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声道:“隔壁好多花啊,各式各样的,好多我在长安也未曾见过。”
橘糖未看见隔院的景色,想了想回道:“长安气候不如江南,不太适合花存活。所以江南这边的花品种比长安多,也是寻常事。不过若是谈论贵重,那江南这边的如何也比不上长安了。毕竟各地贵重的花,最后也都要往长安送。”
橘糖随意说着,将姜婳接到了凳子上,将桌子上的蛋酒递了过去。
“小姐尝尝,甜丝丝的,橘糖觉得小姐应该会喜欢。”
姜婳拿起汤勺,她上一次喝蛋酒,还是上一世那一晚她只能尝出淡淡甜味的桃花酒酿。她心中不由被刺了一下,小心勺起一些往嘴中送去,浓郁的甜香在口中散开的那一刻,心中某一处躁动的地方一点一点平缓了下来。
她认真地喝完了面前这一晚蛋酒。橘糖见她欢喜,眸中也绽开了笑意。
等到日暮的时候,想起明日要逃出去的事情,姜婳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橘糖本就一直关注着她的情绪,见她眸有些怔,便上前了些,小声说道:“小姐,别担心。这几日公子有事,今日便不在江南了。不仅公子不在,寒蝉和莫怀都被公子带走了。守这院子的,只有一个刚从暗卫营出来的暗卫。”
姜婳抬起眸,望向她。
说着,橘糖轻声笑了一声:“虽然都是暗卫,但是不是每个暗卫都像寒蝉那般......的,小姐明日按照我的安排做便好。”
想了想,橘糖到底没把‘诋毁’的话说出来。
姜婳温柔地看着橘糖,许久之后靠在了她的怀中,轻声道:“橘糖,谢谢你。”
橘糖直接一把将她搂住,认真望着怀中的人。
她没再说什么‘不用谢’,只是想着她橘糖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从那暗无天日的暗卫营出来的时候,她不会想到,她崩塌的信仰有一日会因为一个陌生的小姐重建。
这位陌生的小姐生的很好,拥有一副柔弱的身子和善良的心,还是公子所欢喜的人。但她知晓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些才待这位小姐这般‘和善’。
冥冥之中她甚至觉得她同这位小姐当有前世的缘分,只是她和这位小姐都忘了。
又是一阵熟悉的香,姜婳安静而顺从地溺在了梦乡之中。
惶惶之中,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醒。但是梦中的一切拉住她,疯狂地下坠,她看着梦境之上的湖面,那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桃花。
她挣扎一刻,花就远一分。再挣扎一刻,花就再远一分。
直到......她彻底‘睡熟’,湖面上的花开始如泡沫一般缓缓地消散。
深夜的江南,格外地寂静。
江面上几只太晚归的鹅‘噶——’‘噶——’‘噶————’叫个不停,春日夜间的水也有些寒了,鹅像是迷路了一般,叫了半夜也不曾回到家。
半夜时分,江南于家那百年府邸突然燃起火。
睡梦中的姜婳,眼眸突然颤动了一瞬。
但香牢牢地拉着她,她似溺入那片冰冷的湖一般,溺入那个她隔日再也想不起的梦。眼眸一时的颤动,不过是蝴蝶的翅膀,或许许多年之后,才能掀起丝毫的波浪。
姜婳起床,发现自己汗津津的,她轻轻皱眉。
还未等她想起昨日那个梦,橘糖已经敲门走了进来:“小姐,梳洗了。”
橘糖刚一抬头,就看见了姜婳苍白的脸色。她不由有些担忧,走近些就看见姜婳脖颈间都是汗,橘糖忙拿起帕子,上前一步为其擦拭:“昨夜是做噩梦了吗?”
姜婳摇头,虽然她不记得,但是昨夜并不算噩梦。
橘糖望着她,轻声说:“小姐,要先洗澡吗?”
洗完澡要做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姜婳想着是要去见于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麻烦橘糖了。”
橘糖摇头,很快就将木浴盆中放满了热水和花瓣,再拿来干净的衣裳放到一旁。像是知晓这位小姐洗澡不喜人伺候一般,橘糖做完这些,就出去了。
姜婳看了橘糖的背影很久很久,她知晓她今日若是逃了出去,此后成为了于家新妇,她此生便再难见橘糖一面了。
她褪去自己衣衫,迈入满是花瓣的木浴盆中,带到皮肤都染上淡淡一层红时,她轻声呼了一口气。
可是......便是前世的橘糖,同她一同在丞相府,也不过双双被困。
此生橘糖虽无缘无故愿意帮她这个陌生的小姐,但是如若她让橘糖彻底离开谢欲晚身边,橘糖应该也是不会应的。
这般想着,她从满室的花香中出来,穿好了干爽的衣裳,推开了门。门外,橘糖一早便在候着她,见到她出来,对她盈盈扬起了个笑。
姜婳一怔,然后就看见橘糖走上前,将手中锋利的刀刃递给她,轻声道:“小姐,别伤到自己的手。等会用这把匕首,直接抵住我的脖颈,让他们放您出去。”
姜婳如何都没想到,会是这般的法子。但细细想来,她又觉得这似乎的确已经是最好的法子。
她能出去,橘糖不会受罚。
姜婳颤抖地握住手,即便这两世她手上并不干净,但用手中的刀对准橘糖,如何也是第一次。她轻声低头,眸有些红:“对不起。”
橘糖无所谓笑笑,上前抱住了她:“哪里是小姐的错,若真要论,是公子的错,哪有一言不合将非亲非故的小姐关在院中的道理。小姐就当奴在为公子赎罪。”
想了想橘糖还是补了一句:“公子有错,但是小姐也别......太怪公子。”她轻声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说道:“就是现在,小姐。”
姜婳手颤抖地将刀比上了橘糖脖颈,锋利的刀距离少女脆弱的脖颈不过半寸,姜婳的心在这一刻止住了呼吸。
橘糖小声道:“小姐,向前走,到门边......”
......
后来,那扇她怎么都打不开的木门,就那样开了。
姜婳很努力让手不颤抖,她怕伤到她的橘糖,但橘糖为了真迫些,直接用脖颈贴近了刀刃,雪白的脖颈上立刻有了细细的血痕。
那一瞬,侍卫和姜婳的眸都变了,侍卫捏紧手中的兵器,他们本在权衡这位小姐和橘糖姑娘的轻重,但适才那道血痕,让他们只能沉默地让开身位。
待到姜婳挟持橘糖离开侍卫视线后,在喧闹大街的一角,她忙丢了刀刃,检查橘糖脖颈间的伤口。
橘糖温柔一笑:“没事的,小姐快去吧。晚一分,公子知晓的危险便多一分。只是小伤,一点点,橘糖有分寸的。”
姜婳坚持用帕子为她包扎好了伤口再走,橘糖也就没有再劝,只是警惕地打量四周。
等到终于包扎好,姜婳走出小巷,她回头向巷子中同她挥手告别的橘糖看,橘糖正靠在墙边,笑意盈盈地让她快些走。
姜婳眸红了一瞬,随后没有回头地向前奔去。
她要去告诉于陈,她今日便想同他成婚。如今谢欲晚能做这些,不过就是因为她还真正同于陈成婚。左右早晚都要成婚,她才不要在意谢欲晚口中什么相配不相配,她不过一个出逃的小姐,同一个不入仕的公子,不是绝配?
她提着衣裙,向她曾经想过的余生奔去。
路边不知为何也有了一排又一排的桃花树,风一吹,桃花纷纷,白了姜婳的头。她一心只想早些见到于陈,也便没有注意到,江南原本日日热闹的大街,今日人人噤若寒蝉。
远处硝烟的味道一点一点传来,春日灿烂的阳光,照在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上。
少女奔跑在去见郎君的路上,浑然未觉。
唏嘘声,交谈声,恐惧声,害怕声,随着那消逝在昨夜漫天大火之中的桃花林一般,成为这世间化不开的风。
橘糖捂着脖颈间的伤痕, 狼狈地坐在稻草堆后。
姜婳走后,她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一直呆在他们分别的地方。
她垂着眸, 指尖满是地上的灰尘, 浑身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只是, 在周身一层萦绕的冷意之下,她亦有一层淡淡不愿表露的惶然。
今日这般拙劣的技巧,只是让小姐安心的说辞,骗骗那些侍卫便够了, 如何......都是骗不过公子的。
对于公子而言,这应当唤作——‘背叛’。
橘糖闭上眼, 眼睫轻颤, 平日总扬着笑的唇角缓缓变得平直。
这是公子此生最不能容许的东西,可如今这个人偏偏是她。
在她的数步之外, 是平日人声鼎沸的大街,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寂静。偶尔路过的人群漾起一种诡异的喧闹,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惋惜, 但更多的, 是装模作样的悲叹和不太掩饰的笑意。
“活该,只是长安那边消息还未传来,听说他就是个大奸臣!”
“可是平日从前于大人在江南为官时,是个好官......”
“还唤‘大人’呢, 现在就是一畏罪自缢的牢犯,要我说, 昨夜那火啊, 烧得好!”
“烧得好!”
细碎的疼意持续从脖颈间传来,橘糖被恍惚之间的听闻吓到了。她扶着墙准备爬起身去大街上寻人问问, 就被身后陡然出现的少年止住了身影。
过于熟悉的气息让橘糖一下子失去了挣脱的力气,她无力地垂下头。
寒蝉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冷冷看着她脖颈间那一道只经过简单处理的血痕。他将橘糖在地上放好,拆开简陋的包扎,从怀中拿出膏药和绷带,麻利却细致地处理好了橘糖的伤口。
少年的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茧,刮着一层滑|腻的的膏药在伤口上摩挲时,橘糖下意识身子瑟缩了些。少年瞧见了,放轻了些动作,一言不发继续为她处理完了伤口。
临走的时候,抱剑的少年终于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自己回去向公子请罪。”
橘糖握紧手,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她知晓寒蝉生气了。只是如今比起寒蝉的生气,还有许多件让她更头疼的事情。
一日前。
一直在外四处‘游历’的莫怀乘坐游船来了江南,摆掉身后的小尾巴,敲响了江南一处小院的门。
“砰——”
“砰————”
门敲到第三声时,木门从里面打开了。
莫怀垂头,轻声唤道:“公子,那些地方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全都安排好了,只是一直有一方势力暗中跟着在下,不过也从未出手阻拦过什么事情。下面的人已经去查了,暂时还未查出是哪方的。”
谢欲晚一身淡漠,雪白的锦袍衬得人没有什么血色。
“先进来吧。”听完莫怀的话,他平静道。说完,他便转了身,向屋里面走去。
莫怀垂头应‘是’,他向四周望了一眼,商阳那边的暗卫这几日大多数都被唤到了江南这边,他也被公子从外地唤了回来,江南这边怕是有什么大事。
谢欲晚坐在庭院之中,莫怀开始认真汇报这些日查探到的事情。
“边疆那边最近的确有些骚|动,但是一年半载难成气候,其间一直有人在两方势力间游走,企图引起两方势力的矛盾。边疆百姓之间关系还算友好,不似军队那边箭弩拔张。”
“当初那位用来藏污纳垢的地方,就是在暗卫营。知晓当年事情的人,都被他暗中遣入暗卫营。入了暗卫营,平常人就失了姓名,大多数也失了性命。下面人呈上来的,只有一地的枯骨,商阳那边的线索算是断了一半。”
......
莫怀静静说着,谢欲晚垂眸听着,一阵风吹过的时候,他突然掩袖咳嗽了起来。
莫怀蹙眉,止住了下面的话。今日他看公子脸色苍白至极,原以为只是太久未见公子,如今看来是公子身体出了问题。
莫怀上前一步:“公子这几日不若好好休息,手下的事情交给属下和寒蝉就好。寒蝉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他也该学着怎么处理了。”
谢欲晚摇摇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继续说吧,今日可能是最后的闲暇了。”
莫怀一怔,随后艰难地开了口。
对于公子而言,这般时刻的确也算得闲暇。他不再多言,将剩下的消息一并说完。
谢欲晚淡淡听着,直到天色微微暗沉下来。在漆黑一片中,远处有一道火光,微微地亮了起来。
寒蝉适时出现在了门边,抱紧匕首:“公子,到了时间了。”
谢欲晚起身,突然看见了一旁的水缸。雪白的袍衬得他面色苍白如玉,眉眼淡漠。他抬手,望了望身上的衣裳。
白雪一般的颜色。
莫怀望着门外,一辆马车已经安静地停在了小巷中。他看见公子愣神片刻,还是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袍,向外走去。
火光滔天之中,江南却格外地寂静。
在一片寂静之中,奔跑在小道上的马车‘哒——’‘哒——’‘哒————’顾自欢快,马车内的谢欲晚平静地翻开了一页书。
书页上明晃晃写着一行大字:“来时路,归时路。”
谢欲晚恍若未闻,再抬眸时,书页上那行字已经消失了。而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很平淡。只有雪白的袍随着夜间含着硝烟的风,一点点被吹皱。
马车未停在江南于家的百年府邸前,而是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此处距离于家数里之远,地处荒僻,周围只有寥寥几户农家。即便已经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莫怀还是认真打量着四周。
谢欲晚站在马车旁,淡淡看着远处如深海一般的夜。
雪白的袍在这乡间的路上上,不可避免地染了脏污,但谢欲晚神色淡漠,毫不在意。马夫留在原地,他同莫怀一起向那处僻静的小院走远。
明明是深夜,远处的天边却都是红透的一片,像是夕阳蘸着火光终于在深夜写下如血的嘶鸣。
莫怀上前,轻敲了门。
“砰——”
“砰——”
“砰————”
许久,里面才传来机械的开门声。
于陈颤抖着手打开了木栓,然后望向了面前一身白袍的公子。
他有些惊讶,似乎又不太惊讶,咽了一口沉闷的气,刚遭受灭顶之灾的少年,试图挂起一个不算太难看和狼狈的笑:“谢......公子。”
他似乎想唤‘谢兄’,却又在下一刻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
少年想来挺直的脊梁,此刻悄然弯下,变得颓然。他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明明是春日,整个日却恍若秋日萧瑟的叶。
他俯身在地上,泥土混着春日的露水,湿了少年本就脏污的衣衫。
他慎重而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嘶哑:“于陈替于家满门,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他突然失了声,许久之后才坚声道:“若是没有公子,今日......我于家满门便是烈火中的枯骨了。”
少年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灭门之仇,眼眸红的已经流不出泪,但还是固执地行完大礼:“日后公子若是有何处用得到于陈,于陈一定竭力为公子所用。”
谢欲晚淡淡看着他,待到他说完,嗓音平静。
“我救你不因为你,所以你无需对我相报什么。”
是因为阿婳。
跪在地上的少年神色一怔,手指尖颤抖,衣袖间突然掉落一朵桃花。在他从于家被包围被迫逃亡的路途中,这一朵桃花都好好地藏在衣袖间,此时却陡然掉落到了泥土中。
于陈突然崩溃大哭,维持半日的冷静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明明再有两月便是他和阿婳成婚的日子,但一夕之间,全部都变了......甚至这般时候,他再提起情爱,便恍若罪恶。
谢欲晚平静地看着,眼眸在那朵桃花上停留一瞬,神容淡漠:“我无需你对我相报什么,但我要你应我三个要求。”
于陈缓慢收起惶然的神色,握紧拳望向身前的谢欲晚。
“一,从今以后你名陈于,字檀之,世间再无江南于陈。”
谢欲晚淡淡看着少年,到他应下,才缓缓启唇。
“二,我会予你今年科举的资格,但仅限于此。我不知你学识,不晓你才华,也不在意你日后用何种手段,又能在官场走到多远。只是我要你记得一点,勿要一叶障目。”
于陈颤抖着眼,应下一个端正的‘是’。
说到第三点时,谢欲晚有些犹豫,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袍,夜色之下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瑟。他望向面前神色深重的少年,声音第一次放轻。
“三,我要你咽下今日我们交谈的一切,不要同‘旁人’透露分毫。日后朝堂之上,你同我即便相见,也只会是陌路人。”
于陈又是身体僵硬地行下一个大礼,头碰在地上之际,眼眸满是泪。
“陈于在此,多谢谢大人此生难报之恩情。”
谢欲晚依旧只是清淡摇摇头:“我救你不因为你,此后你无需因此对我相报什么。此方小院,地处偏僻,那些人在你入仕之前都查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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