
“疼痛敏感体质……他是不是说我装的?”王术在李疏背着她穿过锦绣大道时突然问。
“是说你的痛感神经相对发达,你疼得满脸都是汗,这没法装出来。”李疏回道。
王术点点头,抽了抽鼻子,“我其实疼得一路都想哭,我憋着呢。”
“前面就到秋粮胡同了,”李疏说,“……你再憋五分钟。”
秋粮胡同王术家里,王西楼杨得意收拾好东西洗净了手,正再三问王戎“王术没回来?”就听到院门“吱纽”的响声。一家三口循声望去,王术趴在个瘦高的男生背上,正要哭不哭地望着他们。
王西楼:“哎哎,什么情况?怎么回事儿?怎么搞的?”
杨得意:“怎么回事儿?怎么搞的?”
王戎:“怎么搞的?”
王术瞧着相继奔出来的家人,伸手掩住眼睛,老老实实道:“我回家路上踩了个气球,摔屁丨股墩儿了。”
王术收到了三声不约而同的此起彼伏的愤愤的——“该!”
杨得意给了王术个死亡凝视,生气得扭脸就进屋了。
王西楼咬牙笑着,跟李疏说:“同学,谢谢你帮忙,术术这体格子给你累坏了吧?你把她放地上,我背她进去。”
李疏避过王西楼微胖的身影,微喘了喘,说:“没事儿,叔,不差这两步了。”
王术对王西楼口中的“体格子”这三个字十分介怀,但这个时候也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只好尽可能吸气,以使李疏切实意识到王西楼用词的不准确。
李疏在王西楼的指引下将王术送到她房间的床上。他直起腰气儿尚未喘匀,就被人给推到一旁了。
“一百三了,你能不能稳重点?!能不能有点人样儿?!”
杨得意实在是气急了,她在自己房间里没头苍蝇似地转了两圈,最后仍是没忍住过来,不顾李疏在侧,照王术后脑勺上就是两个不轻不重的耳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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