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平面露狐疑:“这回说好了?”
王戎其实也是一时上头这样说的,她爸下月月初的生日,此时已是这月中下旬了,只剩寥寥十来天的时间她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说服父母。但曹平露出这样略带嘲讽的表情一问,她颇不服气立刻就把腰杆挺直了。
“说好了。”她说。
王戎离开曹平开车回家前把戒指摘下来装进包里了,但下车前细细琢磨片刻,又把戒指掏出来戴回指上了。她给自己鼓了鼓气,以破釜沉舟的力道摔上车门回家。
结果家里全是睁眼瞎!那么明光光的一个戒指,谁都看不见!
饭后收拾碗筷时,王戎在王术面前十分刻意地伸了两回手,可算是引来了王术的咋咋呼呼。
“爸!妈!妈!你看看她戴的什么!”王术抓着她的手腕,不许她缩回去。
——这要不是她故意自导自演,王术这种小人行径她真想给她一脚。
王西楼和杨得意纷纷看过来。片刻,一个放下电视遥控器,一个放下手机,向王戎围拢过来。
王戎心机地假借戒指令父母以为事情已无可挽回,然后又峰回路转,诚恳又委曲求全地说,没有父母的首肯她是不会轻易嫁人的,只不过一个戒指而已,能收也能退。
王西楼和杨得意心脏坐了回过山车,心有余悸做出了让步:结婚仍旧不行,但可以先订婚,订婚的时间你们可以自己定,不过两家人坐一起吃顿饭就行,不必知会亲戚朋友。
当然,既然答应可以先订婚了,那么邀请曹平正式来家里吃顿饭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也不是学历或者经济的问题,我就是看不上他的面相吧,我总感觉他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三更半夜,杨得意心慌意乱睡不着觉,倚着床头坐着,与同样睡不着觉的王西楼说话。“而且上回在饭店偶遇,戎戎前面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你看他当时那坏脸色,要不是戎戎一抬头瞧见我们叫了我们,他那是想干什么,当众嚷她吗?”
“这些我都跟戎戎说过了。戎戎说知道他性子急躁,但他对她挺不错的,有什么都想着她。”王西楼犹豫不决慢慢说着,“我年轻的时候性子也比现在急躁。多接触接触再看看吧。”
“跟你年轻的时候不同,你急的时候我看着不害怕,但他我就觉得有点……吓人,”杨得意最后的“吓人”两个字说得有些重,并补充描述道,“眼神有点阴鸷,有点像辛辛她爸。”
王西楼倒是没有觉得曹平当时的表情有多吓人,年轻情侣间闹点小矛盾挂脸很正常,但杨得意提到“辛辛她爸”,他仍是犹豫了。“我跟戎戎说让她多留意下,不行就买点防身用品。”他说。
“她肯定是不听的,她本来就嫌我们对她对象有偏见。”杨得意道。她想起王戎戴在指上的那枚戒指,仍是有些隐怒和后怕。
“隐怒”是因为即便只是答应他们订婚也仍是不甘的,而“后怕”目前为止倒并没有什么依据。
杨得意半躺在自己母亲曾经睡觉的房间,愣愣瞧着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微弱的灯光长吁短叹——也不知哪个讨债鬼上完厕所又忘了关灯。
第 19 章
四月以来, 气温稳步上升,大家依序脱下了保暖衣、外套、薄毛衣,个别格外怕热的甚至直接跳步到短袖。四月下旬突降大雨, 气温一夜骤降, 一波收割了无数人头。李疏就是无数中的一个。王术因此十分愧疚, 因为怕热跳步到短袖的那个二百五是她。突降大雨时李疏将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了。
“你趴桌上闭眼休息会儿。”王术瞧着李疏时不时粘在一起的眼皮,实在不忍,她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引领着他趴到自己团成一团的摇粒绒外套上。
“……他们到了你叫我。”李疏趴下来时注意到她今天穿着同款卫衣, 露出恍惚的笑意。
他们今天跟钱慧辛和林和靖约了爬山,那两个人不约而同迟到了, 他俩便索性先往上爬了一段, 来到晋市最新的打卡地决然庭——决然庭被打卡与它本身的历史文化底蕴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大明星徐回前不久在这里拍过一张照片。李疏往小庭院里一坐就起不来了, 呼哧呼哧喘着, 没精打采。
“你都这么不舒服了为什么要答应出来?”王术问。
“林和靖抱着我的腿哭着求我的。”李疏困得声音都有些迷糊了。
李疏半睡半醒中,一只手臂蜷曲着拢在头顶, 一只手臂耷拉下来松弛地握着王术的手。他的体温有点高, 传染得王术的局部体温也跟着升高半度。
大半个小时后,林和靖和钱慧辛一前一后爬上来了。王术低声让他俩也去一旁休息会儿,顺便给病号再多一些休息时间。林和靖笑眯眯点头,顺便给王术递过来两瓶水, 问她话剧社团最近有什么活动没有、柔道学得怎么样了云云。钱慧辛感觉王术一边回应一边痴笑凝望男朋友的模样有些伤眼,给了她个“你矜持点”的警告眼神, 去庭外台阶上坐着背单词了。
“Because if you get too attached, you are just setting yourself up for loss. set oneself up for loss, set oneself up for loss……使自己处于失去的状态……set oneself up to loss……”
钱慧辛没什么语言天赋——高考时语文和英语都拖了后腿, 此刻也毫无意外地在死记硬背。“set oneself up for loss”低声叨叨了两分钟,中间只是走神了一倏忽,就把“for”记成了“to”。
林和靖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来了,他给她纠正回来,顺便纠正了她句子的重读音节,得来她不知好歹的戒备的一瞥。林和靖没跟她计较,他很和善地笑了笑,也给她留下一瓶水,继而戴上耳机转去一旁坐着休息了。
钱慧辛把自己写满四级高频单词和句子的小笔记本塞进包里,她折起长腿瞧着膝下的石子愣怔片刻,一直绷着的劲儿松了下来,眉眼鼻梁徐徐埋到膝盖上。
她刚刚背短句时走神是因为突然想到了林和靖。
两周前,她在第三监狱门口坐着发呆,与林和靖偶遇。
她那时心情不好,因为她妈妈没有出来见她——这是偶尔会发生的事情。这回是因为她妈妈得知她没有离开晋市去一直向往的海市上学。在此之前,她一直假装她去了海市,她姥姥和她小姨来探监也没有拆穿她。
“真是多嘴多舌。”钱慧辛手里攥着薄薄的会见卡,暗骂那个泄露她秘密的人。
高考填志愿时,钱慧辛鼠标一转离开了海市的那列学校。她说,我得守着我妈,她在这儿,那我哪儿也不去。她的语气特别波澜不惊轻描淡写,就仿佛那个三面环海的城市只是短暂地在她的备选项里出现过一瞬,并不曾贯穿她从小到大的梦境。
钱慧辛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开始琢磨下个月的今天是个星期几,学校里有没有课。她有点后悔,昨晚应该坚持让姥姥一起来的,姥姥要是来了,她妈妈可能就见她们了——总不能让老人家也白跑一趟。
不过这事儿拆穿了也不是全然麻烦,最起码以后可以月月都光明正大地来了,不必再挖空心思寻找借口,什么机票一折当然要占这个便宜、海市突发疫情不许返校、高中很照顾她的班主任住院了所以回来探望——此处真诚向高中班主任鞠躬致歉。
钱慧辛正烦躁不已,听到正前方有人在叫自己。她疑惑抬头,见是林和靖。
林和靖问她,“你没事吧。”
钱慧辛面无表情望着他,她觉得自己与这个男生偶遇的频率似乎过高了,偶遇的地方也过于邪性了。“有意思吗?”她蹙眉冷冰冰问,以为林和靖是个追求者——毕竟她长得挺好看的。
林和靖顿了顿,跟她后面正走出来的高大狱警打招呼,叫狱警,“大哥。”
钱慧辛倏地收敛不耐烦的神色微感窒息。
“东西都塞进去了?没落下什么吧?”高大狱警问林和靖,没留意旁边的罪犯家属。
“应该没有吧,二姐说是按照你的清单收拾的。”林和靖说。
路对面停着一辆黑色奔驰轿车,轿车车尾立着一只黑色行李箱——28寸以上,但是先前林和靖在较近距离里挡着,钱慧辛没有看到。
林和靖与狱警说话的时候,钱慧辛起身走了。她需要步行一段距离至衡河水库下游某处,在那里等个专线小巴回城,再转乘公交回家。
一声清脆的 “叮——”小范围内打散了雨前的灰雾。
钱慧辛慢半拍掏出手机扫一眼过去,是来自林和靖的微信消息。他说自己要回城可以捎上她。钱慧辛假装自己没有读到这条消息,埋头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继续行走。片刻,林和靖又追来电话,钱慧辛抿了抿唇掐断他的电话,他便没有再打来。
王术忍不住一直看向钱慧辛,男朋友的牵手都渐渐不香了。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一点点挣脱李疏的手掌,起身走向石阶上的钱慧辛。
“辛辛,你不高兴啊?”王术蹲在钱慧辛身旁。
“没有啊,”钱慧辛脸压在膝盖上打了个呵欠,“我就是睡得晚起得早了,打不起精神。”
“你干啥了睡得晚?”
“我背单词啊。”
“你今年不是不打算考级吗?”
“那也得准备起来啊。”
“那也没有必要熬夜准备吧?”
“……你老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真的很烦人哪,”钱慧辛笑得无奈又温柔,“行吧,跟你说实话。我姥爷昨晚睡前洗着脚又跟我说,我要是再说些疯疯癫癫的浑话,他就要把我赶出家门。迫于形势,我屈服了,说,行吧,那婚期就定在毕业当天,新郎到时候现逮。老头儿一听,又嫌我态度不端正不诚恳,给我上了半夜的思想品德课。”
王术露出痴呆脸,默了默,劝道:“你就不能不跟他讨论这种话题?”
钱慧辛拧开林和靖给的水,仰头喝了一口,说:“没跟他讨论,是上回说过以后,他从此就惦记上了,时不时地就得点我两句。昨晚我姥姥睡得早,也没个人给我俩调停。”
王术抱膝蹲着,跟着她苦恼,并没有什么良策能进献给她。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钱慧辛慢慢竖起脊背,露出不在乎的笑意,“走不走啊,再不走饭点儿赶不到山顶了。热搜上不是说了,山顶那家饭馆儿限量又限时。”
钱慧辛嘴里的“饭馆儿”是晋市本地最近特别有名的一家私厨,位于此山山顶,且仅此一家别无分号。这家私厨前不久在本地热搜前十上盘桓了整一周,热搜词条是“坚持不赚穷人钱的良心饭店”。它不止限量限时,还是会员制,且不许自由点单。
李疏没有会员,但李疏一生致力于吃喝玩乐的舅舅有。
王术闻言表情一整,严肃道:“啊,错过饭点儿可不行,我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百多斤的肉,一两都不能少。我去叫醒李疏。”
王术叫着李疏的名字离开以后,钱慧辛也起身走到道旁去研究木牌上的路线图,一直支棱着一只耳朵的林和靖默默摘下了并没有播放任何东西的耳机。
他眯眼望着天际的一行黑鸦,再度确认,自己真的是很喜欢这个不在防备状态下的女生。
两周前她掐断他电话的时候,他就位于她右手边不远处。他坐在车里,瞧着她似乎是有些愤怒地挂断他的电话,之后她目露迷茫在原地站了两分钟,然后抬脚继续往前走。她走到水库的时候下起了小雨,他正要下车,看见她给自己撑起了伞。
一行人又等李疏休整了会儿,然后稀稀拉拉慢慢向山顶行去。“稀稀拉拉”的意思是钱慧辛在最前头,一分钟的空镜以后是林和靖,再两分钟的空镜以后是缀在最后面的王术和李疏。
今天气温二十五度,不高不低,再有几缕东风扑面,体感其实是非常舒适的,李疏补了半个小时的觉,精神回缓几分,慢慢领会到这种舒适。
“林和靖是不是想追辛辛呢?”王术面露狐疑瞧着走在前头的俩人,问李疏。
“他表现的还不如我明显,为什么你就能看得出来?”李疏问。
“你表现啥了?”王术问。
“……”李疏顿了顿,移开视线,说,“不聊这个了。”
距离山顶越近,城市的建筑群就越变得灰扑扑的,而天地也越发辽远。四个年轻人百无聊赖走走停停,至正午时分,终于登顶。白雾缭绕,碧波荡漾,最高处的风景果然是最漂亮的。他们用亲眼所见给这个结论盖了个戳。
王术以君临城下的气势缓缓叉腰,她在李疏盛着笑意的目光里,郑重阐述了自己此时此刻的想法,“下山的路漫长得令人绝望,要是能有个共享单车就好了。”
钱慧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能有,只要不选来时的路就有。”
私厨就在山顶白墙灰瓦的会所里,李疏报了舅舅的卡号便被放行。果然是只问忌口不许点单的。约十分钟后,一道道菜就端上来了,一路步行上来饥肠辘辘的年轻人没听完服务生的讲解就开动了。
“……平心而论,毫不夸张,是那种即便你撑得站不起来都还想用个馒头把汤底给蘸着吃掉的水平。”后来某天,王戎来跟王术打听这家私厨,王术如此评价道。
果然,这家私厨霸榜热搜有霸榜热搜的道理,从各个方面来说。
“不选来时的路”不单有共享单车,还有一座香火并不怎么鼎盛的观音庙。一行四人饭后又在山顶消磨半个小时,翻过山头,前行只约十分钟就来到了庙前——共享单车停放点还在观音庙斜下方百来米处。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王术转头跟其余三个人商量。其余三个人一致附和。
钱慧辛走在最后面,又本着“来都来了,上个香吧”的想法,去旁边花七块钱买了一札线香。她默然犹豫片刻,一人分他们三根。
——钱慧辛原本以为李疏和林和靖可能不会接香,他们精神富足没有宗丨丨教信仰,生活顺遂没有求而不得,而且这是个如此破落的小庙。但他们都面不改色接了。虽然多少有些意外,但倒也合乎情理,因为他们都是非常有教养的人,只要不被触碰底线就不会给人难堪。
说是观音庙,但似乎里面各路神仙都有。“你要是观音菩萨,你也愿意多多去自己的床上休息,少少去大通铺的”,钱慧辛的姥姥曾这样跟钱慧辛解释她不就近来这里上香的原因,其他信佛的人大概也是一个意思,所以此处香火才不鼎盛的。
小小的庙院里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倒是有四个香炉,但是因为此处麻雀比人多,只有特别靠近香炉的情况下才能闻得到隐隐约约的檀香味儿。
“你这求啥呢?”王术点燃线香,问。
钱慧辛把燃香插进香炉里,她也不知道菩萨今天来没来“大通铺”,只管双手合十低声说着自己的诉求,说完还很有礼貌地用一句“麻烦了”做结语。“求我妈能安安稳稳的,每一天都能比前一天想得开些,”钱慧辛说,又问她,“你呢?”
王术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可求的,很有心计地道:“我就是简单串个门儿,跟菩萨唠唠家常,混个脸熟先。好钢要用在刀刃儿上,等我想到刀刃再说。”
林和靖听到王术要跟菩萨唠家常,不由笑了,他目光从钱慧辛身上收回,说:“我觉得你跟我奶奶说不定能当闺蜜。”
“你奶奶来晚了,她已经有个二姥姥了,饭点儿前老能见到她们蹲门口热火朝天聊天。”钱慧辛难得主动接林和靖话茬儿,“上周二姥姥把她聊急眼了,人家还上门给她道歉来着。”
李疏闻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在落地窗前确实经常能见到王术跟一个老太太在胡同里或者院子里待着,大概就是她的这位“二姥姥”。
林和靖不动神色鼓励钱慧辛继续跟他对话,问:“她什么事儿急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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