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适才纷乱的心思在见到谢欲晚的这一刻陡然而止。她望着谢欲晚,眸中恍然看见那场白的发假的大雪。
假山默默在她们身后,风悠悠地撞了又撞。
姜婳望着自己的手腕,谢欲晚骨节分明的手依旧紧紧在上面扣着,即便是前世,他也外面也罕有如此情绪外放的时候。
她轻声道:“放开我,姜萋萋同姜玉莹看见了我,我便只能回来了。”
谢欲晚平静看着她的眼:“侍卫就在旁边,你能走。”
“也是你的人吗?”姜婳语气不太意外,她抬眸望向面前矜贵的青年,突然轻声问道:“姨娘是你救下来的吗?”
谢欲晚没有言语,眸中的神色也不曾变化一分,望了姜婳许久。
姜婳这一次没有避开,她那日回去触不及防见到了谢欲晚,蒹葭和石头都是谢欲晚安排的人,姨娘的病好起来是因为谢欲晚。
这些事情,一旦起了一个头,真的不是很难猜。
她合乎情理地想到了姨娘的死,她望着青年淡漠的眼,有那么一瞬她期待出现一分不同寻常的神情。
她曾经以为自己早已能够看明白谢欲晚,她知晓他的执着,明白他的固执。
可他现在在做她看不懂的事情。
她心如止水,却还是在某一刻,轻轻地动了一下。
适才因为落了泪,她的眸有些许的红,此刻抬起望向谢欲晚时,他因为那一抹红怔了一瞬。
他不知道今日自己为何出现在丞相府。
莫怀将消息报了上来,他恰巧无事......
他不知道。
只是觉得她会不太开心,他便来了。见她红了眼眸,他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上一世她很少在他面前表露情绪,若是见了泪,他便会将她抱在怀中。
可这一世他不能这样。
他一双凤眸中浮现了一丝困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困顿。他曾经对于陈带她离开姜府的行为嗤之以鼻,因为他以为那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站在她的位置,他要做到一定是扳倒姜府,而不是逃避。
可她应了于陈,她同于陈爬窗,钻狗洞,在无人的山林间奔跑。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但是做这些时,她很开心。
他第一次因为她脸上的笑,搁浅了自己的计划。或许......姜家对于她而言,也没有如此重要?他以为拔掉这根刺,她心中的伤才能彻底地好,但可能也不是。
她不是他。
于是他放任自己将她留在江南,可不过几日,她又来了长安。
是因为季姨娘,他亦觉得合乎逻辑。
可她又回了姜府。
此刻红着眼问他:“姨娘是你救下来的吗?”
是他救的。
在他毫无波澜的人生的某一日,他抬起眸,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一道佛音在他脑中一声又一声地呢喃。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他承应,万事万物,便是如此。他不会如小婳看的话本中的人一般,妄图以蜉蝣之力,去撼动苍生。
重生如此虚幻的事情,放在他身上,也只是寻常。
他只是想填了那方湖。
湖不算生灵。
他那日应下了,那道佛音也就消失了。然后,他就看见了身旁的姜玉郎:“玉莹这几日常同我言......”
他在心中补了后半句:“南后巷那家点心铺子的桃花糕很好吃。”
姜玉郎道:“南后巷那家点心铺子的桃花糕很好吃。”
同他记忆中,一字不差。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嗯,所以当那个妇人同前世一般寻他时,他如前世一般应下了妇人的请求,并......护住了那位妇人。
隔日,他第一次吐了血。
他淡淡看着身前的女子,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拿出来说的事情。他并不知晓,如若她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会不会同他一般。
他不愿赌。
所以此刻,他沉默了许久,也只是轻轻摇了头:“我并不知晓你口中所言。”
姜婳眸一怔,一颗泪又落了下来。
所以她的姨娘,此生能再同她相见,是上天垂怜。
她突然哭起来,谢欲晚凤眸一怔,拿起了帕子。
他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姜婳一边哭一边笑着,突然觉得今日的伤感都太过轻薄。
只要姨娘还在,便是她要再同这姜府斗上十年,又如何。
姜府从根部便是烂的,前一世便是她没有出手,言官依旧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了姜家,姜禹、姜玉郎被流亡出长安,祖母晚年住在简陋脏污的小巷,姜玉莹死于她匕首之下。
而这一世,她知晓前世之事,即便如何相斗,只要姨娘在,比起上一世的结局,都不会更差。
她轻声笑着,向后退了一步,红着眸望向谢欲晚。
“就是想回来了,这些年的一切,都多谢夫子。只是夫子日后莫要再如此随意出入他人府邸了,今日四下无人,日后若是被人看见了,有损夫子清誉。”
谢欲晚静静地望着她。
似乎她又用一句‘夫子’,同他拉开了泾渭分明的线。他望着手中的帕子,上面仍有些许泪痕。
他眸色很淡,似乎不太在意,只是轻声道。
“姜婳,我们做个交易吧。”
他望着面前红着眼的少女,似乎知晓,如若此刻他口中所言的是‘帮助’而不是‘交易’,少女便不会愿意亏欠他一分,拒绝得一定会比从前还要干脆。
“我给你一个姜家不会动你的身份,然后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他静静看着她,这一刻用词格外地斟酌。
他甚至自己都没听出自己话语中的小心翼翼,他已经同姜玉郎割席,如今不会再如从前一般日日在姜府。
可将她独自放在姜府,他实在担心。
他需要给她一个,姜府那些人如何也不会动她的筹码。
姜婳一怔,手虚虚握住,望向谢欲晚。
‘求娶’变成‘交易’,左右都是要相缠一生,她眸一动便是要拒绝。
青年一直注视着她,在她要开口的前一瞬,平淡道:“我要你将上一世丞相府有关商阳那边所有的账目都回忆给我,作为交易,姜家三小姐姜婳是谢欲晚的学生的消息,明日长安城将会人尽皆知。”
“......我不曾记住。”
见她未第一时间拒绝,谢欲晚眸中划过一抹笑,君子如玉,此刻亦端方守礼。他躬身,轻声道:“那边有劳姜三小姐,知晓多少便回忆多少。商阳之事,有关我父亲,劳烦。”
他将礼数做的如此周全,又提到了谢大人。
姜婳眸间闪过一丝犹豫,随后在摇曳的花中,手指捏紧了衣衫。
缓长的风吹过假山旁的花,轻悠悠地歪了一片,少女眸色复杂地望着身前躬身的青年,最后轻声道了一句。
“好。”
时下被收入门内的学生,有崇高之地位。
被丞相收入门下的女学生,姜家便是人人恨她入骨,也不会明面上动她性命。应下,她便等同于多了一道保命符。
前世商阳之账目,她虽然不能全部回忆出,但是七八分其实不难。府中一切事物都是她在打理,因为商阳那边特殊,她每日都会将商阳的账目细细对上两遍。
她虽没有谢欲晚的过目不忘,但是账本中有规律可行,她记得几个重要的节点,从节点去回忆并不算太难。
这的确也是谢欲晚不会知晓的东西。
若是从前,姜婳只会以为谢欲晚这是在护她。
可当他异常认真地同她行相求的礼,又搬出了早逝的谢大人,她便觉得不是了。
谢欲晚这般的人,若是要护一人,一言不发才是常态。
“两日后学生该如何给夫子?”
有了适才一番话, 姜婳用起‘夫子’的言辞时,眸色更是淡然了些,风迎着她的发丝吹过。她的眸依旧蒙着一层淡淡的红, 像是从前谢欲晚在宫廷中见过的颜色极淡的珍品海棠。
他摇摇头:“无需如此急迫, 商阳之事, 对我至关重要。”
姜婳也就没有再说话,甚至垂下了头,她有些不知还能同身前之人说什么,便轻声道:“学生知晓了, 这便退下了。”
她想,左右谢欲晚出入姜府如入无人之地, 何时将东西交给他, 的确不是她应该操心的问题。
谢欲晚淡淡地看着她,见她情绪明显好了不少, 心中也松了口气。
“回去吧。”他声音很轻, 听在姜婳耳中,甚至带了一丝难言的温柔。若是从前她大抵是会在意三分, 但此刻她心中无甚波澜, 闻言也只是轻轻道了一声:“好。”
她转过身,眸中没有什么神情。
那片在谢欲晚眼中盛开的淡色海棠,也随着她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开始消散。谢欲晚淡淡地看着她的背影, 迎面而来的风勒出他修长的身姿,他迎风而立, 像是一片雪日的青竹。
姜婳回了那个几月未见的院子。
她走之后, 晓春按照她的说辞,应该也离开了。院子几个月没有人, 姜婳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门上的蜘蛛网。她用帕子捂住鼻子,轻轻地推开门,眸中多了些讶异。
很干净。
院子中,屋子里,都很干净。
只有那一方门上,象征性地布着些蜘蛛网。但她用帕子去擦拭桌面时,帕子滑过桌面,帕子还是干净的。
她怔了一瞬,府中有人一直为她打扫着院子吗。还是独独不打扫门的那种,难道日日......翻墙打扫?
姜婳有些不太明白,推开房门,房间内也是干净一片。
然后,她的眼睛定在一处,心有些微微的发怔。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近了,看着桌上那一罐琉璃罐子装着的糖。
怕她不认识一般,还用毛笔偷偷在下面压着的宣纸上写了一个——“橘糖”。
等她从糖罐下面抽出那张宣纸,就看见了彼时橘糖歪歪扭扭的字迹。
“莫怀同我言小姐回到了长安,好巧,恰好我在熬糖,便准备好了一罐。送去姨娘那似乎不太好,我便摸黑来了姜府,万一小姐哪天回了这个......不好形容的地方,看见这罐糖,想起橘糖会不会开心一些。那门上有蜘蛛,真让人害怕,所以我直接翻墙了!”
小信到这里就没了。
姜婳眸中浮现些许笑意,所以是橘糖翻墙给她送了罐糖,还顺便帮她打扫了一番院子?
倒是歪打正着。
屋子里面似乎东西都被橘糖换了一遭,甚至连茶水都有,她摸了摸杯壁,冰凉冰凉的。撑着手望着屋子里熟悉又不太熟悉的一切,姜婳轻轻地垂上了眸。
即便有上一世,姜府还是有许多她不知晓的东西。
那日在江南遇见的老妇人,不会如此巧合,她说姨娘当年有一笔几十万的嫁妆,可是姨娘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这件事情。
如若姨娘手上有这些银钱,她们便不会沦落到要靠变卖东西换药和米的地步。
所以,如若不是姨娘不知晓,便是从姨娘重病开始,那笔嫁妆就不在姨娘手中了。
姜婳手骨敲着桌面,一声又一声,等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她摊直了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移开眼神。
十年学了些不好的习惯,也是正常的。
姜婳突然醒了,她下了床,推开窗,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
像是料准了四周无人,她‘噗嗤’一下,爬上了窗。全程有些摇摇晃晃的,她的手死死捏着窗,小心翼翼地坐到了窗户上。
浅浅的屋檐就在她的头顶,她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夜色中点点的繁星。她轻轻地看着,春日的风温柔地卷起她披散的发,映出她满是温柔的眉眼。
她其实也没有想到什么,只是淡淡地看着那一片星空。
那日同于陈离开的时候,她没有走门。因为上一世她从未爬过窗,走一些从前没有走过的‘路’,在那个只有淡淡月光的夜,似乎独具氛围。
今夜是因为什么呢?
姜婳很难表述明白,因为她知晓从明日开始,她将彻底踏上一条同前世不同的路。
长安城突然下起了雨。
这是春日的最后一场雨,却止不住城中纷飞的消息。
丞相府的人只是随口提了一句,那姜奉常家的姜三小姐,听说前些日被我家大人收为了学生,是就是你知晓的那种学生,朝廷中那些大臣觊觎这个位置这么久,都想为自家小公子讨要,谁知道我家大人偏偏相中了一个女郎......
一时间,人心的风雨,比这长安城飘泊的雨还要大些。
不同府的马车在长安城最繁华的那条街道上拥拥挤挤,最后都停在了两个石狮子前。这府的管家左看看,见到御史大人家的车来了,忙对着后面的小侍望了望。那家的管家右看看,掰着手指数着拥堵在一块的马车......
一道青色锦袍的身影十分出众。
旁边的小太监小声喊着:“祖宗啊,祖宗啊,这种事情让府中的管家来不就好了,这么大的雨,若是感染风寒了小的该如何交代呀。”
一旁的少府家的三公子直接轻呼:“安王都来了。”
徐宴时一双狐狸眼左晃晃,右晃晃,完全不理会身旁的小太监。
王家有一纨绔,平日同安王交好,王府的管家也同安王见过几次,此时不由上前行礼:“安王也是来拜访姜奉常的吗?”
安王挥一挥袖子,嫌弃道:“姜禹那个老头有什么好见的,你们也不是来见姜老头的呀。”
王管家被说的摸了摸没有的汗,然后就看见安王摸了摸下巴。
徐宴时眼珠子一转,轻哼道:“看热闹,看热闹知道吧。话说这姜三小姐我从未见过,得见一见,能让谢欲晚收为学生,真乃神人,见,得见!”
他越说越激动,各家还在左右徘徊时,他直接上前敲响了大门。
姜府内一众人早急的团团转,唯一知晓些内情的姜玉郎捂住了脸。前两月谢兄说的不还是欲求娶吗,今日怎么就要收为学生了。
姜玉莹冷了脸,手中的茶盏已经摔了四五个。
姜玉郎看着气急败坏的妹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刚想说什么,就看见姜玉莹甩开袖子走了。
高座上的姜禹和姜老夫人都没有说话,姜禹面色沉重,姜老夫人却带了三分喜色。
传报的小厮已经冒雨推开了门:“大人,老夫人,安王求见。”
原本一言不发的大堂顿时热闹起来,姜禹和姜老夫人对视一眼,忙到:“请,快请。”
外面一众人看安王敲响了门,也忙都上前敲响了门。大雨瓢泼之间,敲门声如雷声一般。
徐宴时捂嘴笑了起来,身旁的小太监头上都在冒汗了。
他家殿下就差没有说‘打起来’‘打起来’了,难怪他平日日上三竿才起的殿下今日一早便自己起了床,他以为终于要用功读书了,哪里知道是来看热闹的。
哪怕就是同这些人一样来求娶姜三小姐也好呀,一大早起来冒着雨马不停蹄赶来姜府——看热闹。
小太监认命地将伞举高了些。
看着那些人争先恐后的模样,徐宴时笑着笑着,肚子都笑疼了。
热闹看够了,他才不想见什么姜老头,溜了溜了。
至于那姜三小姐,世间神人那么多,他倒也不是都要见一见,玩大了真让老三老五误会了,他好日子也到头咯。
徐宴时转身就走,看见大雨在石头上挡出小小的水泡时,脸上纨绔的笑意怔了一刻。
小太监见他突然哑了声音,小声道:“今日乐子不够殿下开心吗?”
徐宴时低声道:“开心。”
小太监:......
丞相府。
橘糖咬着一方馕,咽了许久都没有咽下去。
莫怀在下面垂着头,汇报着消息:“公子,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只是......”
正在处理公务的谢欲晚淡淡抬起头:“只是?”
橘糖咬着馕,望向莫怀。
莫怀轻声道:“求亲的人已经踏破了姜府的门槛。”
谢欲晚持着笔的手一怔,许久,才轻声应了一声:“嗯。”
橘糖呆呆咬着馕,把自己咽住了:“咳,咳,咳......公子,公子,你寻我要的那罐糖,是不是给小姐送过去啦?”
看着谢欲晚的神色,她声音越来越轻。
谢欲晚淡淡扫过橘糖,最后停在她手中的馕上:“谁许你在书房用膳的?”
莫怀垂着头,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战火蔓延橘糖一个人就够了,他手中还有许多事务,他转身准备退下,就被谢欲晚平静唤住:“莫怀,漠北那边的事情为何半月没有进展了。”
橘糖眨了眨眼,艰难咽下口中的馕。
莫怀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却还是平静着声调:“那边安插的人没有完成之前布置好的东西,我们暂时没有合适的人派过去。”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笔:“你过去?”
他声音很淡,却又一字一句,慢条斯理,眸中神色同平常无异,但屋子中的两个人都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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